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只能说,他运气实在不错。

  这个世界不怕坏人贪婪惜命,就怕坏人脑子不好又不要命。本来他落到这么一群疯了一样的亡命之徒手里,基本不要考虑生还的可能性。

  更不要说,这群人在海上围猎他那次,就没打算让他活。

  作为引出seth的诱饵,活的裴教授和尸体同样好用,这些神经病深谙此道。怎么看都没办法有好结局事情,谁能想到会因为这群人自己倒腾炸弹缘故,一不小心自己给自己点了。

  地下室炸榻了一半,裴临也不幸被波及,半个身体、脸上全是血。心脏突突跳,一个劲的耳鸣。

  可能只是被炸伤,真比被用刑、注射药物、砍手砍脚要强多!

  爆炸声惊动了周遭。枪声,人声,在子弹擦着脸颊呼啸而过。裴临发现自己身法虽然受伤,比想象中灵活,直接从月黑风高从从两层废旧的楼上一跃而下。

  下落的瞬间,很多片段涌入脑海——

  小系统软绵绵的“主人主人主人”。

  玫瑰花束、贺卡和年夜饭。

  奶汤鲫鱼鱼,重新来过的童年,满天星辰的霜降世界。

  月下一只嘴硬小恐龙,别别扭扭地给了他好多好多奇奇怪怪的浪漫。

  霍修珣找到裴临是在两天以后。

  在一个废弃巷道深处的掩体,裴临在墙角蜷缩着,半边身体都被血水染红,有一个瞬间很像一个死人。

  霍修珣的手指颤得厉害,几乎不敢去抱他。

  然而裴教授只是单纯地选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猫着,无声无息节省体力而已。

  时隔两天等终于吃上压缩饼干喝上水,裴临一脸的血污,倒还挺得意:“怎么样,我是不是……藏得挺好?”

  霍修珣不理他,用临时急救袋给他消毒伤口。

  一会儿裴临吃噎了,他又皱眉给他顺后背。

  霍修珣看起来黑眼圈很重,样子凶恶憔悴又骇人。大部队还在外面,他是自己破坏纪律不要命潜进来的,只为了找裴临。

  好在运气不错直觉极准,总算是成功找到了人。而且裴临所在的这掩体很不错,火力防御下易守难攻,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要坚守到大部队到达接应就可以。

  按说,这么一个紧张危险又感人至深的场面,不应该出现情侣吵架。

  但确实是吵起来了。

  裴临倒也不是故意找茬,只是确实想不通:“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直以来,那么多年。

  如果说当年碍于种种纷扰与立场的对立,seth没有机会告诉他事实的真相,但在虚拟的世界里面,他们可是有整整十几年的相处时间。

  十几年来建立的信任,亲密关系。有的人每天都在他撒娇、跟他睡觉、一起过日子,差点就过了一辈子。

  结果这么原则性的问题,他一个字不肯告诉他???

  霍修珣抿了抿薄唇。

  “就算说了,谁又会信?”

  这句话乍一听,很让人心里一疼。可仔细一想又不对。管他信不信的,只要一处认真去查,不会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可霍修珣偏就不解释。

  导致裴临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他的seth都是经过年少时的摧残各有各的扭曲,只是他选择了报复自己,而seth选择报复社会,才会最终走上不同的道路。

  现在告诉他,哦,犯罪分子本质上其实比他还“正常”?

  即使既没报复社会,也没报复自己。所有看起来像是犯罪天才的恶劣行为,基本都是当时情况下的极端条件被逼无奈所致。

  既然如此。

  既然本来就是个正常人,你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点啊??

  可他表现得那一点点正常了?搞了一堆不是正常人头脑能搞出来的操作。正常人表达自己,都是不正常努力往正常了表达,不及格努力去往及格了去表达。裴临是万万没想到,能有人是反着来的???

  主动靠近喜欢的人,他偏不。

  解释要命的误会,他偏不。

  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最好的自己,他偏不。

  “我不明白,你这么干……图什么?”

