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敛骨【完结】>第八十六章

  皇帝近处凭空多出了一个人,一众官员却都似见怪不怪了般,只自顾饮酒说笑,也没有要起身参拜的意思,想来该是没有这项规矩。

  换言之,这国师的地位在朝中似是并不太高。

  满殿喧哗之中,唯有谈秦与傅断水三人正静默地远远打量着那黑袍国师。

  其中秦念久满载疑惑的目光可谓最为放肆。

  不怪他心有疑虑,这国师无名的形象实在与那蓝衣师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了……

  他偷望着国师那双空洞的白瞳,小声与谈风月道:“……他这是……瞎的?”

  谈风月面上无甚惊讶,漠然以气音道:“按宫不妄的说法,施禁术之人必遭天道所杀。这国师施尽了禁术,做出那般伤天害理的恶事,想必也应当受足了反噬……还能喘气都已算他有能耐了,变成这副痨鬼模样、瞎了眼睛,倒也不出奇。”

  ……瞧见对方这样病瘦无力,尚还未开战,自己这边的士气不免就先减了三分。秦念久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惆怅道:“这集老弱病残于一身的……”

  ……若真要与他斗起来,总感觉有些胜之不武。

  外形孱弱可不代表能力不强,谈风月薄唇一抿,正想说些什么,忽见有两个小太监垂首提着酒壶上前来替他们斟酒,便拉秦念久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菜给他,“我尝这个不错。”

  清澈酒液自壶中流续而下,空杯渐满。秦念久胡乱将满脑思绪塞进了心底,垂眼尝着谈风月夹来的小菜,头也不抬地向那正给他斟酒的小太监道了声谢。

  却听一道熟悉的声线咬牙切齿地头顶传来,“……仙友客气。”

  “……”秦念久咀嚼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便与那两个作太监打扮、满脸生无可恋的小叶子对上了眼,“……是你们啊?”

  一读他们面上神情,不消说,定又是太子未曾事先与他们言明的“安排”了。

  叶尽逐本来还想着他们两个兴许会被安排成宫中侍卫——都已算屈就了,却不想那太子当真可恶!说什么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近国师的身,方便探查……呸!要不是看在大师兄的面子上,他早翻脸了!

  要知道他们二人实是长老之子,在玉烟宗里的地位可一点也不比人皇太子低,冒宗门之大不韪来了皇都也就罢了,眼下竟还被安排成了这种角色……叶云停同样面有菜色,却多少记着正事要紧,只闷不吭声地替谈风月斟酒布菜,叶尽逐则于心中唾骂了纪濯然千百遍,才不情不愿地替秦念久斟完了酒,借上菜的间隙低头与他道:“……你们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唔……当然有的。”秦念久忍俊不禁地咬着杯沿,三两下便把酒抿空了,“我发现这酒啊,格外香醇好味,教人一品便精神十足——再满上?”

  “……”叶尽逐不能发作,只能忍了又忍,含怨瞪他,气鼓鼓地道:“……你可别欺人太——”

  全不懂“见好就收”四个字是为何意,秦念久正欲再逗他一逗,便见近处原正与旁人说笑的谈太傅转过了身来,替那两个“小太监”解了围,“宫中美酒虽醇香,但酒这东西多饮未免伤身,仙……贤侄还是少饮一些,怡怡情便罢了吧。”

  说罢,便看也不看地挥退了两个小叶子。

  光顾着逗那两个少年,差点连正事都忘了,还不如谈太傅警醒……秦念久一阵羞愧,老实地点了点头,趁机低声问道:“敢问太傅,那国师的眼睛……可是盲的?”

  若是的话,便也算抓见他的一处弱点了。

  谈太傅不知他们此行就是冲着国师而来的,只想着这二位仙家初见国师,对他的外形有些疑虑实属正常,便笑着替他们解惑,“是啊,国师貌似是患有眼疾,早几年眼睛都还是好的,而后慢慢地便全盲了……但怎么说毕竟是国师呢,国师他知觉灵敏,一切动作啊,皆于常人无异!若不是你们问起,我都快忘了他眼睛看不见呢,哈哈!”

