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舟辰紧扣的手微微放松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 抬眼看向何学正。何学正揉揉他的发顶，撤了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叹息般道：
“所以，小辰，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彻底接受， 但有时候能不能试着信任我们一点， 把我们也当成你的家人？我跟你陈阿姨， 都很期待。”
许舟辰听着他的话，略有迟疑地点点头。
南江的冷风混着薄雾抚起许舟辰额前的头发， 他眨眨眼，像是稍微清醒了些。而后，他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垂眸说：
“谢谢，爸，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许舟辰从小到大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他怕突然的离别，怕没来由的好意， 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迟早会变， 所以索性从来不去相信。但只要有个人站在他面前说需要他，说他很重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大概他自己也能从泥沼里慢慢走出来。
就像现在，何学正一段话把他从牛角尖里放了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明朗了，以前他自己琢磨的那些事情被推翻， 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谢我？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你其实不用谢。”何学正听着他的话， 弯了弯眼睛，意有所指道：
“要谢，你可以谢谢岁安。”
“……啊？”许舟辰愣了一下。
他倒是没想到这件事情还能跟沈岁安有关系，下意识就问了一句：
“为什么？”
“因为，之前我跟你陈阿姨都觉得时间能消磨一切。所以这么多年对你也都是放养，总是想着，等一等，等时间长了，说不定你就能对我们卸下防备了，但显然，事情似乎跟我们想的不太一样。时间越来越长，你好像也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何学正侧过脸，透过阳台后的落地窗往房子里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陈絮和沈岁安往桌上端菜：
“但是那天岁安告诉我们，他说，有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话其实可以直接告诉你，不用担心你听了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多想。他说你没有安全感，需要坦诚相对和坚定的选择。有些自以为的隐瞒和保护最终会适得其反、反而让你继续钻牛角尖。后来我跟你陈阿姨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所以决定借着今天的机会，跟你好好谈一谈。说来也好笑，明明咱们才是一家人但我们的关系却还要岁安来点明。”
听着何学正的话，许舟辰有一瞬的怔楞。
何学正看着他的表情，像是看出了什么，问：
“他说对了？看来，岁安很了解你？”
“没……”
许舟辰下意识就要反驳，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循声看去，陈絮拧开了玻璃门把，看着外面父子二人，招呼道：
“说悄悄话呢？聊完没，来吃饭了。”
“聊完了。”何学正笑着揽上许舟辰的肩，两人一起从阳台走进了屋内。
陈絮走在他们前面，边走边说：
“哎，你们都不知道，岁安可会做菜了，我觉得做得比我好。快来尝尝……”
他们进去的时候，家里已经飘满了饭菜的香气。桌上摆了好几道菜，有北川菜也有南江菜，看着卖相就很不错。
陈絮夹了个鸡腿到许舟辰碗里，笑道：
“这是岁安做的，来，小辰，尝尝。”
许舟辰点点头，低头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边听对面的何学正问：
“哎，舟辰，我跟你陈阿姨一直好奇呢，你跟岁安，这是以前就认识吗？”
听见这个问题，许舟辰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岁安。但沈岁安垂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看过来的视线，又或许，他也在等他的回答。
许舟辰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点点头，没再隐瞒：
“嗯，以前就认识。我在北川的时候就住他家隔壁，把他叫哥。”
“啊？”陈絮和何学正听着这话都有些意外。
陈絮抬眸看着许舟辰，又看看沈岁安，像是看出了点什么、若有所思的样子。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笑道：
“那么早就认识了？那上次在家你们两个还装陌生人，过分了啊。不过，以前是邻居，现在还是邻居，很巧呢。”
陈絮不知道内情，只以为是巧合，许舟辰也没多解释，只笑了笑，算作默认了。
饭后，陈絮要收拾碗筷，许舟辰帮她一起洗碗，两个人并肩站在厨房的水槽边，水龙头里哗哗流着水，陈絮心情很好，跟着水声哼着轻快的曲调。
陈絮个子不算高，和许舟辰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她低头洗着碗，过了一会儿，抬眸看了许舟辰一眼：
“小辰呀，帮我拿一下那个架子。”
许舟辰顺手给她放了过去，但陈絮却没有先管要来的那个架子，而是还抬眸笑眼盈盈地看着许舟辰。
许舟辰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陈絮摇摇头，语带笑意：
“就是觉得，你跟岁安看着真般配。”
“啊？”许舟辰万万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话。
他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什么时候被她知道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否认了，可陈絮还是觉得他和沈岁安是那种关系。他有点尴尬：
“不，我跟他真不是。”
“好好好。”陈絮点点头，低着头继续洗碗了，好像这个话题就这样过去了。
但过了还没一会儿，陈絮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凑到许舟辰身边快速问了一句：
“他是不是喜欢你？”
话刚说完，她就又回到了原来的姿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舟辰有点哭笑不得，他还没想好怎样回答，就又听陈絮说：
“他知道你什么菜喜欢吃辣一点，什么菜喜欢吃甜，了解你的性格和处事方式。舟辰，你别怪阿姨多事啊，岁安这孩子很不错的，我看人从来没出错过，看起来，他特别喜欢你。”
她弯起唇角，温声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发生过什么事，但感觉，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我跟你爸爸谈恋爱的时候，曾经分开过一段时间，现在其实还挺后悔的，因为分开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完全不能克服的困难，现在想想甚至还有点幼稚，但我们却因为这些原因错过了好几年。人一辈子才能活多少年啊。”
