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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草堂是个修习医理毒术的江湖门派, 但同其他五大门派一样,自幼对弟子们读书习字的教育也是相当严格。而百草堂的教育中,最为偏重的一项, 就是修养,也就是弟子们平日里的德行品质和待人处事。这衡量的准则并不中规中矩,甚至在某些地方有些离经易道, 比如那个“学无先后, 达者为先”就是浑然不顾及辈分长幼的一个排序, 但大部分关于德行操守的教育还是没有多少差异的。

  百草堂的弟子, 会尊敬崇拜那些医理毒术上有所成就的同门,也会因为在某些方面的分歧而争论不休甚至近乎不顾风度颜面,没有谁会对此有所异议,也不会因为输掉争执而觉得受到侮辱。但平日里的行事上, 若是有人违背了那些约定俗成铭记在心的道德准则, 却会被所有人看轻鄙夷。而在这种教育之下, 景安说顾兴言“修养不足”, 就成了一句很严重的指控,远比指责对方“技艺不精”要严重得多。这几乎等同于是在明晃晃地说顾兴言德行有亏, 甚至可以说, 是在质疑对方的人格。

  而以景安的性格来说, 这样的措辞也是相当激烈的。何况闻庄在此之前从没听景安提起过任何对于顾兴言的不满,因此他一时间着实是相当疑惑不解。

  以西凉现在的情势, 他也不认为是个适合更换首席的时机, 毕竟景安这个首席此时还暂时代行着门主的职责。在明芷门主和大部分优秀弟子仍然外出未归的时刻,景安即使直接拒绝顾兴言的挑战也无可厚非, 所以他才没再坚持阻止顾兴言的行为,谁知景安却说出了这样近乎撕破脸的话。

  在晚议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 在众多弟子面前,这句话一说出去,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以顾兴言现在的人望,景安的威信必然一落千丈。景安不是喜欢无的放矢的人,所以他是真的有什么发现?

  闻庄凝神等待着景安的回答,但景安却并没有看向闻庄。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就只盯着顾兴言,厅内的躁动半点也没干扰到他,依旧坐在椅上,双手稳稳地放在扶手上,并没有再次叩响钟声。

  而就在现在,厅内重新安静下来的这个时候,他站起了身。

  景安说:“顾师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吗?”

  顾兴言方才似乎是被意外的指控惊住了,脸色阴沉却一时没说话,而这时面对景安的质问,他倒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冷笑着反击道:“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能得到景师兄这样的评价。倒要请景师兄指教。”

  景安叩了叩面前的桌面,像是背书一般流畅地念道:“碧玉青,断肠草,阎王笑……”一连说出了足有十几种药草的名字,他才停了下来,说,“现在,顾师弟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吗?”

  他深深看着顾兴言,意有所指地说:“顾师弟,有些错误总可以被纠正。而有些错误,一旦迟了,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顾兴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紧接着却想起了什么,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

  景安看着顾兴言,他以前和这个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对方总是孤身一人行迹匆匆,投过来的目光冷漠而疏离,偶尔几次在闻庄身边见到,也向来是不太合群的样子。印象中他连晚议都很少参与,明明毒术不错,当年还是十几岁的沉默少年时,就在桌边有了一席之地,却从未主动争取过靠前的位子。后来更是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讯,又突然归来时,就已经成了这副瘦削冷漠的样子。

  疫病肆虐时,为了排查来源,他曾让弟子们在出诊时向居民们打听过,那段时间有没有莫名失踪或者暴毙的人,亦或者是其他的异兆。最终却是一个弟子无意间愤愤说的一条流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议论说,在百草堂附近,曾死过一个人。

  百草堂占地宽广,那条流言又语焉不详,不知出处,更何况时间久远。然而那流言中的那人死状极惨,颇像是只有毒系弟子能做到的程度。其中固然有流言夸大失真的成分,也可能只是村镇中因着对毒系弟子的畏惧而有的传闻,但在那个敏感的时候,他总要多想一想。而一番追问之下,倒真的让他找到了那流言的最初来源。