  “……”心说光他这形象就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了吧,秦念久尴尬地干笑点头,“是么,哈哈。”

  谈风月则若有所思地往那皇帝与国师处望了一眼。确实,若是国师过强过盛,皇帝难免会对他生出忌惮,而若是国师过弱过衰,皇帝也定不会留用一个废人在身边……

  像是为了佐证谈太傅的说法似的,只听座上人皇忽地转向身侧那黑袍人,悠悠开了尊口,“——国师。”

  皇帝开口,满殿嘈杂一刹戛然而止,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齐齐屏息转首,看向座上的那二人。

  毫不在意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国师转过两颗鱼目似的白瞳,很是坦然地应了声,“……陛、下……”

  他的声音并不高,奈何大殿中太过安静,因而显得他的话音万分刺耳。

  那是一种,仿佛喉咙处破了个大洞般,极其喑哑模糊的声线。以至于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以何种语气说的话——恭敬?诚恳?疑惑?……讥嘲?

  好像说出两个字便已抵了他半条命去似的,他微缓了缓,不知是怪笑了一声,还是轻咳了一声,才又续道:“……有何、吩咐?……”

  国师声线喑哑,又戴着面纱,因而看不出他面上神情,但皇帝眉梢眼角处挂着的不屑却十足分明,“难得今日是个好日,国师也到了席上,朕便替天下百姓……向国师请个字吧。”

  不管他此言是为了彰显威仪也好,是当真体恤百姓也罢,国师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怪笑,似讽非讽地道:“……有、陛下镇着,日、日皆是好日。……不知陛下,欲请何、字?……”

  说到底,朝廷向来不与修者同道,皇帝眼下虽需要依赖着这佝偻国师替他续命,但心中终究是厌恶这些施术之人的,听他驳了自己半句,眼中便飞快地掠过了一丝鄙夷。这修者,纵使有逆天之能,不也得牢牢听命于他、受用于他么?——

  眼中鄙夷不过转瞬即被收起,皇帝转而笑道:“百姓心中所盼,应当不过国泰民安,那便劳国师写一个——唔……”

  一个“安”字就在嘴边了,可他却蓦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吐出来的却变成了一个“顺”字。

  “……陛、下欲要、请一个‘应天、顺人’的‘顺’、字么……”国师微微偏着头,拿一双白瞳正对着皇帝,皇帝明知他不能视物,却仿佛从他那双空洞的白瞳中看见了嘲弄,欲要惊喝出声,话音动作却全不受自己所控,只能僵在了座上,听国师嘶哑道:“……好,那、便,拿纸墨来吧……”

  皇帝方才那话音停顿得再自然不过,谁也没注意到他们之间这无形的较量,有随侍的太监匆匆前来备上了笔墨,将一张正方的红纸在国师面前摊开,又研好了一汪浓墨,方才恭敬地退在了一旁。

  国师虽然双眼已盲,沾墨提笔的动作亦迟缓,却当真像谈太傅所说的那般知觉灵敏、与常人无异。只见他挽袖落笔,下笔极准,不过一息,一个饱满周正的“顺”字便写就于了纸上,端的是一气呵成。

  搁下了笔,挥手使风将纸上墨迹拂干,又将红纸交予了一旁的太监,要他展于殿中众人一览,国师这才回首“看”向了皇帝,似带着几分玩味地道:“……我、不能视、物,不知这‘顺’、字,写得可、好?……”

  话音落下,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话音与动作的掌控权,心内几欲崩裂,后背都渗出了些冷汗,僵直地往后靠了靠,终也只能“顺”着他道:“……甚好。”

  国师便似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也不枉、我的、一番苦练……”

  皇帝心中惊魂未定,无话可说。

  殿下众臣赏过那“顺”字,接连叫起好来,口中称赞连连,不少人还起了身去看,谈笑间多盼望皇上能将这字赐下来予他们——不管谁得了这国师所写的“顺”字,沾沾福气,想必定当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毕竟宫宴,旨在君臣同乐,禁忌颇少,有老臣夸着夸着,便借着酒兴走至了国师近旁,带笑恭敬道:“陛下说今日是好日,不知国师可否借今日这好势头,给下官看看……咳……这个,来日的运势?”