二人间的气氛像极了母子俩茶余饭后的谈心，许舟辰停了手上的动作，他看了身边的陈絮一眼，随后又垂下眼，像是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许舟辰虽然比别人都看得开一些，但还是会遇到一些自己处理不了的难题。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局外人教教他该怎样做，可他又不习惯跟别人倾诉，也不习惯依靠别人，最后就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慢慢琢磨，最后事情就变成了更糟糕更麻烦的情况。
他从来不习惯跟别人谈起感情，但刚刚被何学正那么一说，现在又恰好聊到了这件事，他突然就有点和她聊聊的冲动：
“那……”
陈絮听他开口，眼睛一亮，认认真真等着下文。
这让许舟辰有点紧张，他看她一眼，斟酌着用词，顿了顿：
“那如果是因为以前在这里摔倒过，所以……”
许舟辰微微皱起眉。
他不知道以前那些事该怎样提起，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甚至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还没说完就断在了后半截。
许舟辰像是有些泄气，好不容易试探出的一步也缩了回去：
“算了，没什么。”
“没关系啊。”
陈絮见他愿意跟自己分享心事，即使只是试探似的半句，她心里也很高兴。
她琢磨着许舟辰那半句话的意思，连蒙带猜也清楚了大概的情况。于是她取掉洗碗的手套，拍了拍许舟辰的手：
“站起来又摔倒一次，这样的痛比起试也不试就错过一辈子，哪个是更难接受的？”
陈絮弯起眼睛，笑容温柔：
“害怕被伤害是人之常情，但如果绕道走也绕不开，想放下又放不下，有时候，我们也可以勇敢一点。”
许舟辰看着她，有一瞬的出神，但很快，神情就放松了下来。
他心里漫上一阵暖意，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晚饭过后，陈絮和何学正留了一会儿，便准备去姑姑家接何清梦。
许舟辰和沈岁安一起送他们两个到门口，过了一会儿，何家的司机把车停到路边，要接这夫妻二人回去。
那时候南江已被夜幕笼罩，路边的灯一盏接着一盏，洒落在地，给路边的灌木丛都镀上一层暖色。南江夜里又起了风，许舟辰替陈絮和何学正开了车门。
何学正进车的时候，看了许舟辰一眼：
“常回家啊。”
“嗯，一定。”许舟辰点点头：
“再见，爸。”
何学正点点头，伸手想扶陈絮一把，陈絮把手搭了上去，准备上车时，她听见许舟辰冲她说：
“再见……”
陈絮弯起唇角，准备冲他愈方宴笑笑点点头。
然后，她就听见许舟辰后面跟了一句试探却坚定的：
“……妈。”
陈絮笑意一凝。
她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她愣了一下，抬眼看向许舟辰：“啊？”
“我说。”
许舟辰顿了顿，随后微微弯起眼睛：
“妈。”
陈絮真真切切听见了这个字，一时不知道先哭还是先笑。
她倒不是对这个称呼有什么执念，但是听见他这样叫她，她真的很开心。
陈絮一时有点无措，唇角的笑容止都止不住，但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她一把抱住许舟辰，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好孩子，好孩子。”
许舟辰向来不习惯跟人有这样亲昵的举动，身体还有点僵硬，但他并没有推开她，也不会推开。
他试探着，轻轻环住了陈絮。
南江的风未歇，陈絮抱了一会儿许舟辰，又擦擦眼泪，跟他说：
“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一直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跟陈阿……跟妈妈说啊。”
陈絮大概是太高兴了，又拉着许舟辰说了很多零碎的事情，最后还是何学正说太晚了梦梦该等急了，才拉着她上了车。
轿车开走后，许舟辰拉拉外套，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他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他一直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视线里，才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岁安：
“回家吗？”
沈岁安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一起，影子被头顶的路灯拉得很长。许舟辰看着地面上的影子，从沥青铺就的平整路面到了院里的青石板小路，青石板上的纹路将两人的影子勾勒出不平整的轮廓，许舟辰看着自己的影子，又将视线挪向了旁边的沈岁安：
“沈岁安，谢谢你。”
沈岁安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现在突然被谢了，多少有点不明情况：“嗯？”
但被沈岁安这么一问，许舟辰又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这句谢了。
说实话，沈岁安好像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做，但所有的事情却又与他相关、因他而起。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许舟辰成长中所有的道路、所有的转折，全部跟他有关。
许舟辰想起了刚才在厨房时，陈絮跟他说的话。
“站起来又摔倒一次，这样的痛比起试也不试就错过一辈子，哪个是更难接受的？”
许舟辰没有仔细去琢磨这句话，也没有仔细去比对哪个更难接受，他停了脚步。
沈岁安在他身边，往前走了半步，发现许舟辰停了，脚步也跟着一顿。
他回头，抬眸看着许舟辰：
“怎么了？”
许舟辰摇摇头。
那时，南江的风拂过枝叶林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抬眼直视沈岁安的眼睛，大概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微微扬起下巴，问出一句：
“我那天的问题，你打算回答我吗？”
沈岁安眸光一顿，似是有点意外。
他看向许舟辰，有风掠过，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许舟辰眼里是斑驳的树影，映着路灯的一点点光亮。他总是习惯半垂着眼睛，看起来懒散又阴郁，但其实他的眼睛很亮，尤其是认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里就像是盛着星空。
以前他也用这种眼神看着沈岁安，那时候少年眼神倔强又不甘，想问他要个答案，但他最终还是让他眼里的光暗了。
沈岁安心里涌上一阵酸涩，他嗓音有点哑：
“哪个问题？”
夜风过树梢，树叶被带得摇晃起来，连带着地上的影子都是晃晃悠悠的一片。
沈岁安站在阴影里，树叶影子间的光斑时不时掠过沈岁安的眼，许舟辰盯着他眼里路过的光，一字一顿道：
“我问，沈岁安，你喜欢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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