余渊哄了儿子睡, 苏阳吃过不合时宜的晚餐。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冰释前嫌,腻腻歪歪靠在一起看老电影。

  英文原版连字幕都没,画质还是二十年前的。带有颗粒感的低像素, 呈现在最普通屏幕上, 跟家里影音设备自然是没法比。

  起居室没有开灯, 屏幕反射出的光线很暗。不知不觉中,苏阳早已没那么抵触昏暗环境了,也在逐渐克服对黑暗的恐惧。

  这部老电影的中文版他读大学时看过,当初纯粹冲着电影里那些华丽的中世纪场景。时隔多年,虽然记忆模糊, 总归有个托底的故事梗概做基础,不至于在对白语速过快时完全抓瞎。

  电影情节过半,屏幕上女主优雅跑进大片薰衣草田,蓬松蕾丝裙摆自花丛间扫过,自然卷曲的金发迎着微风散开。她边跑边对身后追来的男主说了句英文台词。

  手机震动两下, 屏幕在一片夜色中格外显眼,是条短信。余渊脸侧向一边, 单手点开回复。

  苏阳半倚半靠在余渊肩头, 故意考他:“她说了什么?”

  余渊编辑短信, 漫不经心地回应:“两块腹肌也很可爱。”

  苏阳无语地仰起头, 瞪他一眼, “我只是英文口语和听力没那么好,不是没学过,好歹过了六级。”

  手机屏幕灭了, 随意丢回沙发你上。余渊垂首轻轻“嗯”了声,“真厉害, 六级都过了。”在苏阳将气未气的瞬间,悬崖勒马,一本正经回来,“对不起,刚才分心了没有仔细听。”

  等人道了歉,苏阳才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等等,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

  余渊回忆倒放:“真厉害?夸你的意思。”

  苏阳坐直身,“再前面一句。”

  余渊继续倒放:“很可爱?也是夸你的意思。”

  谁好人家夸别人腹肌可爱?根本就不沾边好吗。再说,只有两块怎么啦,那也是他辛苦大半年练的!

  “两块腹肌,就只配用可爱形容?”苏阳电影也不想看了,手一撑,从沙发上站起来就要走。

  余渊笑容弧度扩大,眼疾手快拖住人,“怎么比儿子还爱生气,那你说,用什么形容?”

  苏阳心虚一秒钟,大概这辈子的坏脾气都冲他一个人发了,“算了,不跟你计较。早点睡吧,明天还要陪儿子去游乐园。”

  箍着人的手松了,余渊弯腰从沙发上捡回手机,“我出去下,你先睡。”

  苏阳扭头,脱口而出:“这么晚了还出去?”意识到这么问会不会显得小家子气,又往回找补,“不是管你的意思,就顺口一问。你去吧,我回卧室了。”

  “没关系,以后跟我说话不需要小心翼翼,想说就说,想问什么也都可以。”余渊勾住他的手,一点点抓住,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来回摩挲,“我去见徐慎之一面,就在酒店一楼的会客厅,很快回来,不用刻意等我。”

  “好。”苏阳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再多说。

  他心里装着事,慢吞吞洗了澡躺上床,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

  迷迷糊糊间床垫一沉,有熟悉沉香气息靠近,苏阳默契地翻了个身,手臂一挥,没睁眼也准确抱住了人,“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余渊单手撑在枕头左侧,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还行。”而后身体虚虚压下,像汲取能量般埋入苏阳颈侧,用力吸了口气。

  苏阳很随意地抚了两下他的背,仍旧闭着眼,像哄儿子那样顺手,“怎么了?”

  余渊没有回答,换了个姿势躺下来,跟他面对面,在昏暗中用视线静静临摹他的五官线条。合适的人不用刻意说什么,也能恰如其分抚平他心里的细微褶皱。

  绷着的弦松了,苏阳没等到答案便踏实睡去。睡到快天亮时,腰酸背痛着醒来,全身像跑了整晚马拉松般。

  眯缝着眼,苏阳就着卫生间小夜灯的光线定睛一看,左边儿子几乎横在他身上,右边余渊紧紧贴着。明明是两米大床,被挤成单人床既视感,他只能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动弹不得。

  苏阳小心翼翼从怀抱中抽离,又轻手轻脚挪开儿子,将他好好躺回枕头上。这才得以脱身,跑去隔壁卧室继续补觉。

  一大一小被留守人员并不知情。

  小白半梦半醒间拱啊拱,如愿拱进一个结实怀抱中,侧脸本能地贴上去。咦?怎么节凑和力度都跟预期的不一样?眉头一皱,鼻梁也跟着缩了下,睁开眼揉了揉,“父亲,醒醒。”

  他边说边去推余渊的眼皮,想帮他快速清醒。

  父子难得默契了一次,几乎是同时,两人异口同声———

  小白:“我叭叭呢?”

