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幔帐轻动，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将一束阳光折了角，投在地面上，化作明亮的光斑。桌案上放着一枚端砚，下面压着微黄的药方。一旁的衣架挂着昨夜被雨淋湿的衣裳，衣服洁净如新，俨然是被人仔细的清洗过。
“自然是好。只是如此，在下若一直称呼‘雪儿姑娘’便显得生疏——”柳慕尘稍作停顿，话锋一转，道：“在下可否向雪儿姑娘讨个闺名。”
莫如雪胳膊撑在琴边，随意披散的长发和匆匆戴好的发簪，处处流转着细腻温婉——这是与寻常青楼女子不同的感觉。她双手拖腮回道：“闺名算不上，奴家喜欢被亲近之人唤作‘小雪’，家兄也常常如此唤奴家，慕尘哥哥若不嫌弃，今后唤奴家‘小雪’罢。”
阳光挥洒在琉璃做的珠帘上，一时间房内流光溢彩。春日的温暖四处弥漫，檀香将人心盈满。一阵脚步声停在外面，少时，有人试探性地叩了几下门。
莫如雪立刻起身，警觉道：“外面是何人？”
门外，红梅娇柔软糯地答道：“雪儿妹妹，是我。”
柳慕尘见莫如雪左肩有伤行动不便，欲起身迎客，谁知莫如雪抢先一步打开房门，冲门外的人笑道：“红梅姐姐，你来了，快请进。”
红梅提着食盒，被莫如雪拉进房间。未及修整，红梅便握着莫如雪的双手上下打量，十分关切地说道：“雪儿妹妹，听妈妈说你身体抱恙，现下好些没有？”
莫如雪牵着红梅的手，嬉笑道：“红梅姐姐安心，我好多了，只是伤风而已。”
确定莫如雪无大碍，红梅松了口气，正欲说什么，转头见柳慕尘正立在一旁。
“请问公子是——”
柳慕尘行礼道：“在下姓柳，柳慕尘。”
红梅露出不解之色，她的眼神在莫如雪和柳慕尘之间来回打量。
莫如雪本欲隐瞒自己偷偷离开满月楼的事，眼下已无法隐瞒，只得解释道：“红梅姐姐……我和这位柳公子是无意中认识的。其实，昨夜我本是假病偷偷去外面买胭脂，不想迷路又淋了雨，遂伤风发热。一路回满月楼，还要多亏柳公子照顾。”
外面突然出现一阵喧哗，想来又是哪位公子醉得不醒人事。
红梅轻轻摇头，叹道：“幸好妈妈没有发现，否则定要狠狠罚你。既然如此，雪儿妹妹与柳公子相遇，实是缘分。我替妹妹向妈妈告假，柳公子与雪儿妹妹慢慢聊，红梅这厢退下了。”
莫如雪拦下红梅，急忙道：“红梅姐姐留步，午饭一起用罢。你为我带了饭菜，不一起用，哪有让人走的道理？”
红梅温婉地笑道：“你呀……与我何须如斯客气。”
莫如雪把食盒打开，将菜摆好：“多谢红梅姐姐，只是不必再替我告假，眼下我已几近痊愈，没什么大碍，不妨事。”
红梅布好碗筷，客气道：“不知柳公子到访，奴家略备酒菜，敬邀小酌。”
饭菜芳香四溢，莫如雪将杯盏递与柳慕尘，满面期待之色：“慕尘哥哥，可否留下一起用饭？”
柳慕尘正欲答应，突然想起今日应是与其他细作接头的日子。原本丑时便应接头，不料路上因莫如雪而误了时辰，他只得在木屋中留下字条，重新约定期限。现下未时三刻已过，离接头还有半个时辰，若留在满月楼用饭，定是来不及了。
他只好歉道：“红梅姑娘和小雪的心意在下已领，不巧今日有人相约，叨扰多时亦有冒犯之处，在下改日再来拜访。”
莫如雪略有些失望，却也不好强留，便道：“如此……我送你出满月楼罢。”
一阵风夹杂着雨后的味道扑面而来，莫如雪大病初愈，站在门口被风一吹，不觉眼前发黑，身形踉跄。
“外面风大，小雪还是留在房内为好，我自己出去便可，”柳慕尘扶着莫如雪的肩膀，伸手轻触她的鬓发，柔声道：“莫忘按时服药。”
“多谢慕尘哥哥提醒，”莫如雪转身挡在柳慕尘前面，接着说道：“可满月楼——”
莫如雪面红耳赤，声音戛然而止，柳慕尘狐疑道：“如何？”
“可——”莫如雪的脸红到耳根，她望着柳慕尘欲言又止道：“可——可是……满月楼……”
一时静默，莫如雪就这样挡在门口，与柳慕尘面面相觑。
红梅忽得噗嗤一声笑道：“可是——按规矩，客人若自己走出满月楼，则意为奴家侍候不周。柳公子举止文雅，行事端正，想来应从未进出过此等风月场所。”