  霍修珣冷笑一声。

  “有趣。”

  裴临恨不能用刚吃完的压缩饼干盒砸他。然而此时Seth的通讯器发来讯息,他们的位置有暴露风险。

  只能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先转移。

  两人很快从掩体躲到了当地的地下下水设施里。外面是枪声,包围圈已经形成了,疯狗开始最后的强火力负隅顽抗。霍修珣身手比他灵活得多,但也挂了彩,有很多个瞬间都是生死一线。

  一个人死在这种鬼地方,叫因公殉职。

  裴临理论上已经“因公殉职”过一次了,在那片灰蒙蒙的公海上。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海水真的好冰冷,他一个人真是又惨又孤单。而现在背后传来热度,让他这辈子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再不是一个人,有人一起,可以互相依靠、互相支援。

  两个人一起死的话,是可以叫“殉情”的吧?

  好容易,一波袭击压制下去。他以为这辈子注定生跟他在一起、死跟他殉情的玩意儿,突发精神病,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

  明明摇摇晃晃、气喘吁吁,都需要靠着他才能勉强支持住身体了。

  下水道里光线微弱,裴临看向霍修珣,有一个瞬间,那人眼底神经兮兮的明亮,是那个优雅而玩世不恭的seth。

  “……”裴临一个没忍住,狠狠往他身上拧了一把。

  “疼!”

  “你刚才在想什么?”

  “你刚才的表情,还挺得意。”

  “……”

  裴临恨自己,为什么对假犯罪分子异常神经病的脑残逻辑如此熟悉。

  霍修珣刚才是在想——他赢了。

  可不就是赢了吗?

  从头到尾藏住了部分真相,成功出演了一个洗不白的反社会罪犯,即使如此还是让裴教授心甘情愿退让了部分底线愿意跟他在一起。

  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却成功坚守了“底线”,一次也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

  是你追我的哦是你擅自喜欢我明知道我是作精恐龙还是犯罪分子还是不肯放弃哦,我厉害吧?一直都是你更爱我哦?

  “……”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定要他承认,他只是单纯臣服于他的“魅力”。

  不是同情,不是救赎,更不是知恩图报。就是喜欢他这个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迷恋得不行。

  哪怕他自始至终展示出来的,不过是一只吱哇乱叫的绿皮小恐龙程度的魅力。

  ……

  一个月后。

  天空飘起了雪花,赵星路风风火火推开病房的门:“开饭了开饭了,阿姨今天给你煲了猪脚汤耶,好香!”

  霍修珣坐在床上,头上裹着纱布,右手因为上次事件中保护裴教授而粉碎性骨折,现在还吊着石膏。

  “啊~这汤实在太香了,你不介意我先尝一口吧?”

  “呜!=A=这,阿姨今天是不是又忘了放盐?”

  汤是裴临妈妈唐采萍煲的,她厨艺确实不太行,但重在心意来着。儿子的这位同事可是救了他儿子一命呢,要不是人家高风亮节,他儿子也不能一个礼拜就出院。虽说她和老公已经送了感谢礼物(送了一台豪车,霍修珣没收,已转送单位),但毕竟人家可是实打实住了一个月,又听说没亲人,那不再表达一点人道主义关心怎么行?

  于是唐采萍临时查了菜谱攻略,弄了点汤,跟裴利斌就一起来了。

  小伙儿挺帅,莫名眼熟。

  裴利斌回家路上整个寻思一个问题——虽然听说是他儿子以前的同学,但自己生意那么忙,一次家长会都没去过,什么时候见过儿子的同学了?可明明没见过,为什么那么强烈的熟悉感,甚至,他暗戳戳地心里还有点憷这个少年?

  这就更怪了,他又不是什么好人,还多年纵横生意场,什么时候怕过谁?怎么会怕一个年轻人?!

  唐采萍回家路上也是无比迷惑——她在医院里,全程陷入一个特别要命的错觉。仿佛那个吊着手的才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可爱懂事说话又好听,还和她品位高度一致。至于裴临?哎,优秀是优秀,冷冰冰的从小就没劲。

  那种诡异的熟悉感,直接导致唐采萍第二次去看霍修珣的时候路上实在没忍住,离谱地跑去了商场,一连给他挑了好几件前卫又大胆的新衣服。

  果然,品味一致,得到了莫大的欣赏。

  也就他儿子继续没趣,在旁边一脸的不能理解,瞧她和这小珣他们俩的品位多棒啊!

