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下了雨,一树桃花洋洋洒洒彻底落了个光,再次成为“光杆司令”。
祁温书趴在窗檐看,这场景着实似曾相识。
顾青冥偶尔看到这画面,却想起了很多片段。
“打碎杯子,是我的错……”
“那就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三皇子,你看我,写的怎么样?”
“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三皇子!”
“……可以不走吗?”
“既然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你了。”
君夙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有他的参与,甚至最后,两人成为了最亲密的关系。
他的喜怒哀乐,顾青冥都知道,他的衣食住行,顾青冥全程掌管,他的吃穿用度,顾青冥细心安排。
养得这样好的小孩,对他说:可是我还有三皇子,您会保护我。
他不甘心拱手让人。
顾青冥偏过头,皱着眉咽下喉间一抹腥甜。
祁温书道:“这样好的桃花,就这样打散,真可惜。”
顾青冥却道:“十几年前,我派人用桃花做了一坛桃花酒,现在正好可以开了,想喝么?”
“——想!”巨大的惊喜砸在祁温书头上,他顿时斩钉截铁地说,“想喝!”
其实还不到开的时候,顾青冥找人做酒只是霎那间的念头,那时候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启坛,便在地下埋着,时间越久酒越香。
真正想起来的时候,是两年前,顾青冥在战场上生死一线,那时候他来不及想更多,却偏偏想起了那坛桃花酒,与看着桃花的少年。
那时候他便下定了主意,决定在君夙二十五岁时开坛当做纪念。
却不想时局动荡,眼下王朝面临倾覆,而他对此无能为力,他一人如何力挽狂澜?
倒不如将生死置之度外,开了那缘分的酒喝了,从此与天命抗争,争取一席之地。
已经将酒送来,承在白玉酒炉里温着,咕嘟嘟冒着散发酒香气息的泡泡。
祁温书闻着那香甜的味道都快流口水了,频频问能不能喝。
顾青冥试了温度,倒一小杯递给祁温书,祁温书却想起什么,脸颊泛起淡淡的粉,也倒了一杯,轻声道:
“我们喝……”
“喝交杯酒吧。”
顾青冥呼吸一滞,旋即浅笑:“好。”
千言万语在酒中,所有说得出与说不出的都在酒里酝酿成了无法抵抗的欢喜,一口下去是“我心悦你”,两口下去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第三口仰头饮尽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喝过酒,祁温书的眼中波光浮动,盛满了顾青冥最爱的天真懵懂,以及无法言之于口的——
爱。
看着他,会发现他真的爱他,即使什么都不说,只一眼已经足够。
祁温书靠在顾青冥肩前,与他共赏窗外狂风暴雨,桃枝散落,共看屋内暗香浮动,桃花翩跹。
这就是最好的,最好的事情了。
时局难定,顾青冥开始南征北战,几日几月的不归已是家常便饭,频传捷报,但状况并未发生好转,外忧内患,城内人心惶惶,皇帝甚至已经萌生弃国而逃的念头。
国师询问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更急,显然,皇上也给他施压,命他赶忙找到那“天降之子”,为国家福祉做出贡献,稳固这大好河山。
祁温书迟迟不下决心。
湘江王破城而入,趁三皇子不再二次反叛
的消息流传于大街小巷时,祁温书没有下决定。
皇帝携贵妃仓促逃出城,却被叛贼一举捉拿,陷入大牢重地之时,祁温书没有下决定。
有士兵浑身浴血,回来禀报部队分崩离析,首领已有性命之攸时,祁温书终于找上了国师。
“让我成为下一任国师吧。”
国师静静地看着他,面上没有破国而来的愤怒,反而微笑起来:“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么?
因为被皇帝杀掉以求国家平安祥和,盛世百年的天降之子,是我的哥哥啊。
我不要山河,不要盛世,不要高名,不要利禄,只想要回……我的哥哥。
“还有一件事。”国师轻声说,“天降之子与恶召之子是双生之子,彼此接触便会有感应。传言恶召之子背后有曼陀罗花样,实则不然,花纹长势不定,有时于恶召身上,有时于天降身上,有时两者皆有,最后一种极为少见,若是,则二人同心协力,可跨越生死完成一个愿望。”
意思是……
“多谢。”祁温书道,“等会且为我备一匹千里马,我要出城。”
“小心行事。”国师颔首。
少年并不经常骑马,顾青冥很担心他会摔下来,于是只是教会他基本,便不教他了。
祁温书尝试了几次,终于翻身上马,在颠簸中扬起缰绳,扬声道:“多谢!”