  那个叫虎子的人已经死了。因为不信任百草堂的药方没有吃药,死于疫病。

  原本事情也该到此结束——如果他没有在虎子的尸身上,发现了追魂蛊的痕迹的话。

  在仔细确认了虎子确实是死于疫病之后,景安选择了将此事埋在心里。当是之季,不宜多事。

  所以后来发现了疑似妖魔噬咬的尸骨时,景安找上了叶牧。他是真的不希望,这场疫病会和百草堂的毒系扯上关系。

  但是其实,他还留下了另一副尸骨。一副在百草堂附近发现的,发黑的尸骨。

  寻常药系弟子只当那尸骨的主人生前或许是中了什么毒,或者是疫病导致的变化,但景安在仔细辨认后却认出,那上面少说也有七八种毒药交织的痕迹。

  那一刻他震惊地直起身,脑中闪过的第一反应,却是幸好闻庄出外忙碌不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景安承认,他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毒系生出了猜忌之心——哪怕其中的佼佼者是他多年的对手和好友。

  他对毒术研究其实并不深,但胜在博闻强记。百草堂的书库中有各种各样的藏书,其中不乏性情奇特的前辈们留下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著作。其中就有一本疑似志向是仵作的毒系大师的著作,洋洋洒洒数百页,全部是不同毒药致人身死后可能留下的痕迹,末了还特意写出了一些可以无影无形或者痕迹很快就会消除的毒药种类。

  景安不是仵作,但他也看得出,尸骨上留下的那几种他能辨认出的毒药痕迹里,有一些只要单独一种就足够很快置人于死地。既不是为了杀人,也不是为了折磨,却在一个人的身上用到了那么多种毒药……饶是再不愿意,景安还是回忆起了某些不好的记忆。

  导致毒系弟子如今地位尴尬的原因有很多,但却必然和许多年前出自毒系的某些败类脱不开干系。

  ——实验。

  人体实验。

  作为百草堂现今实质意义上的代门主,景安能做的事情很多。调查所费最大的功夫就是避开毒系的耳目,还要忙碌于门内的日常事务和疫病的工作,饶是如此,他最终仍是顺着翠园的药草领取记录,找到了背后的人。

  顾兴言。

  看到了这个结果,他却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因为紧接着他就想到了顾兴言一向对闻庄的推崇,和闻庄外出游历时也曾有段时间失去了联系,时间恰好与顾兴言有所重合的事情。

  这会是个巧合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重拾信任就再难达成。几次同闻庄交谈,为了百草堂的现状而忧心忡忡时,景安几乎按捺不住要出口质问。但最终他只是掩盖下所有的异样,像往常一样地谈话,背后花费更大的精力去监视毒系弟子的动向,甚至籍着妹妹和闻庄的亲近,在平时看似关心的问话中,小心翼翼地打探闻庄的行止。

  简直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但在药系和毒系关系日益紧张,还悬着疫病和未知的妖魔威胁的时候,景安不敢冒一点险。

  是对朋友的信任,还是对门派的责任?当背负着整个百草堂将这两者做对比时,景安发现,他珍惜的友谊原来脆弱得微不足道。

  这种自我厌恶和重重压力逼迫着他,在察觉顾兴言即将有所动作时,景安甚至有了一种“啊,终于来了”的感觉。

  不顾会引起弟子们误会,而采用了这种含蓄的质问。景安也不知道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但大约心里总是还抱着期盼,能将一切温和地解决就是最好。

  顾兴言却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这个念头。

  顾兴言只是讥笑着,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问:“景师兄慎言,你这样说,倒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这个名头我可担当不起。景师兄还是告诉我吧,顾兴言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也好让大家听个清楚明白。”

  看过来的眼神中,景安看到了满满的讥嘲与恶意。顾兴言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在逼他做出选择,是担下胡乱侮辱师弟的名头,还是把事情在公众下说出来,让药系和毒系刚刚趋于缓和的关系再次决裂!

  景安的脸色一沉。

  而随着顾兴言那句话落下,原本正在房梁上旁观的叶牧的任务面板上,文字有了新的变化。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50/100

  【当前状态】阻止景安说出顾兴言的秘密。(30s)

  在状态后跟了一个倒计时的数字,正在一秒秒跳动减少。

  限时任务?

  叶牧用了大约三秒钟的时间衡量了利弊,随即囧然地跳下了房梁。

  正屏息凝神关注着厅中凝重情形的人们只觉眼前一花,原本对峙的场面中就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明显不是百草堂弟子,不少弟子还曾见过的人。

  景安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疑道:“叶少侠?”

