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温度降低了。

  冷静一段时间, 这是谢云氤现在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或许是他没有同“那东西”打交道的经验,或许他不过在凭借本心并无他意……又或者, 是傅斯隐的举动给了他某些错觉。这一刻, 谢云氤想到的, 也只有这些罢了。

  不是完全的抗拒和恐慌逃走, 其实已经算不错的反应。

  只是。

  傅斯隐没有动。

  “……”

  男人眼眸沉沉, 盯着他看。

  他面上笑容全然不见了,于是眉宇间压抑着的阴郁尽数释放, 轮廓好似有黑气隐隐散发, 却肉眼看不真切, 以为幻象。片刻,他忽然勾了勾唇。

  “云氤, 别开玩笑。”

  傅斯隐轻声道:“别这样。”

  谢云氤低声:“……我没有开玩笑。”

  “……那就是气话了。”

  傅斯隐浑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再度说道:“你不会死, 我们会好好地,不要担心那些。”

  谢云氤摇头:“我也没有担心那些。”

  “你说红痣去掉了, 我就再信你一次。”

  如果是假的……

  谢云氤眉宇间有消散不去的怅惘——如果是假的,那就是他再度识人不清, 悔之晚矣。

  ……也只好自作自受,自己承担。

  他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害人的, 说不定会很痛苦。此时此刻, 谢云氤倒有点豁出去了,他暗自想道:到了这个份上, 只希望傅斯隐下手轻点。

  但要是有机会……

  有机会还是想活下去的。

  谢云氤后悔没有听李其言的了。

  所谓鬼迷心窍——他当时,是当真被迷惑住了。一心一意,心偏得没边。

  青年不由得叹了口气。

  “傅斯隐。”

  他重新喊了他的名字——如果他仍然可以有这个人类名字的话, 谢云氤轻声道:“你给我些时间,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平生第一次的动心,给了非人类。仔细想来,确实有一点好笑。

  然而最好笑的,是到了这种关头,图穷匕见,他竟然还要想一想、冷静冷静,而不是立刻远远躲开、急切去寻求帮助。

  以前看电视剧,正道怒骂被反派迷惑的人是执迷不悟,如今,谢云氤也知道自己在糊涂。

  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镇定与男人对视。青年眼眸中盈满了种种情绪,还有几分暗藏的、悄悄流露的不安。

  傅斯隐僵住了。

  谢云氤此时确实很不安。

  纵然有莫名的笃定,但面对未知的存在,他也会怕。

  他害怕傅斯隐,害怕那东西,害怕自己会死。

  即使傅斯隐说不会,他也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有着人类的各种情绪。

  他只是……

  一意孤行,强作冷静。

  谢云氤抿唇,“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眼眸里像有水光,但并不是眼泪。

  “……”

  傅斯隐无话可说。

  垂下的指尖摩挲了下,似是极想动一动,触碰眼前的人,又生生忍住了。最终,他低声淡淡,“好。”

  于情于理,他现在都不该再靠近,应该退一步,让出空间。

  “……你随时可以找我。”

  傅斯隐道:“只要喊我的名字。”

  谢云氤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傅斯隐转身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云氤恍惚觉得……

  他的背影有些模糊。

  ***

  谢云氤只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还回去工作。

  节目组的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请假的事,一如往常同他打招呼。谢云氤走进练舞室,一眼看到季明昀正在里面练习。

  季明昀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谢云氤略有点尴尬。

  才过了一夜而已,他脑海里其实还是一团乱,根本没有想好要怎么办。

  傅斯隐的退让令他心中多了一丝感觉——彷佛他们并不是被戳破“阴谋”的人类与未知存在,而像是寻常闹别扭的一对情侣。

  ……彷佛他们说开了,就可以恢复从前,继续携手有一个未来。

  这也让他的心绪变得更乱。

  他确实为此感到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又忍不住暗自唾弃这般自己。于是,在面对很可能知道全部实情的季明昀时,这种微妙心态达到了顶峰。

  谢云氤没忍住,露出个自嘲似得笑容,“季老师,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要不是季明昀,李其言也不会找到他,他或许还什么都不知道。而说起来,要不是他,季明昀也不会住院。

  还好也没出什么大事,无人因此受伤——这让他多少乱想了一些,觉得不论世上其它“东西”如何,至少傅斯隐在他这边,并没有真的害人。

  ……这也是他偏心的证明之一。

  因此他看着季明昀,心中歉意愈发明显。

  季明昀明白他的心态。

  他语气很平静,“我没什么事,倒是你,以后要小心一些。”

  说完这几句,他略一迟疑,又道:“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可以找我。”

  “多少,我还认识一些这方面的人。”

  他指的是李其言那种。

  谢云氤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好。”

  他们没再说话。一天下来,谢云氤好似一切照旧,只是身边少了个人。

  正午时分,他喊董晓去拿外卖,一个人在练舞室里,不打算去餐厅。董晓去了半天没回来,谢云氤等了又等,电话也打不通。

  他只得走出来找。

  大概是中午休息都去吃饭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显得冷冷清清。谢云氤一路走一路找,却是什么人都没见到。

  奇怪。

  平时热闹的拍摄地,此时安静极了。谢云氤走了一整条走廊,都没遇到人,下意识停下脚步,顿在原地。

  他重新拨打手机,这一次,屏幕上显示信号差,连号码也拨不出去了。

  谢云氤:……

  他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放在以前,他是不怕的。但经历过这么多,谢云氤自己也重塑过三观,多少有些忐忑。