柳慕尘恍然大悟道：“是在下疏忽，多谢红梅姑娘提点。”
红梅笑吟吟地对莫如雪说道：“雪儿妹妹好生修养罢，我送柳公子出去。”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茂盛，衬得整个满月楼尽态极妍，美不胜收。走在廊下移步换景，或清新淡雅，或热烈深沉，千香百媚，于春风中烂漫争艳。
柳慕尘歉然道：“方才在下险些拖累小雪和红梅姑娘，心中甚是过意不去。”
红梅笑着回道：“无妨。公子高风亮节，从不染指风月场所，此乃品行端正，何至于内疚。”
“过奖了。红梅姑娘与小雪关系甚是亲密，想来应是识得许久了。”
一只蝴蝶停在红梅手中的团扇上，红梅低头望着团扇上的牡丹，说道：“此等烟花之地，女间之所，你来我往，何有‘久’字之说。奴家与雪儿妹妹不过是身世相似，一见如故罢了。”
柳慕尘似是无意地问道：“那小雪的身世——”
蝴蝶已经飞走，红梅放下团扇，正色道：“在满月楼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难言之隐。柳公子——可是心仪雪儿妹妹？”
柳慕尘不知该作何回答，只含糊道：“在下……与小雪亦是一见如故。”
红梅叹道：“雪儿妹妹乃家中突遭变故，人丁皆散，无奈之下来满月楼寻家人。柳公子若是真对雪儿妹妹有情，便请帮她赎身罢。”
家中突遭变故？柳慕尘微微勾起唇角，他不觉想起莫如雪那日在青州城外的话，看来这位“雪儿姑娘”的身世实在是多变。
绕开红梅前面的话，柳慕尘问道：“在下经商，常游离四方，看红梅姑娘穿衣似有些像晋人，姑娘乃晋人否？”
红梅讶然道：“柳公子可是因衣裙觉得奴家是晋人？”
未等柳慕尘言语，红梅接道：“非也。公子有所不知，满月楼迎四方之客，因此奴家穿衣也尽穿各国衣饰，久而久之衣饰便随意穿着。”
不远处有座假山，是满月楼风景最优的地方。每每有节日，老鸨都会在假山下设座，命花魁弹唱。时间久了，此处便成了评选花魁的场所。后来即使没有节日，也时不时会有花魁弹唱。此刻假山处人甚多，来往宾客大都汇聚于此，熙熙攘攘中，偶尔能听到乐声。想来是今日新选出的花魁在争噱头。
柳慕尘故意在假山处停下，佯装欣赏此处的风景：“难怪红梅姑娘衣饰与晋人相仿。在下有幸到过晋国，其山水钟灵敏秀，乃天下之最。不知红梅姑娘可曾去过晋国？”
红梅黯然道：“奴家自十二岁被卖身至此处，多年间从未离开过。柳公子方才说晋国景色甚好，奴家到有些向往了。”
柳慕尘笑道：“在下只是随口一说。晋国虽有钟灵毓秀的山水，却不及燕国的兴盛安宁。”
假山下的乐声已停止，花魁从前呼后拥中离开。柳慕尘跟随红梅沿着九曲回廊弯弯绕绕，不一时便行至尽头。满月楼门前虽不及夜晚热闹，宾客却依旧比肩接踵。
柳慕尘行礼辞道：“今日在下多有失言之处，还望红梅姑娘海涵。红梅姑娘送到此处便好，快些回去用饭罢。”
红梅冲柳慕尘略行一礼，道：“柳公子慢走。”
街边的店铺前偶尔有几声叫卖，柳慕尘寻到醉烟铺，买了一盒胭脂。红梅既不是晋人，也未曾去过晋国，如此想来红梅并不清楚“雪儿”的底细。
在沙漠中初次遇到“雪儿”时，柳慕尘曾猜测过她是和亲卫队中的人，如今“雪儿”的种种表现，让这个猜测在他心中越发明了。只是“雪儿”为何要进满月楼，难道和亲卫队被劫另有隐情？
莫非，她是陪嫁的媵女……
顺着街巷走出闹市，穿过一片乱石，荒野中，杂草一望无边，如同绿色的波浪。柳慕尘走到昨夜与人交手的地方，只见尸体仍是横七竖八的躺着，依旧是昨夜的位置。他不禁松了口气，还好此地偏远，这段时间未曾有人来过，看来日后还是少管闲事为上。眼下还是先将尸体埋好，以免后顾之忧。
泥泞的道路经过阳光暴晒早已坚硬如常，树下的几块木板陷在土里。柳慕尘路过此处，忍不住回想起莫如雪困窘羞涩的模样。明明知道她的身份可疑，明明清楚她一直都在骗自己，却还是想与她亲近……就像昨晚，看到她孤立无援的时候，不经思考便去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