  在叶牧身后不远处,顾兴言的表情也变了变,不过克制住了没有开口。

  叶牧努力无视掉四面八方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一边抱拳打了个招呼,说:“景少侠。”

  边拖延时间,他一边偷偷用余光扫了一眼任务栏。

  倒计时的数字消失了,任务状态则依旧没有变化。

  限时任务如果没有在时间内完成,就会直接判断为整个任务失败。现在他籍着突然现身,算是暂时阻止了景安原本要说的话,但是接下来……

  叶牧认真严肃地说:“景少侠,我有些要紧的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经得好像他只是突然造访,而不是刚刚还在窥看人家门派的重要会议一般。

  景安不过转念间便明白了叶牧是如何突然出现在此地的,他神色不变,客气地说:“叶少侠,现在百草堂有些内务要处理,叶少侠之事,还请稍后再议。”

  特意在“内务”两个字上加重了发音。

  叶牧则权当没听到景安的拒绝,大步走近景安,罕见热情地一手搭上了景安的肩,说道:“景少侠还是先听过再做决定吧,确实是十分要紧的事情。”籍着没人看到的角度,他在景安耳边微不可察地说了两个字。

  “妖魔。”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落在背上的众多目光中似乎突然有一道凌厉得让人后背发凉,叶牧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和景安保持了一定的安全距离后,恢复了不苟言笑的状态,问:“景少侠意下如何?”

  景安审慎地看了叶牧一眼,看对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思及有其他门派的人在此,总不好继续说门内隐秘,这才点了一下头,转向闻庄道:“晚议继续进行,闻庄,这里先交给你了,我去去就回。”

  随即他看向顾兴言,沉声道:“顾师弟,你我之事,稍后再议。”

  顾兴言却意外地没有再反对或者挑刺,只是脸色阴沉不定地想着什么。沉默地眼睁睁看着叶牧和景安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擦身而过时,叶牧和顾兴言的视线相接,籍着转过头和景安说话的动作掩饰,微不可见地对他点了点头。

  顾兴言就再没说什么话,见那两人走出了大厅,也不消闻庄劝说,冷哼一声自去长桌尾端原属于他的位置落座。

  也罢,今日被这家伙破坏了计划,暂时收手也无妨,总归这两日还能找到机会。只不过,看来要早点解决掉这人了。那只尸鬼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天都没有露面,不然他们联手,现在这世上应该已经多了一具新生的尸鬼了,哪里还轮到这家伙来坏他的事。

  就再耐心等等吧,左右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那尸鬼必定会出现。顾兴言暗暗咬紧了牙。

  且不论议事厅中接下来的晚议气氛有多古怪,景安同叶牧离开议事厅一段距离,确保无人能听到他们的话后就站住了脚,说道:“叶少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叶牧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景少侠原本在厅内想说的话,可否过段时日再说?”

  景安目光一沉,尽量控制着语气道:“这是百草堂的内务,就不劳叶少侠挂念了。如果叶少侠只是想说这个,景安只能说,失陪。”说罢便要离开。

  叶牧说:“我发现了一只天级的妖魔。”

  景安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叶牧,眼神带着隐隐的怀疑,但总算是继续听叶牧说了下去。

  叶牧说:“这只妖魔不知被谁封印了,但最近封印有所松动,也才让我察觉了踪迹。我并不确信此事是否与疫病有关,但总归是早些将其剿灭为好。我人单力薄,此事思来想去,也只能托付于百草堂。”

  话中的未尽之意,就是劝说景安,面临强敌门派内部不宜动乱。

  景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叶牧说的是真的,疫病和妖魔的事情总要比门内弟子的品德问题要重要得多。事实上若非顾兴言抢先发动咄咄逼人,他原本也是准备让弟子们修整几天再解决这个问题的。

  一时之间还分辨不出叶牧话语的真假,景安问道:“这只妖魔封印于何处?”

  “镇外墓地。”

  “好。”景安这样说道,“如果叶少侠所言属实,百草堂自会同心协力,除此祸患。”

  【为山九仞】顾兴言委托你帮他保守秘密。

  【任务进度】60/100

  【当前状态】景安承诺暂时保守秘密。虽然气氛有些奇怪,但是晚议似乎可以顺利进行了?

