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禀近日看似心情颇好,往常挂脸上的假笑也带上了一两分真意,某日天气好,他向我提议:“老师,您想去花园晒会儿太阳吗?”

  我从窝里跳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他,示意他带路。

  他两步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您的那些猫孩子,我也让宫女一起带来了,老师可享会儿天伦之乐。”

  “……”他胡言乱语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

  小崽子被养得不错,各个胖嘟嘟,颈间还挂着玉坠子,照养的宫女各个尽职地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跑。

  我扒拉掉一个企图蹦到我身上的小猫,跳进御花园的花圃里晒太阳打盹。

  其间见到温禀坐亭子里独自对弈,还见他找了几个大臣聊天,见到了周相,两人聊了会儿正经事,温禀又问起那只被他带走的猫照料的怎么样了。

  周相说活泼可爱很是讨喜。

  温禀盯着面前棋盘,沉吟着落下一子:“比之周遂衍幼时如何?”

  周相嘴唇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禀两指执起黑子,仍沉吟着盯着棋牌,再缓慢落下一子,嘴唇抿起:“老师幼时,想必比猫儿还调皮些吧。”

  周相沉默,而后莞尔一笑:“衍儿幼时确实调皮。”

  温禀视线从棋牌上移开,扫了周相一眼,不急不缓道:“周相抽个时间,在宗祠里给老师添个牌位吧。”

  周相略显诧异地看向温禀,眼睛莫名红了一圈,而后俯身一跪:“臣叩谢陛下,幼子若在天有灵也会感恩陛下念旧情。”他感恩戴德地谢完,俯跪不起劝慰道,“可陛下初登大典,此刻着急替衍儿平反恐落人口舌。”

  我在花团上看了两人半天,听前半段的时候心说感什么恩,听后半段的时候想着确实,人死了还管什么名字在不在族谱和宗祠里,却见温禀执棋的手背猛地青筋爆了起来。

  我抬眼望去,这人脸色又毫无异常,他心思太沉,我一时摸不准这什么意思。

  他又垂眸去看棋盘,左右手各落一子后,突然换了个话题:“老十一如今刚开始学步,放周相家去养怎么样?”

  周相抬起头:“微臣……”

  温禀浑不在意:“周相好好教他,你府上教出过两任天子,老十一也请好好教导,朕以后会把皇位给他。”

  “这……”周相又叩下首去,“陛下慎言,您尚年轻,会有自己的血脉。”

  温禀没再说话,安静了半盏茶时间,他突而哂笑一声:“您若不是周遂衍的父亲,朕登基时第一件事,你觉得会不会是抄了你家满门?”

  周相震惊抬头,估计从未听过温禀这番肺腑之言,也从未察觉出温禀的仇恨,良久竟连求饶的话没说出来。

  温禀把手中棋子扔到棋罐里,几声脆响后,他站起身往旁边走去:“所以为了你宗族上下一百七十三口人,还是好好养着老十一,且期盼朕确实是孤寡短命之人,这辈子也生不出个东西来。”

  他最后用词略有些粗鄙,周相微微一愣,刚要接话,温禀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退下去吧。

  周相离开后,温禀又独站亭中沉默了会儿,恰好有只顽皮小猫追虫子追到他脚边,他垂目看了眼,神情恹恹地让旁边候着的宫女把小猫抱走了。

  我在花团里翻了个身,觉得了无趣味,一支蛾子从我头顶飞过,我甩了甩尾巴,又翻身无视了这只蛾子,它偏不死心在我头旁绕来绕去,我不堪其扰,觉得这蛾子略有挑衅之意,抬爪打了一下,竟还没打到,我气得起身,追了过去。

  追蛾子追得正欢,突听见旁边传来几声银铃般的笑声,我没顾得上哪家大臣待嫁的女儿来御花园碰皇帝,追着蛾子到了花园塘边。

  那蛾子靠近池塘便消失了影踪,我蹲在岸边往池塘底看去。

  底下黑雾缭绕,怕是有不少枉死鬼困在里面。

  我往下探头,又在那一层黑雾中见一点金光。

  ——好奇心害死猫这句俗语果不欺我,我脑袋不过探得稍往前了些,胆大的黑雾竟然猛冲过来把爷拽下了水。

  我爪子凌空刨了下,没大想挣扎,倒想问问这些枉死的水鬼有没有什么让我脱困的方法。

  我被黑气扯到水底,一根黑雾而成的细绳缠上了我的后足,一个似男似女的声音贴着我喃喃:“好香好香好香,想吃了你。”

  我在水里蹬了蹬腿——按说我作为一个神仙,寻常鬼怪当是不大敢近身,我之前以为寻若那阵法能够完全隐匿我的气息,但这水鬼缠得紧,还一个劲地喊着“好香”。

  总不可能是猫肉很香吧?

  我在水里躬身,用爪子勾断了缠绕的黑线,从喉间发出了声威吓声,水鬼被我喝声吓得退了片刻,我在它撤退黑雾中又见一金光,正准备扑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那水鬼黑线又缠上,直接绕上我颈项,我脖前悬着个温禀挂上的金坠子,那黑气触到金坠又猛地缩了回去。

  我当是金坠沾了温禀龙气,把这个祟物吓退了,它却突然猛地胀大,凶神恶煞地朝我扑来。

  我被黑雾笼进去,听见水鬼音调变尖锐,一个尖锐的女声恶狠狠地怒道:“温禀温禀温禀,你为何害我,你赔我命来。”

  我一愣神间,这黑雾把我整个猫身卷了进去,企图把我猫身与它融成一体。

  我爪子一边划着黑雾,一边试图去勾它黑雾中的那抹金光。

  爪尖刚触到金光时,漆黑水底突然光亮大盛,下一秒我手指上捏着个绣着翠竹的香囊,站在水中。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香囊,又见挂着金坠的黑猫无意识地往水底沉。

  周边黑雾尖锐地喊叫了一声,突然碎成无数细小的黑气在水中四散开,而正对着我的黑气在我眼前缓慢幻化成了个女人的剪影。

  我伸手把沉下去的黑猫捞进怀里。

  黑雾的剪影呜呜咽咽地哭出一声:“周大人,若有……”

  我抬眸望去,它的身影仅在这一啼哭间就消散不见。

  我有些纳闷,准备在水里抓两个刚才逃开的黑雾,问问这个水鬼是怎么回事。

  才抱着黑猫的身体在水中四顾了一眼,就见宫女太监在水里焦急地游着,我把黑猫推往一个宫女手旁,自己往旁边隐去。

  那宫女触到猫毛,急惶惶地搂起往上浮去。

  我在水中捏了捏手中香囊,用手指拨开香囊,从里面摸出了一卷被红绳绑起的黑发。

  我捏了捏发丝。

  是我的头发。

  或者说,许是我为人时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