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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这样一句话后, 江望看向叶牧,带了几分好奇地发问道:

  “说起来,我有些感兴趣。你对我‘之前’的身份, 知道了多少?”

  听到江望说的那句话时,叶牧确实下意识地推断了很多种可能。既然江望问起,他便沉吟了一下, 选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开口道:

  “你告诉过我, 王朝曾经有过针对七杀殿的某些计划。我想, 你应该是这番布置中的成员之一。”

  江望看起来并不意外, 点了下头,肯定了这一点。就好像他承认的不是一件全然否定了他一直以来表露出的身份立场的事情一样,没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神色没有半分的变化。

  “我六岁那年, 被选中成为执行计划的人选之一。当时还有一些孩子入选, 不过我们之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而那时候考查和联系我们的, 是二皇子——如今的太子殿下。”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事到如今, 那个计划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了。原本太子殿下和我的约定很简单,我去参加七杀殿的弟子选拔, 如果入选, 他会帮我做一件事。而从此以后, 世界上就再无贺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只有七杀殿的一名新弟子。我出师后, 将七杀殿的运作方式、成员构成、相关训练之类的基本情报告知太子殿下, 这笔交易就算完成了。接下来能在七杀殿爬到什么样的位置,要选择怎样的行动, 就是我自己做主的事情。”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只是中途出现了些意外, 让那位大学士发现,本来应该早就死掉的儿子,居然还活着。偏偏他巴结着的那位五皇子,又对这个‘计划’听说过一点似是而非的皮毛。两厢一对,事情也让他们猜出了个几分。”

  “这下我的身份就成了一件麻烦事。我那位身为五皇子的‘表弟’可不乐意看着太子顺利完成计划,于是不想暴露细作身份被七杀殿无休止地追杀的话……就只有与他合作了。”

  江望轻轻啧了一声,提起这件事时看起来仍有些懊恼,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他看着叶牧,说:“可惜他终究不知道我和太子的约定是什么,被我虚言应付过去后,一边要我继续待在七杀殿替他收集情报,一边却仍要我假作忠于太子,以便及时破坏计划。于是我便光明正大地去找了太子,如实将这些事情告知于他。平时一边传递些不大紧要的消息给五皇子,一边把五皇子的动向报告给太子殿下。包括……这位五皇子,私下里和妖魔有交易的事情。”

  慢慢收紧冰冷的手指,江望笑吟吟地低声说:“叶牧,我生平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受制于人。谁若是妄图掌控我这把刀,我就先将那持刀之人杀掉。”

  明明是没有波澜的话语,却带着让人不容忽视的血腥气息。就像那个“杀掉”并非只是普通的比喻,而是真的这样做过一般。

  叶牧反握住江望的手,看着他唇边一如既往的浅淡笑容,和平静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心疼——尽管他知道江望从来都算不上软弱,而且看起来总是面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只是江望虽然没有提及,也可以想见,那位五皇子既然敢放心把这样大的秘密暴露在江望面前,必然是曾对他用过某种手段或禁制的。

  但他觉得江望并不需要安慰之类的东西——至少在这件事上完全不需要,因为江望表露出的那种平静看起来绝非伪装,而是源于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坚定。所以他什么多余的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听着江望接下来的话语。

  “七杀殿弟子常年掩饰真容,以假名行走。即便是同属一门,若非关系亲密的人,也是不甚清楚真实容貌身份的。五皇子不知道我首席弟子的身份,只以为是个普通弟子,所以并未对我太过防范。我本想找个机会除去后患,只是大约是天生相克,那位贺大学士再次给了我一个深刻的教训。”

  “他设法让我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中了追魂蛊。所以,是的。不只是计划的成员之一。带着妖魔进入七杀殿,并且在关键时候反叛的人,是我。”

  江望这样叙说着,想起了当天的场景。

  他向来自负记忆力,但每每回忆起那天,却完全记不得任何有关当时场景,人物表情之类的细节,全然是一片模糊。然而妖魔的那句猖狂大笑却是格外清晰——

  “七杀殿?人类真是好笑,就让你们做个明白鬼!我们今天这顿大餐,可是多亏了你们的皇帝,和你们这个好同伴!”