  余渊:“你爸爸呢?”

  被心心念念的当事人此时睡得正香。手机闹铃又一次被人关了,一口气睡到自然醒。

  小白忍了许久,吃过早餐,动画片都看完两集了,终于等到苏阳从卧室出来。倒不是良心发现爸爸比动画片重要,主要惦念着乐高游乐园。

  钱忠在楼下房间待命许久,心中猜测在看到苏阳进电梯时撑了一下腰,进一步确信,连忙关切问:“腰不舒服吗?”

  苏阳跟钱忠不在一个频道上,坦荡地跟他对视,点点头,“是有点。”

  电梯‘叮’声后到达一楼,恰好有酒店工作人员等在外面,殷勤地闪身到一侧,为他们挡住梯门。

  小白被余渊牵着,用刚学的散装英语道谢:“Thank you.”

  发音和腔调都很生硬,一听就知道是钱忠教的。但见多识广的酒店从业人员听懂了,回了一句地道的英式发音,顺便夸了夸他的可爱。

  小白晃了晃余渊的手,仰起脸模样乖巧地问:“父亲,她说了什么?”

  这句话过于熟悉,几乎一模一样。

  两个大人不谋而合地对视一眼。

  “…………”苏阳默默率先挪开视线,昨晚的两块腹肌又开始攻击他的自尊心了,只好加快脚步先溜。

  小白没等来解答,加重力道又晃了晃余渊的手,但重点已经彻底跑偏了,“父亲你为什么笑?”

  余渊:“…………”

  “胡说,我哪有笑。”管理表情的同时,余渊下意识朝苏阳看去。

  果不其然,苏阳闻声转过头,警告意味明显的一眼。

  这种眼神小白很熟,表示叭叭快要生气了。他很狗腿地松了余渊的手,主动跟闯祸者划清界限,又小跑两步牵住苏阳,“叭叭,我还是跟你一起走吧。”

  酒店感应门自动开启,冷风顺着灌进大堂。埃尔法商务车就停靠在路边,一步之遥,苏阳脚下停滞,目光被马路对面的身影吸引了去。

  黎明时分下过雨,沥青路面还未干透,在雾气中泛着湿漉漉的水光,街道上落寂一片。

  若不是那人口中絮絮叨叨,不停在说着中文,苏阳也许不会注意到他。

  是徐慎之,漫无目的胡乱拉着过往行人,用中文一遍遍问:“我丢了东西…………你知道在哪吗?…………能不能帮我想想…………”他懊恼又痛苦地揪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我自己想不起来究竟丢了什么…………”

  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外套不知道丢在哪里,冷风中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衫,许是淋过雨已经闷塌了型,皱巴巴贴在身上。原本精心打过发蜡的刘海,被风吹乱了,落魄地挂下,还带着些许黏腻。

  如今这副模样,与从前倜傥的纨绔少爷形象判若两人。

  苏阳心软地唏嘘,甚至替他惋惜,如果不那么偏执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行人只当他是耍酒疯或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匆匆而过,避之不及。偶有没注意走得慢的,被他抓住衣袖纠缠着问,也像躲疯子一样,嫌弃地推开。更不会有人关心他口中在呢喃诉说什么。

  倒是小白先开了口,“这不是那个奇怪的大人吗。”

  苏阳忽地生出后怕,惊讶地问:“你见过他?”

  小白重重点了下头,又怯生生往街对面看了眼,“是的。有次我偷偷跑出去玩,在树林里,他揪住我的衣服,还凶我。”

  苏阳侧过身,挡住儿子的视线,“没事了,以后自己一个人不要乱跑,知道了吗?”

  余渊晚一步出来,顺着苏阳的视线也看到了徐慎之。他按开商务车的电动门,“你们先上车。”

  苏阳牵着儿子让他自己爬上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动作迟疑一秒,还是问了出来:“他怎么了?”

  余渊揽着苏阳的后背,安抚性地轻拍了下,并没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不用担心,会安顿好他。”

  余渊半侧过脸,只对身后钱忠微微抬了抬下巴。

  钱忠立刻心领神会,跟着安慰说:“只管放心,一切有阿忠。”

  车门匀速合拢,汽车启动向前,在与徐慎之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猛然抬头。后视镜倒映出他狼狈破败的身影,如黑夜,如坟墓,如枯萎在泥泞沼泽间的腐木。

  商务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徐慎之发了疯似地冲向马路中央。

  钱忠眼睁睁看着他被一辆出租车撞倒,来不及阻止。

  他倒在一片水洼中,鲜红液体蜿蜒过眼角,眼前变成模糊的一片,整个世界暗了,在意识归于混沌的前一刻,徐慎之终于想起来———“你会忘掉关于我的一切,我们从未见过,也不曾相识。”但这句话是谁说的,又为什么而说,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