  不,既然提示这么说了,就一定不会顺利。叶牧默默地想道。

  他几步追上往回走的景安,说:“景少侠,一起走吧。”

  语气自然,就像真的受到了邀请似的。

  景安无言地看了叶牧一眼,急着回去看厅内的情形不想与他缠扯,又念及接下来的晚议中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安排,也就随他去了。不过之前委托任务时难得对叶牧转好了那么几分的印象,却是又要跌回谷底了。

  那些杂记上写的原来是对的,七杀殿的人,还真的有一颗八卦的心。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一回到厅内就被一直心不在焉的众人发现了。顶着齐刷刷打量的目光,叶牧环视厅内一圈,拎过一把空椅子,在江望藏身之地的不远处找了个进可攻退可守视野也不错的位置放下,坐了下来。还特别友好地对附近看着他的弟子们点了点头。

  相比景安,叶牧受到的关注还算少的。而当景安同顾兴言说事情搁置下次晚议再说时,顾兴言却也只是很大声地嗤笑了一声,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异议。晚议就在这样一个诡异而又表面和谐的古怪气氛中进行了下去。

  议题过半时,景安终于再一次叩响了钟声。

  他环视厅内一周后,语气平静地说:“针对近日的疫病,顾师弟研制出了一种行之有效的药方,下面请顾师弟为大家讲解。”

  顾兴言站起了身,还没说话,一个突兀的声音响了起来。

  “哈,讲解?他也配!”

  今晚经了这么多一波三折后弟子们似乎都有点儿习惯了,四处张望寻找起说话的人。

  那声音响起的瞬间叶牧就转头看向了说话的方向,是靠近门口位置的一个男弟子。叶牧倒是对他有点儿印象,这人是晚议快开始的时候匆匆进门的,正好遇到顾兴言那一拨人乌压压堵在门口。这人挎着一个大药箱,低着头匆匆经过他们身边,就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了。因为一般弟子都会下意识找个离那群人远点的地方坐下,所以这人格外不同的反应让叶牧对他稍微留意了一下。

  那人说完那句话,自己就站了起来。大声说:“这等无德无义之人,不配给人做讲解!”

  弟子中有一处地方起了些骚动,一个女弟子站起身,急急走到了那个男弟子身边,看行动还有些不利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男弟子见状,一时间却也顾不得继续说什么话,上前几步揽住女弟子的肩,像是想扶她坐下,然而那女弟子却执意站在原地,两人小声争执了些什么,男弟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说:“朝雨,你是被骗了!那个顾兴言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句话出,场内鸦雀无声。叫朝雨的女弟子十分尴尬地向顾兴言那边张望,像是想说什么,却被男弟子强硬地按在他的椅子上坐下了。

  他们这边忙着小两口争执,顾兴言却不是白白挨骂的性格。他冷笑着啪啪拍了几下手掌,说:“这道谢的方式真是别开生面,药系弟子的修养,顾兴言受教了。”

  说得让药系弟子们不由得尴尬了起来,即便平日里和毒系弟子的关系并不算亲密,但确实是顾兴言研制的药方救了不少药系弟子一命,连那个朝雨都是其中之一。说话的终水作为朝雨的夫君,对着可以说是恩人的顾兴言说出这样的话,也着实是太过分了些。

  景安沉声道:“终水,你失礼了。”

  终水却看着景安,大声质问道:“景师兄,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告诉什么?叶牧的第一反应,就是晚议开始时景安说的那番话。

  他立刻看向任务面板,上面的信息却没有任何变化。

  心念电转之下,叶牧决定暂且按兵不动。

  除非是任务需要,不然不管是于公于私,他还是乐得看到顾兴言倒霉的。

  而景安一开始也认为终水指的是他最初那番话,但他细想就发现这实在是不可能。且不说他的调查一向隐秘谨慎,就说他拿到证据确认是顾兴言所为时,朝雨正身染疫病病重在床,终水整日守在床边看护,怎么可能有精力去留意他的调查?

  于是他说:“终水,现在是晚议。有什么私人恩怨,等晚议结束了再解决。”

  终水却像是从这句话里确认了什么,说:“景师兄,你当真要包庇他们,对事实不闻不问吗?”抬手直直地指向了顾兴言。

  他们?