  此言一出,一呼百应般地,又有数人跃跃欲试地踱了过去,满是兴致高涨。

  国师却半点没觉不耐,亦不觉这相命之举似是贬低了自己的身份,只怪笑了一声,哑声与众人道:“……莫、急,慢来。”

  皇帝兀自饮酒,殿中歌舞不歇,大殿那头,谈秦二人仍坐在原位上未动。

  秦念久眼带探究地望着那边聚集成堆的人群,窃窃与谈风月低声道:“……我怎么看人皇实则并不怎么敬重这国师呢……”

  ……且那国师的脾气看起来未免也太好了些,这样逆来顺受的。

  “人皇地位崇高,撇开宗门人不说,既是万人之上的存在,”谈风月满不在意地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本就合该对宗门修者多有不喜,哪还会‘敬重’一个瞎了眼的痨鬼。”

  “是么……”秦念久弄不懂朝廷与修者间的弯弯绕绕,听了便懵懵点头,又转身小心地拽了拽一旁正闷头吃菜的谈太傅,一指那边正围聚在国师身畔的数人,不解地问道:“他们如此劳国师替他们相命,不会冒犯到国师么?”

  ……毕竟此举于修者而言,便是将他们等同于那些江湖术士了,说冒犯都是轻的,说是折辱都不为过。

  “不会不会,一直都是这样的。”谈太傅咽下一口汤羹,笑答:“国师虽然形容怪异了些,为人却随和,遇上这类小事一向来者不拒。只不过国师先前常于国师塔中闭关,少见他人,因而臣子想找他相命也无门。也就是近两年啊,宫中隔日便设夜宴,国师也会出席,这才——”

  “……原来如此。”秦念久点点头以示了然,又问:“那他……算的可准?”

  “那当然!”谈太傅嗔他多余一问,“别说是来日的运势了,只需让他摸一摸人的手腕,连这人今生几何都能断出来呢!”

  ……人各有命,今生几何哪是这么好断出来的。谈风月在旁静听着,只觉得他这是在夸大其词,转念一想又觉着若是借用禁术,或许能做到也不一定,不禁有些迷惑。

  毕竟泄露天机可是要遭……也是,他已施了诸多禁术,也不差“泄露天机”这一条了,债多不压身么。可他又为何要替臣子摸骨相命呢……当真心善随和如此?

  秦念久同样琢磨不透国师此举究竟缘之为何,三言两语应付完了谈太傅,便又转眼看向了国师那端——

  却是一眼心惊。

  只见那两个作太监打扮的小叶子竟正借着传菜斟酒的动作,逐步向那国师身畔靠近。

  都还没摸清楚对方的底细呢,可别走近让他察觉了啊!秦念久着急忙慌地连扯了谈风月好几下,示意他看那两个正在国师身侧探头探脑的小叶子,压低了声音气道:“……太子就没跟他们说切记勿要打草惊蛇么!”

  事态尚不明朗,谈风月亦觉得那两个叶姓少年此举有些不妥,皱起了眉头,暂且安抚他道:“无事,我看那两兄弟中的弟弟性情较为沉着,有他在,该是不会出什么岔子才对。”

  像是为了驳他的话一般,他的话音才刚落下,就见那边忽有一阵骚动,是国师猛然起身,一把拽住了那两个叶姓少年的手腕。

  电光石火之间,谈风月及时按住了欲要暴起前去救人的秦念久,纪濯然亦拉住了身侧的傅断水,不约而同地用眼神与二人道:“先勿妄动。”

  ……

  ——故人重逢,会是怎样的一副心境?

  徐晏清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已没有可再重逢的故人了。

  但此刻的他拽着那两个少年的手腕,却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彻骨裂心的恨意。

  心知太子找了援兵来对付他,他虽目不能视,却能感知到今夜宫宴上多了几道探究的、敏锐的目光……宗门人。还能是什么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并不惧有宗人找上门来,却独没想到还有此等意外收获——

  当年他以禁术逆命,身死后一年方才复生,观世一宗已不复存在,他的毕生心血……他的铸剑心录亦不知所踪……

  ……可怜他呕心沥血研制出了剑灵化形的方法,还未来得及切实试过,竟这般被人偷学了去!

  ……那人的一对灵剑,一柄斗剑“惊天”,一柄术剑“伴云”……竟这般流落在恶人手中……徒留给皇都一对空壳双剑来作国宝设阵镇国!

  ……想他蛰伏在宫中多年,试了那么多法子来祭剑,都没能让那对双剑重泛灵光……关隘竟是在这处!

