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

  这样的人。

  傅斯隐眸中近乎冷酷, 视线落在那张照片,而不是青年的面容。

  他不是傅斯隐,绝不会被这小伎俩打动。

  他没有人类的感情,只不过偶然重返人间, 聊作漫长光阴中的一点趣味。

  傅斯隐已经死了。

  他不是祂。

  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胸口会有颤动?会有不知名的暖意涌上心头?

  彷佛他真的有心。

  彷佛那个女人, 真的作为他的母亲——像任何一个人类母亲那样,对孩子露出无私的笑容。

  那是他所曾经期盼的吗?在无尽的黑暗中?

  那是他所曾经渴望的吗?在深不见底的冰冷中?

  “……傅先生?”

  他久久没有回应, 夜色之中, 那双魔魅的眸也格外深沉, 看不清喜怒。谢云氤心上一紧, 以为他不高兴。

  青年试探叫了他一声, 也没得到反馈。谢云氤有点慌, 连忙要收回那张照片, “我……”

  他一句话没说出口, 男人却忽然动了。伸手接过那张照片, 勾了勾唇, “谢谢你的礼物。”

  “这很好。”

  ……好吗?

  可傅斯隐看着不像很好的样子。

  谢云氤斟酌一二,赶紧转移话题, “我还没吃饱, 咱们回去接着吃吧?”

  刚才是看时间,担心照相店会下班, 才赶紧过来的。

  然而,小吃街人流量太大、烧烤摊太热闹, 待得他们回到桌边,发现店长以为他们吃完了,已经迎了新的一桌。

  “啊这……”

  只好放弃这边了。

  谢云氤只好拉着傅斯隐逛小吃街。

  很快的,各种特色小吃填满了他的注意力。

  左手拿着臭豆腐、右手拿着米粉, 中间手指夹着几根冷锅串串,眼神还在瞥不远处的麻辣鸡爪。

  谢云氤:……可恶,为什么不能多几条手?

  然后,嘴角忽然一凉。

  傅斯隐轻描淡写以指腹拭去他唇边一点油污,淡淡说道:“脏了。”

  谢云氤……耳根微红,“……哦。”

  他干巴巴道:“谢谢傅先生。”

  做完这个举动,傅斯隐径自接手他手上那几根摇摇欲坠的串串,直接拿在手上,递过来他的唇边,一副要投喂的模样,含笑说道:“我帮你拿,嗯?”

  “……好。”

  谢云氤呆了呆,刚升起哪里不对的微妙感觉,鼻尖便萦绕过来一阵香气,情不自禁,已经吃了一口。

  这下,不答应也要答应了。

  ……算了算了,友情帮忙而已嘛!

  经过之前的一些,他和傅斯隐的关系,明显是更进一层。

  谢云氤想:大概是从普通朋友,变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吧?可以互相安慰、聊聊天的那种。

  就很好啊。

  这么一想,他就完全放开心思了。

  夜市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或许因为是个周末,大家都在外面游玩,夜市上也搞了几个促销活动,弄得人群挤挤挨挨,几乎走不动路。然而,只要谢云氤紧贴傅斯隐这边,就畅通无阻。

  好像这个男人有什么魔力,能让人不自觉的避开他、自动辟开一条通路。

  他们顺畅从小吃街这头走到那头,玩得极为尽兴。不知不觉,谢云氤顺着几个小摊,又逛到隔壁一条街。

  刚才,他听说这边有很好吃的红糖糍粑。

  比起那边小吃街的热闹,这边这条街明显清冷许多。行人也很少,多是匆匆而过,没什么停留。

  站在街口,谢云氤摸了摸肚子,把一堆小吃先递给傅斯隐,“傅先生,你稍等我一下?”

  傅斯隐笑着点点头。不知为何,他又往街道深处看了一眼。

  谢云氤没注意,直接走了进去。

  路边多是店铺,但此时夜深人静,都关门了——越走,越觉得冷清。

  竟然有几分萧瑟意味。

  谢云氤下意识放慢脚步,往前探看一眼,看到前面不远处的路边,坐着一个老太太。

  好像是摆摊卖什么东西。走得近了,谢云氤看清楚,她不是摆摊卖东西,而是算卦。

  小马扎,正前方四四方方一块布,一盏小台灯。灯光下,布上画着奇怪的图案,周围写着:卜卦、算命、起名……诸如此类。

  谢云氤一向不信这些。

  他已经走到老太太面前了,刚要“擦肩”而过,继续去找据说很好吃的红糖糍粑店,身侧却传来一声沙哑的干咳声,“……小哥,要算命吗?”

  “不算,哈哈。”谢云氤酒意尚未完全消散,扭头眉眼弯弯道:“不好意思啊,我不信这个。”

  “就当玩玩嘛。”

  出乎预料,老太太好像也不是很在意,笑容满面道:“这东西讲究个缘分,我今天还没开张呐……要不小哥,我给你免费算一卦,就当你帮我生意,好不好?”

  谢云氤听过这种说法。

  算命的话,开张了就最好每天算,但又不能算很多,三卦是比较合适的。但若是一个也没有,寓意也不太好。

  既然是免费的,又是帮忙……

  谢云氤犹豫了下,走了过去。

  老太太飞快从身后掏出另一个小马扎来,让他坐下。距离靠近,谢云氤瞧得仔细,不由心下暗暗惊讶。

  这位老太太……看着真的年纪很大了。

  头发已根根银白,面上皱纹也很深,光线昏暗或许有些失真,但任谁来辨认,也只会往七八十岁考虑。

  偏偏,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却没那么老。

  若不是先入为主,看她腰背伛偻、老态龙钟,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个中年女人。

  坐下之后,老太太和蔼问道:“今天忘了带纸笔啦,只能看相。”

  谢云氤笑了下,“都可以的,您随意。”

  他只当帮助老年人了,并不当回事。

  老太太动作迟缓,把小台灯举起来,放在他脑袋旁边,认真端详他。

  “……小哥长得真俊。”

  看了半天,老太太冒出这么一句,然后笑着说道:“我都看呆了。”

  谢云氤眨眨眼,“那我面相怎么样?”