  联系终水一贯的主张和对毒系的看法,景安察觉到终水可能是误会了什么。然而这个场合下,他只能制止道:“晚议后你来找我,我们再说。”

  至于那个关于包庇的指控,在此时同终水分辨也只是让事情恶化下去。这么一个无来由的指控景安还背得起,于是也便略过不提。

  冷眼旁观的顾兴言脸上露出了一个讥笑。

  而这个讥笑被终水看到了,似乎恰好触动了他的什么神经。原本有些犹豫的他立时愤怒了起来,拎起脚边的大药箱,急急走到了长桌边,轰地一下就将它放到了桌上。随即不待弟子们反应,就一把掀开了药箱。

  瞬间,一股恶臭弥漫了开来。

  都是医理毒术的行家,除了甫一闻到异味时纷纷下意识屏息防止中毒后,随即便分辨出了这气味不算有害——单只从健康意义上而言。于是桌边有人难免好奇地起身向药箱内看了一眼,立即脸色大变。

  叶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依旧毫无动静的任务面板。

  他大概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了。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想。

  顾兴言在向药箱里看了一眼后,面色一变看向终水,愤怒地说道:“你!”

  终水回瞪过去,大声说:“这是我从你房里找到的东西。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举起药箱,哗啦一下将其中的东西全部倒在了长桌上。

  液体飞溅,恶臭蔓延,但随即响起的,是越来越多的惊呼声,声浪渐大,连景安和闻庄,都不由得变了脸色。

  颜色诡异的液体散落,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躺在其中的一具几乎看不出原形的小小尸首。再仔细看,近处能将它看得清楚的人,就都不由得冒出了冷汗。有些年轻的弟子不忍卒睹地转过头,几乎不愿再看第二眼。

  尸首上的那些痕迹,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理解了在它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即,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了顾兴言身上。

  但是顾兴言继开始的情绪波动以后,却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最终却是他冷笑了一声主动打破了这凝滞的僵局。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这样冷漠的发言显然让不少人都为之震动而不可置信地看过来,终水却没有因为这个而动摇,也许在他心目中顾兴言即使再卑劣也不会让他吃惊了。他将手中的药箱丢到一边,发出好大一声响,紧盯着顾兴言说:“这种实验,你们做过很多次了吧?暗地里,你们害死了多少人?”

  他突然转过头,直直瞪着闻庄,大声地说:“这场疫病,根本就是你们策划好的吧!闻庄,闻师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陡然一阵惊呼声后,厅内又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景安,闻庄,终水和顾兴言四个人身上游移,听着终水一句接一句的质问。

  虽然乍看这逻辑荒唐无稽,但听着听着,也有药系弟子们不由得生出了怀疑。是啊,且不说毒系弟子们没有一个染上疫病,就说这实验一事,顾兴言可几乎算是亲口承认了的,仅此一事就可知其人的德行!而这样的人,真的会那么好心,研究治愈疫病的药方来救人吗?该不会,真的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吧。

  厅内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但顾兴言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抄在袖中无动于衷地冷笑连连,闻庄不知为何也只是坐在座位上,面色沉沉地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水一径的激愤指控,景彤听得愤愤几次想跳起来反驳,却在目光触及桌上那具尸首时不忍地移开了眼,最终求助般地望向了自己的兄长。

  而景安,这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叩钟,而是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终水,住口。”

  声音不算特别大,甚至语气也没有多么激烈,但先前几次不顾景安制止,但凭一股情绪将事情闹到如今地步,连闻庄都敢公然指责的终水,就在这一声之后,蓦然停下了话语。

  气势是种很神奇的东西,也许是声音,眼神,神态,或者其他的什么,总之,此刻的景安,让人下意识地不敢反抗。

  厅内静悄悄的。景安看了顾兴言一眼,最终目光却落在了闻庄身上。

  “闻庄。”他说。他这样叫过闻庄无数次,无奈的温和的严肃的亲近的,但只有这一次,他唤得是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正经。

  闻庄抬眼看向景安,他的脸上像是冰冻住了一般没有表情。

  景安就像没看到闻庄的异常一般,问道:“终水说的话,你不反驳吗?”

  闻庄沉默了片刻,这片刻在厅内的人们看来着实是十分漫长,然后他开了口,声音低哑粗粝,几乎不像是他发出的声音:“这么可笑的话,让我反驳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又闭紧了嘴,沉默得像是一座石像。

  终水差点按捺不住反唇相讥,但慑于现在的气氛还是闭上了嘴。

  景安的目光又转向了顾兴言,说:“顾兴言,你在用人体做实验?”

  顾兴言像是对现在的情形觉得有点可笑,倒是难得老实地答道:“是啊。”

  景安问道:“活人,还是死尸?”

