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意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天刚刚擦亮,将明未明的样子。他睁开眼,瞳孔暴露在空气中,很快积蓄了许多酸涩,叫他不得不又闭上眼好几次,直到分泌的泪水浸润眼珠,才好过了些似的。

  然后他刷了个牙。

  “呀!”刷毛碰到左下磨牙时,痛得他吐出一口血水。

  38号智齿发炎了,萌生一个小尖尖。

  齐意后知后觉,左边的腮帮子都肿了。

  他只好放轻动作,小心得不能再小心,慢吞吞刷完牙,衣服也没换,捂着左脸下了楼。

  大概还很早,楼下一个人也没有。

  实际上齐意知道这只是假象,帮佣们应该都已经起来打扫卫生、浇花、做饭了。

  齐意坐到空无一人的饭桌边。

  果不其然,还没一会儿,孙姨就打着哈欠经过。

  她看见齐意一愣,清晨的嗓音沙哑:“早饭还没做,小意你想吃什么吗?”

  “我智齿肿了。”齐意委屈地看向她,眼底盈一层浅浅的水光,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好,阿姨给你做点松松软软的。”孙红萼笑眯眯,像看到一只炸毛的猫,被雨水浇头的鸟,心里溢满怜爱,“没事啊,长智齿是好事,要长智慧。”

  齐意继续皱着眉,捂着脸,手支在桌子上,直到睡醒的齐家人陆陆续续到场。

  “你怎么穿件睡衣就下来了?”齐雍和忍不住皱眉。

  齐忌就跟在齐雍和后面,一眼看见齐意的异状:“牙齿怎么了?”

  他快步走到齐意面前,半跪下身:“让我看看。”

  齐意委委屈屈地让他看了。

  一道嫩红的伤口开在牙龈上,旁边不知道从哪儿溢出一缕淡红色的血丝,齐忌看得都心疼了。

  “感觉怎么样?”

  “疼。”齐意眼睛都眯起来了,五官皱成一团。

  二十分钟后,孙红萼端上来一锅白粥,配菜只有肉松,还有藕粉糊、芝麻糊……各种糊,全都不要牙齿咬。

  “小意啊,先吃点这些将就下,阿姨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孙红萼把盘子碟子全往齐意身前摆。

  齐雍和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喝粥。

  齐忌看似手上还拿着一把瓢羹,两只眼睛只盯住齐意“抿”食物。

  这些糊啊汤啊水啊都没什么味道,齐意磨洋工,顺理成章只吃了少少一点。

  江允和沈明恩一个早上都没有露面。

  这是齐意最熟悉的一幕。

  家里从来没有过沈明恩,妈妈总是睡懒觉,爸爸和哥哥要早起上班,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哥哥和他一样要上学。

  上次离开这个家后,他设想了许多种场景,他们会如何相处,在经历灾难性的争吵后,每个人都像是被狠狠撕开了面具——

  唯独没想到是这一种,再寻常不过,平淡得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了。

  齐意什么都不去想,任凭饭后哥哥把他领走。

  医生也看了他的牙,毫不犹豫地说:“拔了吧。”

  “啊——”齐意吓得紧紧抓住齐忌的手。

  “疼吗?不疼吧,诶,已经下来了,你要看看你的牙吗?”医生夹了一个带血的东西在手上。

  齐意欲哭无泪地摆摆手。

  麻药还没失效,左半边脸还没什么知觉,但是他分明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左脸又肿大了一圈。

  “两周后再来拔右边的吧。”医生叮嘱道,他看见齐意右边的智齿也萌出来了。

  齐意一个踉跄。

  右边的智齿明明是好智齿,虽然早就长出来,但是从来没疼过。

  齐忌好笑地扶着他。

  被齐忌触碰到的时候,齐意仍然有些战栗,心跳得很快。

  你得适应。齐意暗暗告诉自己。别再害怕了,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沈明恩说的一句话而已。

  他真的很需要齐忌,所以得克服一碰到齐忌就怂的毛病。

  “好了——”齐忌打着火,坐在驾驶座上沉吟。“小意,你想做什么吗?”

  本来想带他散散心,最好是运动,但是突然把智齿拔了,别的也不用干了。

  “我不用上课吗?”

  “帮你请了几天假。”齐忌轻描淡写说道,随即低头看了看表,“你要回去先睡一觉吗?趁麻药药效还在。”

  怕他药效过了,晚上疼得睡不着。

  齐意惊恐地瞅着他哥,现在麻麻的已经够不舒服了,还会疼?!但他还是果断摇了摇头。

  好吧,没别的什么事,还是去上班吧。齐忌叹了口气。

  他把齐意带到公司。

  齐意以前也来过这里,公司里的人对这位少东家的弟弟并不陌生。

  秘书小姐姐给他倒了杯蜂蜜柚子茶:“小意,好久没来啦,你今天跟着你哥哥来工作吗?”

