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砚枝才回了衙门,知府正好派人来传唤。

  待进了书房面见知府,贺砚枝大方承认自己失手打死萧鸿隐一事。

  “砚枝啊,你莫不会当真以为,本官对你私下做的事毫不知情?”知府从书案上抬起头,看起来十分疲惫。

  贺砚枝并未搭话,想到夜里林间蛇虫出没甚多,不禁微微皱眉。

  毕竟是反派,应当不会出事。

  见贺砚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知府气得一拍桌子:“贺砚枝,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雇你的是何人?”

  贺砚枝回了神,他自然知道雇他的是太子贺昇的门客,但他不能承认。

  “大人息怒,砚枝知错。”

  贺砚枝捡起从书案上震落的纸条,快速扫了一眼,其上是贺昱与亲信间来往专用的密言,意思很简单,便是询问知府萧鸿隐之事。

  知府正在气头上,也不怕内容被人看了去,毕竟他不知道眼前这小子其实也是贺昱的人。

  贺砚枝把纸条放回书案上,知府跌坐回了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人死不能复生,知府惋惜地冲贺砚枝摆摆手道:“罢了,待七日后的漕运一案结束,你便不必再来当值,本官念你往日处事有功不再追责,往后你好自为之。”

  贺砚枝身形微微一滞,向知府郑重拜别,退出书房时小心地带上门。

  肩上忽的搭上一只手。

  他一回头果然见杨宽皱着张脸,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贺兄,大人怎么说?”

  贺砚枝看着他道:“无事,七日后漕运一案,大人命你我同去。”

  杨宽松了口气,点点头,同他一道离开了衙门。

  ……

  贺砚枝用轻功赶回林子时,乍一眼没见着人,随后才在树根底下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萧鸿隐。

  许是他去得太久,少年困乏难耐便靠在树下歇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贺砚枝向树根走近,脚步声传到少年的耳边,原本均匀的呼吸声一滞。

  萧鸿隐慢慢抬起头,揉开沉重的眼皮,见来人是贺砚枝,露出微笑:“大人。”

  贺砚枝“恩”了一声,让萧鸿隐跟自己走。

  贺砚枝领着人往另一个方向离去,过程中有意放慢了脚步,少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二人很快穿过树林,踏上西侧的街市。

  二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巷口,贺砚枝让萧鸿隐伸出手来,后者照做,满是血污的手随即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住。

  萧鸿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被贺砚枝用力握紧:“抓好,丢了我可不管。”

  于是萧鸿隐不再乱动,任由他牵着往巷子里走。

  才走进没多久,萧鸿隐便明白了为何贺砚枝要牵着自己。

  十步出一户,百步三岔路,这错综复杂的深巷令人眼花缭乱,十分不好辨别。

  即便现在被人带着,光是看着各种路口,萧鸿隐的视线就变得模糊起来,他只得把视线转移到二人相牵的手上。

  这是一只好看得过分的手,光滑白净,修长有力。

  掌心的软肉柔嫩舒适,薄茧随着起伏轻轻刮蹭着手背,酥麻的痒意莫名舒适。

  萧鸿隐感受着掌心的温暖,脸上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这样好的一双手,不知背后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正出神着,贺砚枝带着人七拐八拐地总算来到巷子的最深处。

  巷子深处只有一堵石墙,不甚规整的石墙上,嵌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木门上半是青苔半是灰,一副破败之气。

  萧鸿隐微微皱了眉。

  贺砚枝对此无甚反应,推开门把人领了进去,很快萧鸿隐便意外地发现,门后竟不是阴暗逼仄的室内,而是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跟上。”

  贺砚枝松开了他的手,萧鸿隐不由得在院子里四下张望起来。

  整个院子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花盆绿植,只在角落长有零星几朵野花。左边是一大块平地,地上有数道剑痕,最浅的也有一指深;右边有一小块池塘,左不过一丈宽,内里池水透澈,塘底青苔茂密,几尾红鲤游戏其间。

  萧鸿隐被红鲤吸引了视线,立在池边不动了。

  贺砚枝回头见人没跟来,走到了他身后,见他紧盯着池里的鱼,默默开口:“鱼有毒,不能吃。”

  少年眼里的光顿时暗了下来。

  贺砚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让他先行进屋。

  屋子不大,只有一间卧房,卧房内部也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

  贺砚枝把萧鸿隐带进来后,自己踏出了房门,留下萧鸿隐一人默默立在床前,神情诡异。

  半晌后,萧鸿隐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床上,一只棉布缝制的垂耳兔娃娃,正与他大眼瞪小眼。

  不规则的棉布身子斜靠在床头,脑袋上红豆做的小眼睛一高一低,透露着一种轻蔑,黑线缝制的嘴角微微上扬,有着说不出的邪魅狂狷之感。

  萧鸿隐提着它的耳朵拎到面前,忍不住道了句:“好丑的兔子。”