  顾兴言停顿了一会,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轻飘飘地说:“都有。”他恶意地补充道,“而且,很多。”

  厅内一片寂静,让人心惊的一问一答还在继续。

  景安说:“为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正好问到了点子上,顾兴言挺直了脊背,说:“当然是为了研究。”

  他不待景安继续问下去,抢先嗤笑道:“你想问的事情我一起告诉你好了。你们对人体实验避之不及,却不知道它有多么好用。没错,我是用尸体做了实验,但如果不这么做,你们以为真的单凭书上那些一成不变的知识,和那不痛不痒的温和配方,能在短短时日内研究出完美解决疫病的药方?”他用下巴点了点桌上那具尸首,凹陷的眼睛亮得惊人。他说:“觉得那很恶心,很悲惨?没有它的诞生,今天,这里的人,”他拖长了音,环视厅内,不少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慌乱地避开了视线,看到叶牧时他目光一顿,本来很好的心情受到了恶劣影响,但随即又恢复过来,重新看向景安,张开双臂,说,“这里会少上几十个人,多上几十具尸体。还有什么?哭泣,憎恨,死亡。景师兄,你们总觉得我居心叵测,但要不是我,你觉得你现在能安安稳稳地坐着首席弟子的位子,摆着首席弟子的架势,在这里对我的做事方式指手画脚?而你们!”他转过身面对着厅内众人,恶毒的目光直直看向了坐在门边的朝雨,大声嘲笑道,“觉得不赞同?你们的命就是这样换来的!不赞同的话,就自行去死吧!觉得不道德?这个药方诞生,可以救助外面多少濒临死亡的病人?不道德的话,就不要用它,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去死吧!这就是你们的修养,你们所谓的道德了?”

  也许有不少人因此而心绪震动陷入了思考,但并不包括叶牧。他看向了任务面板。

  【为山九仞】顾兴言的秘密。

  【任务进度】70/100

  【当前状态】顾兴言承认了人体实验一事,解救疫病的药方是由人体实验获得的。

  任务变了?

  由现在的任务名称来看,似乎只要得知了顾兴言的全部秘密,就能完成任务了。

  此时顾兴言倒开始咄咄逼人地问景安:“景师兄,你认为,我做的是对?还是错?我是应该做实验,还是应该看着同门去死?”

  景安毫不动摇地回答道:“顾师弟,人体实验是错的。”

  “和书上写的一样标准的回答。”顾兴言用绝不是赞扬的语气这样说道,挥挥手,又转向了闻庄,语气一下子礼貌了起来,“闻师兄,你觉得,我做的是对,还是错?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尽管顾兴言用很渴求答案的目光一直盯着,闻庄却只是一直地沉默。

  最后顾兴言像是泄了气,心情恶劣地转过头,却正好看到了叶牧。

  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他突然说:“说起来,我的研究能这么顺利,还是多亏了一个人的帮助,你们可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叶牧微微眯起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兴言莫非是看事情败露,打算倒打一耙?毕竟他在百草堂的行事也绝不能说毫无破绽,刚才出现在厅内的时机也巧合得很,又拉着景安出去说了一阵话。若是顾兴言真的牵扯上他,说不定还能给景安也顺便泼一盆脏水。

  虽说这么思考着,叶牧依旧坐得不动如山,左右见招拆招罢了。

  在不远距离的暗处,一只苍白的手抚上了手边的长刀。手指握住刀柄,慢慢地收紧。

  真是很想杀掉啊,那么得意地喋喋不休时,突然把一切想说的话都扼杀在喉间,让人的生命充满不甘地戛然而止,一定是十分美妙的感觉。

  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了顾兴言的脖颈处。从这个角度,只要一刀,就能了结这个人的性命。

  期待了好久的机会就在眼前时,要按捺住期待和渴望,可真是难捱。

  收紧的手指缓缓松开,手从刀柄上移开了。

  约定好了的,就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

  顾兴言正要说话,却突然感觉脖颈一凉,一种森寒而恐怖的死亡预感瞬间笼罩了他。浑身的汗毛一瞬间全部炸开了,凭着生死间磨练出的身手,他形象狼狈地向旁边一滚,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了满厅疑惑的目光。

  刚刚几乎让他窒息的死亡错觉,已经潮水般地褪去了。

  不,那不是错觉!他在东南荒原历练出的感觉不会有错。

  他确定,有人想杀他。

  那人——就在厅内!