  他格格收手,一双空洞的白瞳似泛起了层异样的光彩,直捏得手中二人痛哼出声。

  事态急变,到底还是叶云停较为沉着,于慌乱中挤出了一个笑脸来,扮作受宠若惊的样子道:“……我们二人身份低微……也能有幸让国师替我们相命吗?”

  “……呵、呵……”

  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国师死抓着他们的手,指腹沿他们手腕寸寸划过,嘈哑难听地笑,“……剑、灵化、形……可笑……可笑……”

  他的声音太过模糊难辨,字音又都黏着在一起,叶尽逐全然听不清他正在说些什么,只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再忍不住,猛地向回一抽手——

  不想国师却顺势松开了他们,重新坐回了位上,如同他方才当真只是在给他们相命一般,看也不看地冲仍呆愣在原地的二人摆了摆手。

  还不等二人反应,便有一旁的首领太监上前来匆匆领走了他俩。

  ……

  直至夜半,殿中歌舞方休。人皇国师太子依序离了席,群臣便也散去了。

  后半场宫宴无波无澜,那短暂的几刻惊变仿佛只是余兴节目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就连谈秦二人亦稍稍安下了心来——左右并没见国师当场发难,两个小叶子亦得以全身而退……

  皇都满城灯火仍繁,两人躲在宫门外稍偏的树影处,看着来赴宴的达官显贵们乘轿远去,欲要看看能不能等来那两个差点坏事的小叶子。

  树叶摩挲,将灯影碾得零碎。秦念久瞥着那四下跃动的火光,闷闷悄声一叹,“……要是还在青远就好了。神仙日子过着,没这么多事要操心,不用受那两个小叶子的惊……算算日子,今夜还有燃灯节可看……”

  ……都什么时候了,还记着这茬呢。谈风月好笑地扫他一眼,思索了片刻,沉吟道:“若你想看,也不是没办法……”

  “什么办法?”秦念久懒懒往树上一靠,“日行千里,一夜来回?那多费事……”

  “不用那么麻烦。”谈风月心中已有了主意,正欲卖他一个关子,就见他神色一肃,三步并作两步地擦过了自己的肩,又急跃几步,于不远处的小巷中揪见了那两个惹他受惊的罪魁祸首。

  “——你们两个!”秦念久恨铁不成钢地揪着他俩的后领,“谁叫你们那么莽撞的!”

  “……别提了。”叶尽逐已换下了那身太监服,却仍是一脸郁色,连与他争辩的力气都没了,老老实实地被他捉着,一副倒足了胃口的模样,“……我们还当是被发现了呢……退下去后听别的太监说起才知道、才知道——”

  他说不下去了,不堪受辱地扭开了脸。

  叶云停亦是一脸郁丧,好歹将他的话接了下去,“说是国师偏爱年轻生嫩的小太监,年纪越小越好……常将人唤过去……呃……”

  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秦念久抬手便狠敲了他们一记,气不过道:“年纪轻轻的,满脑子尽往旁的地方想!那国师会禁术,怎么不想想他是把人捉了去,作祭作镇了呢!”

  “不是……”叶尽逐有力无气地驳他,“我们打听过了,那些小太监都有来有回的,也没折在国师塔里啊。回来后有好事的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说……那还能是做什么去了!”

  “……”秦念久答不上来了,“这……”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谈风月单刀直入地问道:“国师抓着你们的时候,与你们说了什么?为何又放开了你们?”

  叶尽逐脸色更郁闷了,“……那国师说话跟拉风箱似的,我那时又紧张得很,怎么听得清……”

  白白受了一场屈辱,还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他忿忿揉了揉心口,艰难地回想了半晌,“好像是说……‘见你发髻,可笑’?”

  说着,他还满脸莫名地摸了摸自己束在脑后的发髻,“……真的可笑吗?宫中那些小太监……咳,那些人不都是这么盘的?”

  谈秦二人:“……”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云停听着好像也是这几个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犹疑道:“……莫非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将我们二人松开了?”

  谈秦二人仍是无语,听叶尽逐狠狠啐了一口,骂那国师,“哎,管他呢。要我看啊,他就是一个有恶癖的疯子、病痨鬼!谁知他疯疯癫癫地说了什么……待我找见了他祸国殃民的证据,定要将他诛之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