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敛骨【完结】>第八十四章

  “五行顺生……”

  许是因为已到了多雨的时节,又许是因为见人心境颇烦闷,雨水才识趣地连绵而落,摇下一地碎叶碎花,好助人以景衬情。

  “聚气凝华……”

  阴雨催人眠,秦念久没骨头似地倚在窗沿旁,懒懒打了个呵欠,看雨丝织就的密网网住了天地四方,随口抱怨:“都已过晌午了,这雨下得……简直不得停似的。”

  远不似永是晴日的青远那般教人舒心气爽。

  “总有一点好。”谈风月盘腿闲坐在侧,手中银扇轻摇,“让雨水洗过,这城中的香气能淡上不少。”

  并没能听进他的开解,秦念久轻浅一叹。

  说起香味,便想到那国师,想到国师,便不能不想到人皇——昨日两位小叶子问过太子归来,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十月廿三确实是皇帝的生辰……于是情况如何,大家心里便都已有了数——只怕国师当真是在以禁术暗害百姓,抽调百姓气运,用以给人皇续命。

  ……可虽说如此,又总不能光靠他们的“推测”去揭发国师、与国师对峙吧?满朝文武本就不喜宗门人士,怎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

  苦于暂时还没找见切实的证据,妄动不得。思来想去,也还是得按原计划进行,入宫赴宴,当面探验一番国师人皇二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看如何对付国师——

  ……要是能直杀入宫中去,找那国师问个清楚明白就好了。

  可怜秦念久性格中就无“避战”二字,他向来喜欢直来直去、提伞就上的,遇着这七弯八绕、束手束脚的拖沓事真可谓无力招架,忍不住又是郁郁一叹。

  “——怎么唉声叹气的?”叶尽逐的声音自房间另一端传来,大喇喇道:“常言道叹口气老十岁呢。——还是悠着点吧您。”

  “……”

  秦念久无语转头,看向桌旁正抱书苦读的两个小叶子,“我还没说你俩呢,你倒先开腔了……你们是没别处可去吗?怎么非要在我们房中待着……吵人得很。”

  谈风月亦跟着凉凉看了过去,无言抿唇。

  自从那日同行探查过一趟,这两个叶姓少年便像黏上了他们似的,成天往谈府跑,一待便是三四个时辰,甩也甩不脱。先还美其名曰“有事回禀”,找些正当由头在他们房里待,后则干脆便直接赖了下来,还将功课都一并带了身上,连背书都要在他们房中背,当真扰人。

  ……在青远时是宫不妄日日过来叨扰,来到皇都后又换成了这两个叶姓少年。真是不知何时才能安生。

  “就是就是,闹死人了!”谈府中紫气满盈,三九无法现出本相来,只能操控着契符悠悠自秦念久袖口飘出,以纸角立在了桌上,冲那二人扭来扭去地以彰示不满,“净念些什么‘五行’、什么‘聚气’的……听都听不懂!”

  说着,又拿纸角作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捶掌姿势:“哦——你们该不会是看明日就要入宫赴宴、见着那国师了,这才抓紧要背书,临时抱佛脚吧?”

  “说什么呢你!”当他们想在这儿待似的!

  还不是因为大师兄日夜都要随护太子左右,那座园林里又空寂无人,无聊得很,还是他们这儿有人气些……叶尽逐伸出两指,“啪”地一弹那口吐人言的柔韧契符,嘲笑他眼界狭窄,“不懂了吧!我们正背的可是能聚五行之气的法诀,待我们能熟练聚气后,便可运用相应的五行之术了。——哈,岂是你一个小鬼能听明白的?”

  白白被弹了一记,契符哪肯吃瘪,不依不饶张牙舞爪地作势要去卷他的手,却忽被走近前的谈风月掂了起来,“……啊呀呀!仙君?!”

  ……光听他们背功课就已经够吵的了,再让他俩拌起嘴来那可真是鸡飞狗跳。谈风月看也不看地将契符抛还给了秦念久,淡淡对两个小叶子道:“难道你们的师尊就没教导过你们知行合一的道理么,既是能聚五行之气的法决,你们二人光在这儿死背不练,能抵什么用?”

  听他这么说,秦念久颇有几分意外地看了过去:……谈老祖这是,打算指点他们一二?