  视线游移不定地看过一张张面孔,顾兴言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心脏不由得重重一跳。

  若是因为那些话而想杀他……是那只尸鬼?

  一瞬间,顾兴言打消了原本想要给叶牧和景安制造些麻烦的念头。

  他的时间不多了。

  收敛了所有的狂态,拍打掉衣袍上因为刚才的打滚而沾染的灰尘,抬起头,挺直背,把双手抄在袖中,顾兴言好像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孤傲的毒系弟子。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看那些站着的弟子们,然后平静地问景安:“景师兄,晚议是否还要进行?这讲解,我是做还是不做?”

  一时间,厅内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景安身上。

  事已至此,景安决计不可能再对顾兴言的所作所为保持缄默。他很快下了决断,敛容道:“顾兴言违背门内禁令,禁足问心院,此事明日进行审理。违背门规之人,没有参加晚议的资格。令行。”

  一言话落,长桌旁的两名药系弟子当即向顾兴言走去,看样子是要将其带出议事厅。他们袖口的绿色镶边颜色比之普通弟子要更为浓郁,似乎所司职位有所不同。

  顾兴言靠坐在椅上,半抬眼皮撩了两人一眼,却只是坐在椅上不动。两名弟子却在快要走近顾兴言身边时,骤然停住了脚步。

  有细细微微的窸窣声响起,紧接着,顺着顾兴言的下摆,从他所坐的椅下,汹涌漫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黑虫,一涌而上瞬间铺满了地面,像块涌动着的黑色毯子般铺展了开去。离得近的人在那窸窣声响起时便立刻知晓不好避了开去,是以顾兴言的身旁在顷刻间便形成了一丈见方的空地。

  那黑虫却也不再向外扩散,只在这有限的地带逡巡来去。随即发生异动的却是长桌上的那具尸首,嗡嗡的振翅声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其中,鼓动着意欲破体而出。

  然而随着轻轻一声,一只金绿色的蝎子落在了尸首上。

  那只蝎子只有成年人的半个巴掌大,颜色暗淡,模样颇不起眼。落下后便静悄悄地伏在原地没什么举动,但原本的振翅声却立刻安静了下来。

  顾兴言这才抬起头,向那边看了过去。

  闻庄收回放出蝎子的藤罐,凝目看向顾兴言,说:“顾师弟,不要冲动行事。”

  他原本一直坐在那里不动不言,在顾兴言和景安的一问一答间,几乎叫人忽视了他的存在。然而当振翅声甫一响起,他便立时站起了身,迅速走过来,一出手便镇压了事态发展。

  顾兴言仍坐在椅上没有起身,难得地用这样可说是失礼的态度面对闻庄。他笑了笑,说:“闻师兄对门内,可谓尽心尽力。”

  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说:“闻师兄,门规迂腐,虽说如此,我违背了禁令也是事实,即便受罚也是无可奈何。然而终水擅闯我的房间在先,又胡乱攻讦于你,甚至污蔑我毒系同门。纵是我德行有亏,终水此等行为,就当真光明磊落吗?”他冷笑着说,“我做实验,说到底也不过为了治病救人。但终水又是为何私自闯入我的房间?——说到底,不过是不忿于被毒系所救,认定了我们别有图谋,即便是救命之恩也不想承这个情罢了!若要我因此而受罚,是不是应该先行惩罚于他?”

  一言出,终水愤愤不平,斥道:“你当真好意思说。我早知你包藏祸心,心思恶毒。”他转向景安一揖,大声道,“景师兄,终水行为确有失当,然而全为门内安危所虑,绝无二心。”