  “谢谢。”齐意笑了下,对其他问题并没有回答。

  齐忌人也关注着这里,闻言嘴角微翘。他不太放心齐意,只好把人放在身边。

  一整个白天,齐忌在办公,齐意无所事事地坐在会客沙发上。

  他先是找秘书小姐姐借了纸笔画画,然后又玩手机,之后甚至仰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一直看着都很正常。

  问题出在齐忌去主持一个会议时。

  如果只是跟自家员工开工作总结会议倒没关系,可是这个会议有客户参加……他犹豫片刻,没带齐意过去,叫秘书记得进来给齐意续水。

  但等到他接到秘书消息,匆忙赶回办公室,他还是看见了一个躺在沙发上不断发抖的齐意。

  齐意感到相当沮丧。

  一想到重生后的种种表现,他就觉得自己好蠢。

  我怎么还跟齐雍和顶嘴,怎么怕沈明恩怕得那么明显……在学校里以那么沙雕的方式出名了,还不小心让齐桑桑传播了那种谣言……

  天啊,我都干了什么!

  齐意翻了个面。

  我是不是真的特别好看穿?

  沈明恩一下就把他戳破了,他真的没办法再心安理得赖在齐忌身边。

  我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一边想不可能不会的,一边若无其事不肯离开,享受哥哥的照顾。

  这样算什么……

  不行不行,快想想末日。小情小爱都放在一边,世界都快毁灭了,没空想这些!

  基地就快装修完了,接下来就是分批购买物资的事,计划进行得很完美。

  这个计划到目前为止仍是低调进行,齐意很注意这一点,万一被人当成疯子限制行动可不好。

  他还给自己精心编织了一条无意间爱上废土求生的理由,实在瞒不下去了,还有个自然的过渡。

  ——等到末世了,也不至于因此被成为神棍。

  他只是个刚好爱好撞上现实的幸运儿。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齐意觉得自己不该琢磨,可就是忍不住细细想了下去。

  他买下别墅后从来没告诉谁地址,塞伦特的兼职不做了也没有跟人讲。

  那天是周末,齐忌却在别墅门口等他。

  齐忌是不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做的这些事是不是在他们眼里都是一场笑话?齐意越想越崩溃,沮丧如洪水,把他刚做的心理建设冲垮了。

  等等,不至于不至于,我是生了病,我是生了病……哪有那么难过,都怪这病把他搞得好脆弱。

  哈哈哈,我得了抑郁症!我应该不想活了啊!

  齐意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都不想活了,还费劲建什么末日基地啊?

  真矛盾,两个月前他还在费力猜世界的真相,想让更多人认识他,让整个世界参与“剧情”,不知道这样是否能拯救他们。

  他可以给所有人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唯独找不到自己的。

  齐意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自己的人生,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那样太悲哀了吧。

  他就不是那样的人,他的世界一直很简单,有了委屈就说,不高兴了就想办法让自己高兴,上辈子活得不对这辈子就努力改正。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齐意发现他在这个问题上卡住了。

  他的亲生母亲用他交换沈明恩,他的养父母对他很失望,他最爱的哥哥被他害死了,没有人喜欢他。

  他本以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努力和亲生母亲搞好关系;不要去做那些无可挽回的事,保持好和养父母的关系;离开他哥哥;纠正他前世犯的错误,不要当众暴露他不堪的本性。

  现在看来,他好像只答对了一条————他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万能答案。

  只要他消失就可以了。

  因为别人并没有什么需要挽回的事,反而因为他有了困扰。

  他努力在别人面前蹦跶,勉强把剧情摆平了,但说不定没有他还会更好?

  反正我也做不好……我的存在只是一个错误。

  齐意闭了闭眼,咬住逐渐有知觉的下唇。

  麻药的药效可能过了,开始感觉疼痛。

  他终于把自己彻底剖开,像夜行动物骤然暴露在阳光下那样不安,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

  在别人眼里,可能他就是个笑话吧。

  奇怪的是,并没有感到太难堪,反而有种大彻大悟之感。

  他只是想: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些呢?

  花了两辈子才想明白,他真是太笨了。

  齐意木然地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那里有一块光斑,大概是阳光透过不知道哪块玻璃折射上去的。

  他讨厌那种破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几章我鼓起勇气修了一下下,剧情没有改,也不用重看啦_(:з」∠)_

  我觉得我又行了!但但但但但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