  窗外仍是大中午的亮度,街道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一切如常。走廊窗户是开启的,但没有声音。

  是的,没有声音,这也是古怪之一。

  双层隔音玻璃,在关闭的情况下确实缓解很多街道噪音,可窗户全开的情况下,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就很不对劲。

  谢云氤想了想,直接走到电梯处,脚下一拐,进了逃生通道。

  通道这边都是楼梯。

  楼梯上下也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静悄悄的,好似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分外诡异。

  接下来,就是试着能不能走出去。

  节目组今天拍摄在七楼,除了电梯就是走楼梯。只是,不知何时,在谢云氤没注意的身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跟了上来。

  顺着楼梯的阴影处,一直远远坠着,并且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谢云氤停在七楼的安全通道,那黑影就也停下,定格在拐角。

  安全通道必须是畅通的,可谢云氤推了推安全门,果然纹丝不动。

  他被困住了。

  或许,他根本就没能走出房间;或许,眼前的一切都是错觉。谢云氤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手腕。

  是空的。

  红痣已经消除了。

  他与那个人的瓜葛,也被自己亲口推远了。

  ……同样都是诡异的存在,他竟然觉得,此时若是傅斯隐在,他会接纳得更心甘情愿。

  虽然俩人还没……不过闹别扭呢,喊对方是不是不太好啊?

  身处这么微妙的境地,谢云氤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喊傅斯隐来的可能。

  可话说回来,他一个普通人,这种时候能怎么办?

  青年站在原地不动,陷入沉思。身后,那缕黑影却更近了。

  似是知道谢云氤不过是个普通人,黑影越靠越近,已静悄悄贴在他的身后。可下一秒,一道符篆突兀自空气中迅速浮现,猛地贴上黑影。

  “呲!”

  谢云氤闻声转身,眼前霍然一亮——

  他回来了。

  ……还站在练舞室的门口,远处声音噪杂、近处四只眼睛盯着他看。

  “云哥!”

  董晓又惊又喜,“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对?我跟你说,幸亏我遇到了□□……他说你这是撞鬼了!怪不得我刚才怎么叫你你都不回我……”

  他絮絮叨叨,后怕不已,唯恐谢云氤出什么事。

  谢云氤拧眉:“……我刚才撞鬼了?”

  “对啊!”

  董晓道:“我拿外卖回来,就看到你站在这里,怎么喊都没反应……眼神也挺古怪。”

  小助理吓坏了,都不知该怎么办好。正在发愁报警还是打120,李其言刚好过来,帮了个忙。

  谢云氤往周围看了看,没看到季明昀。

  他心里念头打了个转,客气说道:“李先生,谢谢你。”

  李其言道:“没什么,正好我也是过来找你。”

  看样子,他是尚未罢休——想必还是之前那事。

  “……”

  谢云氤却不好回应,只得笑了下。

  李其言看出他态度不太对,开口道:“谢小哥,你之前是不是也遭遇过这些东西?”

  “我看,这和你体质有关系。另外,你小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生病?”

  “……对。”

  谢云氤点点头,但还是不太想和他打交道,他只好说道:“小时候生过病,但后来……慢慢就好了。”

  “可能小孩子免疫力差点,也正常吧。”

  李其言却道:“谢小哥,要是这样下去,你恐怕还会经常遭遇这些。”

  谢云氤沉默下来。

  他大概也有预料,觉得除了傅斯隐,自己也不是没遭遇那些东西,恐怕根本原因是在自己身上。

  这么一想,却又想起了傅斯隐。因为傅斯隐在的时候,他竟觉得安心。

  可是,傅斯隐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得而知。他说的在意,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说来说去,他竟并非害怕傅斯隐,而确实不喜欢对方欺骗自己。

  谢云氤看看时间,午休时间尚未结束,于是想了想,对李其言道:“李先生,我们谈谈吧。”

  说罢,让董晓去找了个无人的休息室,俩人入内,麻烦小助理守在外面。

  房间内没有旁人,谢云氤这才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不过,也刻意含混了一些细节。比如,他与傅斯隐的一些相处。

  李其言耐心听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你小时候身体差,你长辈求到那东西面前,它出手庇护了你。”

  “但后来……嗯,是了,傅家那件事之后,那东西可能遭受过重创,所以暂时避退。只有些残留力量还在你身上,所以你这些年平安无事。”

  “不过根源还在,那些残余逐渐消退,你才会再次遭遇这些东西。”

  并且,正好在这时候,“傅斯隐”回来了。

  “这样看来……”

  李其言沉吟片刻,“谢小哥,人鬼殊途。虽然它当年不知有何目的,出手保护了你,可它并非人类,强留在你身边,必定对你有害。”

  “想来现在找你,也是为了当年的目的……按照我的经验,它不会善罢甘休。”

  “可惜你长辈当年为你定下婚约。既然你们已经履行了仪式,那这婚事确实是经过天地认可,不可转圜的。”

  “事到如今,想让你彻底摆脱那东西,也只有一个办法。”

  他眉宇间骤然冰冷,语气决绝道:“那就是消灭它。”

  死了,自然什么婚姻关系都不存在了。

  这中年男人,此时展露出几分冷酷神色,对谢云氤语重心长道:“谢小哥,那都是害人的东西,你现在可想通了?”

  他想通了吗?

  谢云氤眼眸闪了闪,嘴上说道:“……李先生,你让我再想一想,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