  不待景安说话,顾兴言却嗤笑了起来,言道:“不错,好一个‘为门内安危所虑’。我不眠不休,忙碌数日救了同门的性命,却原来在同门的眼中,只是一个‘包藏祸心’‘危及门派’的角色!闻师兄,你看,这就是他们的看法。因着我是毒系,所以必然是行事恶毒的。因着我是毒系,所以即使救了他们的命,也必然是早有图谋的。”他笑得很大声,问闻庄,“闻师兄,这就是我们亲爱的同门师兄弟!你总是劝说我们,同门不过是各有所长,本应守望互助。但那些被愚昧村民捧得高高在上的药系弟子,可有真的将我们当做同门来信任?出事之时,是我们来抵御那些□□的愚民,那些‘温柔的’‘和善的’药系弟子先行撤退被保护得好好的,全然不用出面,有多少毒系弟子却在束手束脚不能伤人的时候,被那些暴民所伤?事后那些村民怕死,又来祈求怜悯。这时轮到药系弟子出面来当好人,而我毒系弟子被质疑为难之时,这些药系弟子又在哪里?师父们口口声声说药系毒系无高低分别,但既是如此,你明明阅历成就都高于那个只会死读书的景安,为何门主却选了他做首席?说到底,在他们眼中,所谓的百草堂,药系弟子才是百草堂的弟子,而毒系,只不过是个还有些用处,能衬托得他们地位更加超然的附庸罢了!”

  他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冷笑着睥睨厅内众人,口中仍对闻庄言道:“闻师兄,我尊敬你,因着你实在是毒术上的天才。那些庸才无法察觉其中精妙,我却知道,此次疫病,全仰赖你研制的‘奈何’才抑制了事态蔓延。闻师兄对此缄口不言,反教那些药系弟子来猜疑我毒系,却是实在聪明,却也实在委屈!”

  厅内哗然,却是因着“奈何”在疫病中起到的作用,除却部分核心弟子外,大多数弟子还是第一次听闻。交头接耳中,惊疑不定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景安和闻庄。

  而顾兴言则火上浇油地大声问景安:“景师兄,我所说的,可是实情?此次疫病的防治,是否全仰仗于闻师兄的功劳?”

  弟子们一静,屏息等待着景安的回答。而闻庄仍旧面向顾兴言站在那里,背对着景安。

  景安的目光掠过那个沉默的背影,心里明白,以一种最坏的形势揭露于此的这个事实,终于让事态开始变得无可挽回。

  承认,会让他们一直以来的种种顾虑和忍耐化为乌有,又是在这样一个弟子们情绪不稳的危险时候,门内必然会面临种种质疑和动乱。否认,无论他内心存有多少疑虑,闻庄在疫病一事上着实劳苦功高,他真的要用轻飘飘的一句否认,将这一切全数抹消?

  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死死攥紧。景安想要说话,却第一次觉得难以发声。

  他想起门主临行前殷殷叮嘱和信任的目光,想起百草堂被围堵时村民们愤怒的表情和墙上斑驳的污痕,想起一直以来面临的各方面压力和苦心筹谋周转。抬起眼,望见的是一双双等待答案的眼,那是他的同门,是他想要守护的百草堂,是他一直以来的家。

  喉头吞咽了一下,他张开了口。

  “‘奈何’一事,于疫病防治上,意义重大,贡献良多。”

  ——就这样吧,这是百草堂亏欠他的荣誉。尽管这是一个格外不恰当的时机。

  闻庄闻言一震,转身望向景安,景安却只是直直地看着顾兴言,从那平稳的声音里,谁都无法窥见他片刻前巨大的心绪起伏:“顾师弟,即使你有所质疑,我仍是要说,药系毒系确无高低之别,同样都是百草堂的弟子,也绝无附庸一事。你有什么想法,就一并都说了罢。”

  顾兴言击了几下掌,赞道:“说得真好听。你隐瞒此事,不过是怕闻师兄的声名超过你,动摇你首席弟子的地位吧?其实你又何必如此。”他扬起手,捉住宽大的镶着浅蓝边纹的袖口,大声讽笑道,“想必闻师兄也早就知道,即便我们如何尽心尽力,只要我们还身为‘毒系’,只要我们穿着这身衣服,那些人的偏见就不会消除。所谓的‘学无先后,达者为先’,不过是一句空谈!”

  他放下手,讥嘲地说道:“这次我开出的药方,也是循着‘奈何’一毒给我的启发而得出的方法。我们毒系,又何曾比你们药系差了什么?以你们狭隘的心胸和眼界,到头来,却还不是要仰仗着我这‘歪门邪道’研制的‘无常’来活命?”

  原本安坐一旁的叶牧,在那个意外的词汇出现的一刻,震惊地坐直了身。

  ——“无常”?

  总不会,是他知道的那个“无常”?

  【为山九仞】顾兴言的秘密。

  【任务进度】80/100

  【当前状态】解救疫病的药方,是由“奈何”之毒演变而来的“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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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2014年快乐~祝万事顺利,笑口常开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