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仙侠武侠>梨花淡白柳深青> 第十四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式微腿疼了七日,但是迟怿驼她却不止七日。从她跳到迟怿背上那天起,日日不是腰酸就是脚痛,定要他背着她。

迟怿觉得现在每次见到她,气便不打一处来,对她的恨又深一重。他也不知道这股强烈的恼怒和恨意因何而来,他甚至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她太不服管教,天天惹是生非,还次次拉他下水。

他的心性越来越不稳定,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像不喜欢眼前这个异端的神女一样,她却有点乐此不疲,每天都要给他惹事。

他每日都要去出云楼值守,这次,她也要跟着他去。

“出云楼是蓬莱藏书之处,来去随你,问我干什么。”他对她一如既往地爱答不理,这次语气里甚至带有几分怒火。

等到式微跟到出云楼,看到摞在一旁高高的经书,大概明白他为什么对她没有好脸色了。

因为她,他已经被罚抄整整五卷《六行经》,如今他每日来出云楼,都是抄书。

式微随便翻了翻藏书,都是些关于天伦地理的书,甚是无聊,便挨着迟怿坐下,想跟他说话。

“你是什么时候来蓬莱的啊,来多久了,来这干什么?”

迟怿只专心抄书,一句也不理。

见他不理睬,式微从那摞等着被抄的书里随便抽出一本,随手翻了翻,说:“这么闷的地方,还让你来守,真是闷上加闷。”

换做你来,估计两天就会被烧掉。迟怿心中腹诽。

式微整个人瘫在桌上,把书举到眼前,口中念念有词:“无咎无誉,何(盍)言谨也。”

迟怿顿笔,何言谨也?

迟怿纠正说:“是‘盖(蓋)言谨也’。”

她的脸贴着桌案转向他,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低头抄书,又转过头,挪了挪屁股,调了调姿势,继续往下念:“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念了不到两句,觉得深奥难解又佶屈聱牙便有些坐不住,将手里书扔到一边,便离开了。

迟怿见式微离去,摇摇头,整了整式微弄乱的书,又接着抄书。

不多时,他听见外面一声清冽的鹤鸣,想起养在出云楼外面的一对仙鹤,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搁笔,走到外廊,正见式微一只手往仙鹤脖子探去。

九层高塔,一跃而下,迟怿一把抓住式微欲图不轨的手。

仙鹤却往式微的掌心蹭了蹭头。

迟怿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竟是他误会了?

对了,自从三千年前被仙童拔了毛,这对仙鹤已不太好亲近,若她心怀不轨,根本近不了仙鹤十步。

只怪她从来不做好事,才让他来不及思考。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气那样大,抓得她腕子疼。她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迟怿,像在看一场好戏。

迟怿清了清喉咙,放开式微,问:“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蓬莱,是不能用腾飞一类的术吧。”式微摸了摸腕子,果然红了。

迟怿右眼皮跳了跳,果然和她在一起就没有好事。

“第六卷。”式微摸了摸仙鹤的头,最后还不忘提醒他。

式微并不理会迟怿越来越差的脸色,跑去和那对仙鹤玩乐。

看着式微爬上仙鹤的背,乘鹤而去,迟怿也回了出云楼,无奈将《六行经》第六卷找出来,扔在那一摞经书上,继续抄写。

他以为式微今天该消停了,谁知不过两个时辰,仙鹤独自飞了回来,却不见式微。

仙鹤绕着出云楼飞了三圈,叫声急促,最后衔住迟怿的袖子,示意要带他走。

正在此时,二师兄也来了,说:“不好了!式微把千年梨树弄倒了,还伤了九瑶仙子,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听罢,迟怿赶忙乘着仙鹤赶往天仙台。

此时,大家都聚在天仙台,场面十分混乱。

七千年的梨树被拦腰折断,倾倒在地,梨花碾了一地,式微跪在一旁,东王公站在梨树旁,九瑶仙子在一旁啼哭。

东王公呵斥:“顽儿,还不知错!”

式微明知故问:“要我认什么错?”

“你问我什么错!仙子难道不是你所伤,梨树难道不是你所折?”

式微十分坦然地承认,有些无所谓地说:“树是我折的,她也是我伤的。”

“那你说你认什么错!”见她态度如此恶劣,全然不把打伤仙子的事放在心上,东王公怒火中烧。

“树因我而折,我无话可说,可她的伤,是她自讨的。”

“你!不可教也!”东王公气得红了脸,说,“你不认伤害仙子的错,那你就跪到死树逢春吧!”