  “呃……”叶云停没好意思说他们才堪堪将五行之术学了个入门,是大师兄要他们先将口诀背过的,只讷讷道:“……毕竟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哪儿啊——”不懂这万事不挂心的老祖怎么突然转性了,秦念久好奇地望他一眼,摆手插话,“书上字句都是死物……”

  谈风月不过是想让他们尽快学会,即可速速离开了,半点没那个耐心好声与他们解释,只垂着眼道:“听着。”

  许是他这幅冷淡模样意外地跟傅断水有几分相似,无端以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两个小叶子一时噤声,乖乖地抬眼看他。

  “聚气以施五行之术,没有长时间的练习难见成效。但……”谈风月话音淡淡,将手掌摊至了二人面前,“但在念诀时以灵气揉入五行之气,聚六气于掌中,随心幻化出一些物什,对你们而言应该还算容易。拿这‘幻光灵决’来掌握聚气控气,算是条不错的近道。”

  他边说着,却是连咒都没念,便在掌心处幻化出了一片正缓缓飘落的竹叶,随即将手一攥,青叶虚化,再松开时变作了一片红枫,转眼红枫渐渐鼓胀起来,红色缩成两点,又成了一只毛绒绒的红睛白兔,三瓣嘴正一翕一翕的,左右探着脑袋。

  叶尽逐被他这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给看呆了去,“哇——”

  叶云停同样看直了眼,欲要伸手去戳戳那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可指尖刚触及那兔儿的皮毛,整只小兔便散成了缕缕光絮,惊得他微微一颤,“啊……”

  “既是‘幻’,便不是‘真’。”谈风月抿抿唇,挥散了手中的光絮,又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他们一句:“这幻光灵决所化出来的物件唯人眼可见,对鬼怪并无效用,因而颇为旁门,鲜少人用,也并不入流。——当作小小练习尚可,切勿拿到你们那大师兄面前去现眼。”

  两个小叶子全被这新奇的术法挑起了兴致,满面兴奋地连连点头,迟了半拍又恍然记起自己正道弟子的身份,点着头讷讷强调:“只是练练手……”

  谈风月可没心思听他们嘴硬,直截了当地传授道:“你们先试着调集五行之气于掌心,成功后再试着掺入灵气,以灵力调和五气,再之后便可随心试着操控这五气变化出形状来——先化死物,再化活物。一步步来,切不可急于求成。”

  语毕,又面色坦然、半带私心地补充:“聚气时心要静,勿要多言语。我见那角落处的灵气最为丰盈,多能助益修习,你们便去那里练吧。”

  难得听他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又句句在理,两个小叶子很是信服地连连点头,当真搬着小凳远远挪到了角落处,一声不吭地专注练起了聚气。

  ……

  窗外雨丝依旧繁密,秦念久却没方才那般惆怅了,要笑不笑地看着谈风月,“……谈师尊,忽悠后辈可好玩?”

  想要那两人一边凉快去就直说,真不知那再普通不过的屋角哪来的“灵气丰盈”可言。

  谈风月坐回了他身侧,面上仍是一派坦然,“天尊不也没出言拆穿我么。”

  秦念久兀自闷笑了几声,不与他多争辩,只眨了眨眼道:“我瞧这幻光灵诀虽是旁门术法,无甚大用途,却还挺有几分趣味,不如谈师尊也教一教我?”

  向来见这阴魂将各类旁门小术用得得心应手,谈风月自然是不信他会不通此道的,只当他是硬装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来,要揶揄他一声“师尊”,便浅浅一弯嘴角,执起了他的手,“好啊。”

  不等秦念久反应,他微微垂下眼去,勾指在他掌心一划,幻光成华,满满一捧红豆便堆聚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那红豆粒粒饱满,色泽鲜亮,几要溢了出来,在即将要滚落而下时又点点拉长,化成了根根红色丝线,轻绕上了两人的手腕。

  秦念久看着腕上的红线,不等挑眉,便见那红线被风拨得轻轻一动,缓缓聚集交织成缕,转瞬便又化为了一枚由红线编织而成的同心结。

  “如何,”谈风月抬眼看他,话中有话,“天尊可看明白了?”