  因着常年和平,七杀殿中修习妖魔语的弟子并不多,当时能听懂那句话的也没几个人。但是随即便有跟随的妖魔特意用人类语又讲了一遍。随着那妖魔首领大笑着掷出的人头,重重落在了他面前。

  他低下头,看着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看着上面被血浸染的面具,慢慢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在他面前豁然开朗。

  接下来的动作甚至不用多加思考,几乎就像演练好了一样的自然。

  他松开了手中搀扶的同门,袖中滑出随身的匕首,深深刺入对方腹中,一个用力将人推向身旁的弟子,籍着那一挡之机,闪身汇进了妖魔的阵营。

  双刀已出鞘,森寒光芒指向的,是昔日的同门。

  他不会死在这里。

  不过是换了个阵营而已,这种事情,他早就习惯了啊。只不过这次,是妖魔。

  黑色面具下,是灿烂到近乎灼人的笑意。

  “……战事未起时,五皇子偶尔会让我传递一些消息,也曾和那些妖魔打过几次交道。但他过于警醒,几乎没留下过什么把柄。不过也是在此期间,我结识了一名妖魔的高级将领。”

  “七杀殿那次战斗中,五皇子安排下的妖魔叫破了我的身份,我只得和妖魔汇到一处。战斗结束后,我认识的那个妖魔将领对我提出了一个邀请。”

  “——做它们在京中的间谍。”

  “接下来,差不多就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了。罗迎和我的交情一向不错,她不肯相信我的背叛,坚信我是被陷害的。托她的福,这段时间里七杀殿给我找的麻烦不算多。以七杀殿这件事为契机,在王朝中取得一定的信任后,我找到了机会,设法调开了江边的军队,放了妖魔北上。而交换条件,就是全新的身份,和所有仇敌的性命。”

  这长长的一段故事在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江望探过身,随着他的动作,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发尾拂过他们交握的手。犹带着些许湿意的触感,带过一种无机质般的寒凉。他带着笑意说:

  “唔,我今天说的话够多了。叶牧,你想告诉我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

  在听完了这个主旨为“背叛”的故事之后,你会告诉我怎样的故事?

  头发轻轻掠过手背的感觉明明是冰冷的,却像是燃着了火般一路流窜过全身,让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叶牧突然倾过身,伸手把江望用力抱在了怀里。

  闭上眼,埋在冰凉柔软的发丝间,开口时,声音传出来听上去就有些沉闷。

  “抱歉,稍等一下,一会儿就好。”

  房间里就这样奇异地安静下来。叶牧感觉到江望停顿了片刻,伸出手臂环过他的后背,给予安抚般回拥的力量。

  身体的躁动片刻后平复了,但是心中的躁动却让他仍然久久无法开口。

  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从来都不知道。

  因为对于七杀殿隐秘身份的固有印象,因为习惯了和他人保持距离,因为之前对于这份感情的消极态度,因为对自身所怀秘密的顾虑,因为太多太多的原因。在发觉贺凉的死亡前,他从未试图主动去了解过贺凉的想法。

  也从来不知道,在贺凉很高兴地为了随便什么风景或者食物而感叹着,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的时候,其实正背负着许许多多的面具,和那么晦暗沉重的目标。

  如果能对贺凉多了解一些,如果在贺凉喝得大醉来找他的那天,面对贺凉的问题,多想一些,多问几句,而不是给出一句回答后就匆匆转身出门的话,后来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不至于那么残酷而无可挽回?

  他知道对于过去的假设毫无意义,也知道即使事情重来,“当时”的他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切只不过是遵循着每个人的性格而导致的必然的结果。他只是对于这样冷漠而无作为的自己……感到不甘心。

  另外,他也相当矛盾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按照本心思考,他是不打算对自己的来历有所隐瞒的。但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现今这种玄幻的世界,也着实算得上怪诞离奇,和盘托出的话,是否太过莽撞?