  那兔娃娃仿佛听懂了似的,被捏着的耳朵当即与脑袋分离,落回到床上滚了滚,那双红豆眼再次对上萧鸿隐。

  萧鸿隐捏着手里的耳朵,斜睨了兔子一眼。

  屋子里没有旁人生活的痕迹,看来这兔子当真是贺砚枝的东西。

  “堂堂杀手,竟然还玩兔娃娃。”萧鸿隐一想到贺砚枝面无表情地从血海中走出,一手提着剑一手抱着娃娃,不禁又笑了。

  贺砚枝啊贺砚枝,既然如此,往后杀你时,我可以考虑让这丑兔子陪你一程。

  兔子脑袋与耳朵由一根木棍连接,萧鸿隐把耳朵插回它脑袋上时,贺砚枝正好走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

  萧鸿隐神情一变,下意识把兔子推远:“大人,我……”

  他想解释,但贺砚枝并没有要同他计较的意思,将带回的纸包放在桌上,打开后散发的香味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

  贺砚枝方才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趟街市,他清楚牢狱内给犯人提供的不外乎是些馊了的饭菜,依着萧鸿隐的性子,断然是一口未碰。

  饿了许久的胃不宜吃太多东西,故而他特意买了好消化的馒头。

  面对刚出炉的软香馒头,萧鸿隐也不怕烫,拿了一个便大口啃了起来。贺砚枝见状特意把剩下的馒头挪开,待萧鸿隐吃完手上的,让他喝完一杯水,才给他拿另一个。

  如此这般盯着少年吃完三个馒头,贺砚枝便制止了他。

  “柴房里有热水,半个时辰后上药。”

  说完他将药瓶放在了桌上,踏出房门时想到了什么,拐回来把床头的兔娃娃拿走了。萧鸿隐一直看着他手里的馒头,待人离开后,才把视线落到面前药瓶上。

  胃里有了食物后,他渐渐地恢复了些力气,但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疼痛。

  萧鸿隐打开药瓶看了眼,里头只是普通的伤药。

  他便攥着药瓶来到柴房,在氤氲着热气的浴桶前,将粘连在伤口上的囚衣撕下,整个人坐进了水里。

  温热的水将浑身疼痛放大数倍,萧鸿隐不禁咬紧了牙关。

  冰冷的身体被唤醒,血液随着热水的作用直冲灵台,萧鸿隐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他握紧了浴桶的边缘,咬牙生生熬过了这个阶段,周身慢慢放松,才觉卸下了千斤枷锁。

  睁眼时,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变成了暗红。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抬手擦汗,找寻布巾所在。

  柴房里除了浴桶,就是一张放着油灯的桌子,布巾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怪他进来时只顾着下水,眼下浴桶与桌子相隔有些远,萧鸿隐伸长手臂去够,奈何手不够长,与布巾之间还差一寸。

  萧鸿隐眼神暗了下来,他直起身去够,结果还差一指距离。

  “……”

  他干脆在浴桶里站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浴桶边缘,身体前倾,另一只手总算将布巾抓在了手里。

  可正当他回去时,被抓着的浴桶边缘突然破裂,失去支撑点的他重心倾斜,连带着浴桶一起摔倒在地。

  一声巨响后,水蔓延了整个柴房的地面,顺着台阶流到院外,正在练剑的贺砚枝被惊到,当即冲入柴房。

  “萧鸿隐?”

  入眼是一片狼籍,满地的血水,破裂的浴桶,还有躲在木板下瑟瑟发抖的某个白花花的身子。

  贺砚枝眉头跳了跳,解下自己的外袍,把某人从木板下扒拉出来,用衣服裹好抱回卧房。

  怀里的人满脸通红,浑身抖得十分厉害。

  贺砚枝道他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也怪自己没提一嘴,这浴桶用久了木板有些脆,扒着边缘时不可太用力,如今也只好先安抚安抚他。

  “可有摔着哪儿?”

  贺砚枝把人放到床上,正要掀开外袍查看,萧鸿隐立马攥紧了衣服把自己捂得死死的。

  “没……我没事……”

  少年的声音略带鼻音,显得委屈又可怜,活像被恶霸欺负的小媳妇。

  贺砚枝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相反,因着萧鸿隐一直低着头,贺砚枝注意到他洗净后露出的脸,不禁暗自点头。

  肤白胜雪,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怕是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好看的人。

  既然萧鸿隐说没事,贺砚枝便重新拿了药来,让床上的人背过身子:“我只帮你涂背上的,其余的自己弄。”

  闻言萧鸿隐下意识想拒绝,将背部暴露给敌人无异于自杀,但见贺砚枝一脸严肃地模样,萧鸿隐竟听话地钻进被子里,将自己裹好,乖乖地露出背部让他上药。

  “多谢大人。”

  粉状的伤药被倒在裂开的血痕上,发挥的药效让萧鸿隐不觉攥紧被角。

  贺砚枝知道他痛,有意放缓了动作,但这药似乎格外猛烈,待他涂好背部后唤萧鸿隐,那人却没了反应,拨开被褥一瞧,竟是昏了过去。

  如此,剩下的伤也只得贺砚枝帮他处理了。

  忙碌了一夜才将少年安顿好,贺砚枝回到院子里,练了会儿剑醒醒神,随后走进厨房,开始生火起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