  “……”秦念久睨着那红绳编结,生硬地哇了一声,难掩赞叹:“真不愧是老祖,这般不正不经,连小小术法也能拿来充风流。”

  虽是这么呛着,但他嘴角一抹轻浅的弧度可骗不了人。谈风月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物尽其用么。”他伸出手去,点了点秦念久勾起的嘴角,“况且我见天尊也确实受用不是?”

  “……是是是。”秦念久白他一眼,拖着长声褒他:“老祖手段如此高超,谁能不受用——”

  见这阴魂一边说着话,两道视线一直挂在那红绳编结上,其中并不全是惊喜,更多的反而是探究,谈风月不禁有些纳罕:莫非他当真不会这旁门的幻光灵决?

  秦念久自是知道世间有这样一类术法的,但要论怎么施怎么布,他好像还真不甚熟悉……还当是这老祖藏私,不愿好生教他,他垂眼打量着腕上的红绳编结,左瞧右瞧,默默琢磨了半晌,终还是忍不住拽着谈风月起身,意在偷师地踱去了两个小叶子那头,“——咳,你们练习得怎样了?”

  论招式剑诀,叶尽逐较叶云停更为精进,但论起术法咒诀,他的悟性便远比不上叶云停了。眼见着叶云停已能于手掌中勉强聚气幻化出几片草叶来,他的掌心却依旧是空空如也,难免气馁地叹了口气,“……不怎么样。”

  “方才不还说叹一口气老十岁么,现下终于识得愁滋味了?”秦念久睚眦必报地一咧嘴,挑眉笑他,又转向了叶云停,不吝赞许道:“不错不错,悟性颇高。”

  叶云停不但练得略有所成,还收获了夸奖,嘴角露出了几分谦逊的笑意来,不好意思道:“看来父亲说的没错,闷头死学并不可取,还是要多与人请教交流,方能融会贯通,有所长进……”

  同样听了人指教,却没能有所长进的叶尽逐闷闷不乐地一哼,“……光会说些好听话。”

  “是么。”忆起他们的父亲也擅铸剑,又想起了自己先前的猜测,秦念久立马将要偷师的念头抛至了脑后,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么说,你们父亲可也曾与那徐晏清讨教过铸剑之法?”

  “啊?”叶云停先是一愣,片刻才想起这“徐晏清”是哪位,不确定地道:“这……许是有的吧?毕竟父亲也曾说过铸剑这门技艺十分玄妙,万不能闭门造车——”

  听了这话,秦念久难免对那徐晏清更生出了几分怀疑,但两边都是宗门子弟,多有交集也说明不了什么……

  见身侧阴魂陷入了思索,为防引得两个小叶子起疑心,谈风月便自然而然地将话岔开了去:“方才我说的还是浅显了些,难免有些缺漏的地方。你们初学此法,要调匀五行之气未免有些困难,可以试试在聚气时只调集与所化之物同属之气——比方说花草,便只需调集‘木’、‘水’、‘土’这三类即可。会容易得多。”

  “是吗是吗?”叶尽逐向来性急,甫一听罢便立马上手试过,调‘木’、‘水’、‘土’三气齐聚于掌心,再以灵力调和三气相融,果然颤颤幻化出了一朵纤细的小花来,不禁咧嘴大喜,“真的哎!”

  再看叶云停,竟已能依照此法幻化出一只灵动的小鼠了,同样喜道:“多谢仙友点拨!”

  每每听这两个年轻后生称他们二人为仙友都觉着古怪得很……秦念久思索不出什么结果,干脆插进了话来,与他们玩笑道:“怎么样,这谈仙君教得可比那冷冰冰又惜字如金的老冰棒好多了吧?如何,考不考虑转投我们二人门下,修修‘邪道’?保管你们的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叶尽逐一向敬重傅断水的,顿时急了眼,“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大师兄!”

  什么老冰棒,实属不敬!

  “哎,这可是你说的啊,”秦念久摊手作无辜状,“我可没言明老冰棒是谁——”

  “……”叶尽逐面上飞起两抹晕红,暗悔中计,“……你!”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秦念久失笑,按他坐回了桌边,给他斟了杯热茶聊当抚慰,“不过我也没说错啊,你们那大师兄确实是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颇惹人憎……咳。”

  心说你旁边那姓谈的不也是冷淡且寡言的么,怎就没见你有什么异议?叶尽逐气闷地瞪他一眼,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茶水,咕嘟一口灌了,半晌后才犹犹豫豫地替傅断水开脱,“……倒也不能这么说。大师兄他之所以生性冷淡,是有原因的……”

  说话间叶云停也搬了张小凳回来坐着,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

  ……哦,什么原因?莫非那傅断水也是修习无情道的不成?秦念久眼带探究地望着他俩,“愿闻其详?”