  上一次恋爱失败后,他曾经认真审视过自己,也反思过得到这种结局的各方面原因。必须得承认,他的直言相告,曾在许多情况下导致了双方的冲突。

  他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圆滑一些,结果才会比较有利。也知道在一些秘密上太过诚实的话,这种信任有时对于对方而言也是一种压力和负担。一味为了极端的诚实而不顾及实际情况,算不上是种美德,只能说是一种任性。但是他可以对于一些事情和问题保持沉默或者表明不想回答,可一旦真的要说出自己的看法,他永远也没办法对着真心相待的人说谎。

  他憎恶对着真心相待的人说谎。

  然而久违地拥抱着喜欢的人,感受着室内静谧安心的气氛,即便早已下定了决心,事到临头,他却不由得动摇起来。

  不过刚刚确定关系而已,现在坦白会是合适的时机吗?说出来之后,江望真的能够接受吗?他能够好好地表达,不让江望误解吗?只说出一部分事情,而不是一股脑都说出来的话,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他在害怕。

  慢慢收紧了手臂,叶牧说:“我的故事,可能有些不可思议。”

  ——不需要再犹豫什么。他想要更多地了解江望吧?那么首先,自身的坦诚,应该是最基本的事情。

  松开手,叶牧抓住江望的肩膀拉开一些距离,深吸一口气后,强迫自己看着江望的眼睛。

  “我说过,我没有在这世上的记忆。但是严格地说,应该是,我没有‘在这个世界生活’的记忆。”

  贸然说出这些,无论对于感情还是信任,都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了吧。抱歉,明知如此,我仍然做了这样的选择。

  这是我的任性和自私。

  “就像古时的人无法确实想象出千万年后人们生活的状态,而千万年后的人尽管可以阅读历史文献,仍然无法确切体会古人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像是那个‘千万年前’。我记忆中一直生活的那个世界,则类似于那个‘千万年后’。”

  “在我记忆中的世界,没有灵物,没有术法。人们更多的是借助类似饮羽楼的‘机关’,各种各样,复杂精妙得多的‘机关’和工具来生活。作为一种娱乐方式,有人凭借各种传说和想象,用‘机关’构筑出了一个类似于‘幻境’的奇异空间……”

  努力挑选着这个世界的人容易理解的方式,叶牧缓缓叙述着来龙去脉。

  关于狼烟,关于其叶沃若,关于突然来到这个世界,关于他本身。

  听着叶牧语气平静的叙述,江望的眼睛错愕地微微睁大,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有些呆呆的表情。

  他也大致猜测过叶牧要说的话,并有预期那多少会令人惊讶。但是,他完全没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故事。

  另一个……世界?

  诚然,叶牧身周总是有些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但是仅凭着这些许的异常和一个没有破绽但也没有证据的故事,就想让他相信,世界上会有另外一个那样古怪的世界吗?

  七杀殿的人即使对于看上去再不可思议的情报也会认真对待,分析思考。但相对的,他们也很难完全去信任从别人口中获得的情报,哪怕它听起来再完整可信。而在这种时候,他们往往更信赖凭借自己的观察和思考,分析和直觉而得出的判断。

  如果叶牧的神情不是那么认真凝重,如果抓住自己肩膀的那双手臂不是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紧绷,如果直直看过来的那双眼睛不是坚定得没有一点动摇闪躲,如果他不是下意识地觉得,眼前的男人现在是从没有过的诚恳和笨拙……

  ……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相信这些话语。

  他不确信这会不会是某种程度上被感情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毕竟他现在居然有点想要靠近然后推倒这个男人——尽管叶牧正在说着一些对双方来说都挺重要的事情。

  像这样莫名而来的冲动,对他来说还是挺新鲜的。

  视线稍稍游移了一下,江望决定满足这难得的一时兴起。

  恶作剧般地低笑了一声,他反手抓住叶牧的手臂,身体向后倒去的同时顺势一拽,成功看到叶牧踉跄了一下向他倒来,在差点摔在他身上的时候险之又险地伸手撑住了床铺。

  看着近在咫尺的叶牧有些讶然的表情,江望伸出手拉下他的头,难得有些粗暴地啃咬上去,唇齿交缠间,咽下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果你说的是谎言,那你真是我所见过最厉害的谎言家。

  ……真是……你这么坦诚,倒让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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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叶牧直接交底了。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觉得主角会不会太鲁莽,于是又从头读了一遍小说,然后发现,结果显而易见。

  这是叶牧以理性做出的非理性的选择。

  谢谢二化贝的地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