“对了,再给我一把刀吧,尖一点的那种。”
他在微光中形成了一道向死而生的剪影,奔往那让他为之甘愿献出生命的地方。
满地惨火,断裂瓦砾,妇女孩童的哭泣,从祁温书眼前掠过。
当初的他还只是个连哭泣都不敢的孩童,现在却要独自从火燎残忍的地方启程去另一个更为危险的地方。
“——驾!”
他努力控制缰绳,大力踩踏让不安分的马匹回到正轨。
城已破,出城并不需要出城令,零零散散的百姓衣衫褴褛,从他身旁缓缓走过,脸上或带着悲愤默哀,或带着看破生死的麻木。
国已破,魂已破,再无立民之本,王朝已经更新换代,等待迎接属于它的全新时代。
“我没有做皇帝的命。”
三皇子的话飘散在风里。
——我愿为你更改天命。祁温书心想。
他从未想过去找梅星河,于他而言,儿时的玩伴已经逐渐陌生,而他们各自的生活互相对立,绝不可能有一方妥协。
他走过了太多地方,风餐露宿,以前连个火也不会生的少年,现在能面不改色地处理野兽的肉,以及寻找淡水。
他只有士兵所说极其模糊的地名,踏着无数人用鲜血铸就的路,一路行过顾青冥为他铸成的保护网,一如那个雪夜他趴在地上,被人抱了起来,无意间擦过皮肤的温度,居然令他迷恋不已。
这段路上,他迷茫,彷徨,甚至是害怕,害怕某次回眸看到男人毫无生气的脸,害怕已经无法挽回。
每找一次,失落加深,他只得在心中一遍遍催眠自己:他还活着,在等我。
终于有一天,他停驻在城墙边,这里曾抵抗过外来入侵,也是战争终结的地方,所立之处,寸草不生,感受到的只有深入人心的绝望。
“三皇子……”
祁温书低低地叫,像是绝望无助的小兽在寻求帮助。
“三皇子……”
祁温书四处乱转,茫然四顾,天地已与他分离,他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顾青冥——”
“顾、青、冥——”
出来啊,无论是嘲弄,或者是冷淡的话语,只要出现,就好了。
“咳……”
一声极小,极容易被忽略的声音在耳畔颤抖地响起。
祁温书的心情宛若从天地抛下,落入无上狂喜,他飞奔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顾青冥的盔甲已经被血染红了,他瘦的脱形,祁温书从他脸颊轻轻拂过,几乎能感受到那层皮肉下坚硬的骨骼。
祁温书抱着他,却不敢出一分一毫的立。
“……三皇子。”
祁温书这么喊道。
顾青冥却没有回应他,他浑身细微地颤抖,闭着眼睛,竟狠狠推了他一把!
祁温书猝不及防,被推到在另一侧,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顾青冥,声音颤抖到不成完整的句子,甚至带了一分泣音。
“三皇子……你……你睁……眼看看……我……啊……”
顾青冥闭着眼,血珠一滴滴从眼中在祁温书视线可及之处滚落,他本人却似乎毫无察觉,坚决地——摇了摇头。
祁温书屏住呼吸,只觉一吐一吸间都带着令人窒息的血气。
“没关系……我……我没事……真的……”祁温书说,“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你……”
顾青冥猛地咳嗽起来,盔甲上的血又裹了一层一层。
所以,已经说不出话,也看不见了吗……
祁温书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跪在顾青冥面前,捧起他的脸:“抱歉……你想要的盛世……我给你吧……起码这样……会让你觉得……”
“觉得……”
“当初……”祁温书笑道,“捡我……是件好事……”
他侧过脸,温柔地覆上顾青冥的手,如同乖顺的猫咪般蹭了蹭脸,却是拿出一柄尖刀,在心口比划几下,却始终狠不下心。
“不想……离开你……”祁温书闭上眼,泪珠从眼角滚落,落在了顾青冥的手上。
顾青冥似乎有点茫然,他微微抬手,似乎想要触碰祁温书。
祁温书却偏头避过,他覆上顾青冥的唇,只是最简单的厮磨,并不深入。
我知道你拼了命想守护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自幼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却依旧愿意为国战斗是为什么。
我也知道,你爱我。
从此以后,我希望你能做一代明君,代替我守护好这光明,这盛世,这大好河山。
因为,至少在这里,它让我遇见了你。
终究狠心,将刀刺入心口,换取了心尖血,蘸了再与他肆意亲吻。
像是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换取他的一吻。
——我愿为你更改天命。
因为,我是属于你的,天降之子。
鸡鸣破晓,当顾青冥睁开眼时,天刚亮,周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他有点奇怪,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背后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眼含泪光。
“吾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