  不知该不该将此事说出来,叶尽逐纠结地咬了咬嘴唇。虽然初见时看这邪修不太顺眼,但他不但救过自己,还耐心指点他们功课,经这几日相处下来,难免也多对他们生出了亲近之感——

  如此权衡了好半天,他终是破釜沉舟地一搁茶杯,语气沉重地开了口,“是因为大师兄他啊,命格不祥……”

  ……

  ——“咻”。

  利箭脱弦而出,断雨破风,直钉入了靶心三分。

  站在檐下的纪濯然满意地收了箭弓,转头笑望向一旁的傅断水,“这一箭如何?”

  傅断水不答他,只挥袖远远将那箭靶上的羽箭收了回来,投进了纪濯然背后的箭筒中。

  没得到回应,纪濯然也不恼,仍是兀自浅笑,自答自话道:“雨大风大,要射准这一箭可不容易。你应该要夸:殿下箭技高超,百步穿杨。”

  他模样生得美俊,“美”字在“俊”字之前,尤其眼尾的那颗红痣,笑时便更显夺目。傅断水却半点不为所动,只不偏不倚地点评道:“准头尚可,力道过盛。你并非专职习武之人,如此拉弓,难免会伤到手臂、划伤掌心。”

  被他指摘了一句,纪濯然照样不恼,笑眯眯地拨了拨弓弦,“多谢傅仙君关怀——”

  傅断水似是满不想被他套这个近乎,反无动于衷地挪远了半步。

  却忽听纪濯然痛嘶了一声,甩手扔开了手中的箭弓。

  箭弓嘭声落地,傅断水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掂起了纪濯然的手,见他掌心被弓弦划开了一道细口,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凝神念起了素心诀。

  掌心的伤口缓缓愈合成痕,纪濯然毫不觉痛似的,笑着调侃他,“说是知交,傅仙君却总是防人过甚,也就只有在我这知交受伤的时候,才愿意稍与我亲近些许……”

  “……”傅断水抿唇不语,待他手掌中的疤痕也消失无迹后方才松开了他,“我命……”

  “是是是,你命格带克,上克父母,旁克师友——”纪濯然满不在乎地甩甩手,续上了他微凉的话音,“听你解释过八百遍了,耳朵都快起茧。”

  解释过八百遍,不也依旧没用么。傅断水静望着他,眼中无波无澜,又道:“我的生母……”

  “唉,每每提起这个,你总要拿出来说。”纪濯然无奈地再度打断了他,背书一般平平板板地道:“你天生克命,并非出身宗门。是堑天长老于密林中捡回了还在襁褓中的你,往一旁的小道上多探几步,又找见了你母亲的尸身……”

  傅断水仍是静望着他,抿唇无言。

  他因天生克命,母亲早亡。堑天长老虽见他根骨有灵,收他入宗门,授他以道法,却也不曾以师徒与他相称。他常持着张冷面,以凉薄面貌待人,玉烟同门敬他畏他,不消他多作解释,也断不敢与他亲近。

  唯有这位人皇太子——

  纪濯然话音微顿,回望向他,“——可我不是也说过八百遍了么……”

  他含笑眯起眼,眼尾红痣也跟着轻轻一动,似枚鲜艳血滴落在了他的颊上,“我天生皇命,不怕受克。”

  “……”驳不来他这歪理,傅断水与他对视片刻,终是败下了阵来,弯身拾起了地上的箭弓,又自他身后箭筒中重新抽了一支羽箭,一并递到了他手上。

  见他服软,纪濯然便笑得更开怀了,板直身姿拉弓搭箭,判风向、断雨势。

  箭翎脱弦的一刹,他听见傅断水淡淡的声音响起,“……下回别再刻意弄伤自己。”

  箭尖穿风碎雨而过,狠狠钉入了漆红的靶心。

  雨幕连绵,纪濯然收起弓弦,转身笑望那冷面的仙君,对他轻眨了眨眼,“这招用上八百遍,傅仙君不也总会上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