  “面相挺好。”

  老太太乐呵呵笑道:“小哥桃花运挺旺的吧?”

  谢云氤:是,可惜都是些烂桃花。

  “小哥事业也不错吧。”

  谢云氤:是,就是最近有点小波折。

  “小哥……嗯?”

  老太太脸色忽然一变,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谢云氤:……那个,是不是要开始骗人了?

  别怪他多想,只是这种套路还挺常见的。

  一开始说免费,然后说你有问题,就可以忽悠掏钱了——谢云氤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小台灯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些。满面皱纹的老太太,拧眉盯着他,神色肃穆,“年轻人,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谢云氤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定了定神,仍旧笑道:“还好吧,没遇到什么事。”

  他是真的觉得没遇到什么事。

  之前那案件,不是正在处理吗?他相信警察叔叔。

  听他这么说,老太太愣了下,眉心越发拧紧,“不对,不对……年轻人,你真的没遇到什么事?遇到什么人也算。”

  “真没有。”

  谢云氤有点哭笑不得,他这个职业,只要工作,每天都能遇到陌生人,这算什么?

  “不对,还是不对……”

  老太太喃喃自语,不多时,变成听也听不清的呓语,像极念咒。谢云氤已微感不妙,下意识起身,嘴上笑道:“大娘,我还有事,就不……”

  他迈出左脚,红糖糍粑也不想买了,只想尽快离开。可下一秒,老太太猛然伸出手,“不对!不对!不对!”

  她状若疯狂,不断重复念着这两个字,神情似乎癫狂。谢云氤悚然一惊,慌忙后退却有些迟。

  眼看着那支枯老手腕自宽大袖口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即将抓握住他。侧面忽地探出结实手臂,猛地揽住他的身体,把他往后带了一步。

  避开了。

  谢云氤本能看过去,只瞧见傅斯隐俊美侧面。以及,眉宇间隐隐的怒意。

  而老太太也嘎然而止。

  在傅斯隐出现的刹那,谢云氤没看到的是,男人看了那老太太一眼。

  那双魔魅深邃的眸似是有某种肉眼不可见的魔力,在目光触及的瞬间,老太太陡然清醒过来,随即冷汗涔涔,僵直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彷佛只剩下这句话可说,老太太自言自语、没完没了。谢云氤听在耳朵里,摇摇头。

  他把老太太当成有精神不正常的人了。

  “傅先生,谢谢。”

  傅斯隐的手臂,还挡在他与老太太之间,似一堵厚实的铜墙铁壁,牢牢护住了他。谢云氤心里温暖,低声道谢后,又往后退了两步。

  站稳了,还有点后怕。

  要是傅斯隐没及时赶到,他就要当街和老年人打起来了——到时候,还真不好脱身。

  小台灯掉在地上,也因此,谢云氤没能看到,老太太的眼神转为惊恐,近乎惊惧地看着他……身边的傅斯隐。

  男人并不在意对面如何恐惧。

  或者说,他很习惯这样的视线。

  他只是微微垂眸,扫视青年周身,确认他是否毫发无伤。而后,像是并未发觉青年后退的动作,他的手臂仍然稳稳地、坚定地防护在青年身前。

  ……也像一种独占。

  而后,他注意到谢云氤两手空空。

  环住青年的手臂,自然而然向左挪了挪,顺势捞起谢云氤一只手,十指交错,牵住了。

  “我们走。”

  傅斯隐声线平稳而沉静,好似晦暗街道、迷离夜色中唯一的恒久存在。谢云氤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迈开步伐,带他往街道更深处。

  走到了那家红糖糍粑店。

  店门是开着的,灯火通明,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男人与他入内,要了一份小吃,手指微微曲起,在他手心轻挠了下,低声唤回青年的神智,“付款。”

  “啊?哦哦……”

  谢云氤手机扫码,付款完毕,呆愣愣又被他牵到店内的桌边,坐下。

  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

  良久,傅斯隐道:“我想,你现在应该在店里吃东西。”

  这边有人、有光,与方才截然不同。

  瓦亮的人造灯光明晃晃照映下来,谢云氤渐渐回神。

  ……他明白傅斯隐的意思。

  傅斯隐是在关心他。

  店里的氛围明显比外面街道好多了。

  红糖糍粑又甜又热,暖呼呼直到心底。一边吃,谢云氤一边和傅斯隐说了刚才的事。

  “要不要报警啊?”

  被惊吓过后已然恢复,青年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太太这样犯病、很需要人照看。不过,傅斯隐却道:“她已经走了。”

  “走了?”

  谢云氤如此吓了一跳,没留神老太太后续。听傅斯隐说走了,他就信以为真,叹了口气,“那么大年纪,也怪不容易的……”

  傅斯隐笑而不语。

  ……怎么会那么大年纪。

  那个女人,才不过三四十岁罢了。

  时常接触那些东西,即使并非同类,也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只不过,这些话,永远也不会告诉对面的青年。

  看着吃着吃着、唇角又沾染些许红糖的谢云氤,傅斯隐的眸中幽暗些许。

  他若无其事,似是根本无视桌角的纸巾盒,抬手再度以指腹擦拭青年唇角,哑声说道——

  “……还想吃什么,我去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