见东王公气得离开,大家都不敢在天仙台久留,渐渐也散了,迟怿的身影显现出来。

“师兄还没看够笑话吗?”见迟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都散了他也没有走的意思,式微问。

迟怿说:“是啊,早知道你罚跪这么狼狈,我就算把出云楼的书都抄一遍也值得。”面上却不见愉悦。

式微自嘲道:“大可不必,师兄这次可以看个够了。”

在蓬莱,没有什么比东王公的真言还应验,东王公说罚四个时辰,少一刻也不行;说要跪到认错,不打从心底认错不能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绝不低头吗?

“你到底因何伤了九瑶仙子?”

“嗯……”她思考良久,最后说,“她要骑你的仙鹤,我不让,便打起来了。”

梨树是误伤?这一击,将十臂围拢才能抱住的梨树拦腰截断,可见一点情面也没留,难怪东王公会这么生气,罚她长跪也不算冤枉她。

又听她说:“所以,这样说起来,师兄也应该跟我一起受罚才对。”

他双手攒成拳头,恶狠狠地说:“你做梦!”

到现在还想着要他和她一起受罚,她想得美。没有她每天在他眼前转悠,他该额手称庆才对,终于可以安静几天了。

不用再和她置气,担心她又招惹什么祸端。

可这些,都只是水面的平静,水中暗潮的涌动,变得越来越不容忽视,到第四天,终于连表面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

迟怿以为式微不过是一时意气,真的跪个三天四天,也就屈服了。

谁知道过了十天,式微还跪在天仙台,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

她怎么这么倔。

每日,仙鹤为她带来果腹的野果与解渴的荷露,不过只是勉强维持气力,整整十日的风吹日晒,消磨着她的精力。

第十日夜里,初夏的一阵暴雨降临蓬莱,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迟怿觉得烦躁,辗转难眠,最后只得起身。

他跑到天仙台时,式微已经晕死过去,整个身躯趴在地上,膝盖还紧贴着地面。

东王公一向待弟子宽厚,觉得每一个弟子都应该保持自己的秉性,却独独对式微严厉,第一天迟到就罚跪了四个时辰,这次又眼睁睁看着式微跪了十天,好像一定要她屈服。

式微死不认错,东王公下定的决定也绝不会轻易更改。

再这样继续跪下去?

迟怿看了看倒在不远处的梨树,花朵已经全部萎落,叶子也一片片枯黄,又看了看怀里的式微,为她理了理因雨水黏在脸上的发丝,为她布起一道阻雨的结界,说:“为什么老是给我找麻烦,害我罚抄《六行经》不够,还要我为你枯木逢春。”说罢又苦笑一声,“呵,枯木逢春,我可做不到。”

青帝一脉主木行,确实有让死木再现生机的心法,但这是超脱生死的行为,何况是一棵七千岁的仙树,必须有深厚的神力,用上乘的术式。

迟怿以前也试过,不过从来没成功过,还险些神力耗尽。

迟怿深叹一口气,放下式微。

遇见她,不知一日要多叹多少气。

巨大的梨树发出青绿的微光,缓缓挪动,移接到树桩上,断掉的树皮一点点复合。

这些只是表面的愈合,还有内里的衔接。

但只是做到表面的复原已经快要用掉迟怿全部的气力,像以前每次尝试一样,可他不能就此收手。

就算神力耗尽也无所谓,不过睡上十天半个月,那样反而什么事情也不用想,不用想为何太阳如此炎热,夜又为何如此冰冷,也不用操心仙鹤该给她带什么。然而,十日的辗转难眠,让他清楚地知道,那样安然的生活已经离他远去。

他的生活,原本是肃杀的冬季,万籁俱寂,可是因为她,却变得像夏日般气火炎炎,仿佛那些藏匿压抑多年的少年意气都开始苏醒喷发,胸膛里的这颗心脏也变得更有力,才能承受这份过头的纷乱。

从这颗强有力的心脏深处激起一股力量,那是一股他从来不曾运用的力量,在身体里汹涌翻腾,突然冲破瓶颈,澎涌而出。

仙树因为得到纯净而深厚的木属神力滋润,枯黄的叶子开始泛青,竟长出几片鲜嫩的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