  赵星路这几天常来给霍修珣送饭。

  也不知道为啥,像最近简单的裴临妈妈啊,陶小宁啊,他隐隐记得他跟他们上学的时候都没什么交集,但见面的时候又总觉得格外亲切,仿佛认识了好久似的。

  可能因为他跟裴哥关系好吧,爱屋及乌,嗯!

  ……

  这年的冬天很冷,接连着下雪。

  裴临推开房门,坐在霍修珣身边。

  他今天又下班迟了,来得晚,霍修珣已经睡了。

  其实霍修珣那时候伤得严重,失血非常多,差点没抢救过来。好在身体底子不错,经过修养伤已经好了许多。

  裴临低头看他沉睡的脸。

  即使闭着眼睛,那张俊美的脸庞也还能看出一丝别扭和倔强。像记忆里的那只小恐龙,又不像。

  自从上次的袭击事件以后,碎片的记忆在裴临的脑海里,一点点愈发恢复。同时,他为了争取给霍修珣减刑,也每天都在加班找当年各种事件的材料,写分析报告。

  还有一些事情,霍修珣没有跟他说。

  是他自己在无数细节的蛛丝马迹中寻觅出来的。

  一年前,他掉进大海后,一处安排他诈死。甚至给他货真价实买了墓碑、举办了葬礼,甚至连赵星路、艾尔文杨这些“外部人员”都信以为真。

  为了诈个死大费周章。

  但这一次诈死,其实并不是裴临人生中第一次“被安排”。

  以前也有过,只是那次没有墓碑没有葬礼没有全套障眼法,只是发了一封沉痛的内部讣告。

  信息如意料中被目标对象窃取,但那时候真的谁都不知道也没有想到,还有一个人,每一天也在盯着一处的内部信息。

  那时候的seth,不知道国家单位也能发布内部不实信息。

  于是这封信息,直接导致他万劫不复、再也无法回头。

  解释。

  说得容易,要他怎么解释。

  “我曾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在你遇险时拉你一把,因此招致各国犯罪分子的报复,你和你们一处都要对我负责。”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不至于折损seth全部的尊严与骄傲,不至于难以启齿。

  但是,我傻傻地以为你死了,因此对那些你们名单上的罪魁祸首们实施了疯狂的打击报复,双手沾满鲜血。这件事要他怎么说?

  要怎么说?

  “有趣”。

  在昏暗的掩体里,他说出那句“有趣”的时候表情,根本一点都不有趣。

  明明是笑的表情,看起来却快要哭了。

  “……”裴临垂眸,修长的手指握住他冰凉的手。

  别扭又委屈的小恐龙,从很久以前,就死咬着自己是被喜欢的、被爱着的,本来就配得上想要的一切。

  什么也不肯说,哪怕为此多坐几年牢,也不要别人承他人情,知道他为他牺牲过,不要他“知恩图报”。

  ——假如,我没有选择回应你的感情,你还是愿意一直看着我、保护我么?

  裴临从没有问过霍修珣这个问题。

  因为有些人的爱意过于明显,从一开始就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安全得让他可以放心沉溺其中,被修补成完整的样子,安全得让他从未不怀疑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被证实。

  他只是偶尔会觉得奇怪。

  一个明明这么认真地爱着他,喜欢到为他可以创造一个又一个小世界的人,为什么又总是必须在他这里严格捍卫尊严,死活不肯承认是自己先喜欢上的,死倔着不肯低头?

  他一直是不懂的。

  但谁让他想要宠着小恐龙,既然小珣非要这样坚持,也就由着他闹了。

  好好,那就当是他追的,就当是他主动。

  一段感情,两个人总要各有付出。小珣付出的感情比他早也比他多,如今就只是想要他付出个面子而已。

  那他当然得出。

  这样的话,小珣得了面子,他得了里子,也算是稍微有一点点的公平可言……

  根本没有公平。

  有人想要一点点尊严,只是因为他早就尝尽了付出所有、不求回报的滋味。重来一次,问他要一点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