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敛骨【完结】>第九十五章

  席卷天际的火烧云渐暗淡下了颜色,落日余晖亦被渐点起的盏盏繁灯所接替。墨色倾盖之下,处处坠饰着灯烛的宏伟宫城被燃光勾勒出了轮廓,如同一头蛰伏在夜里的亮鳞巨兽。

  手边、身侧,青烟与浓香相绕相织,弥散出一股火光难以驱散的诡异之意。秦念久与谈风月行色匆匆地跟在谈太傅与谈夫人身后,疾走于宫中,两个作太监打扮的小叶子提着灯笼垂首跟在他们身侧,面色凝重、心内忐忑。

  脑子仍有些闷涨,谈风月眼中暮霭沉沉,藏于袖下的手松了又攥,几要摁碎了自己的指骨,才终于得以镇静了些许,低声与秦念久道:“……若是国师有何异动,切勿与他多言多缠斗……着重去寻那灵匣。”

  只当他是发觉事态有异因而严阵以待,秦念久并没多作他想,只跟着肃然点了点头以示明瞭,“缠斗无用,寻他命门才是要紧。”

  ……什么命门。谈风月不忍看他。同是出自玉烟宗人之手的灵匣——那匣子里面所封镇的,怕也是他这一路苦敛不得的骨血——

  若不敛回来,他身上逐日渐深的魔气又该如何化解?

  ——终是暂走不得。

  心底煎熬滋味难言,他匆忙快走两步,搭住了秦念久的手。

  “……”秦念久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扰得微愣,不解地望了他一眼,又了然地将手反扣了回去,悄声与他道:“没事没事,我这回一定不莽撞——”

  他遇事一向乐观的,势要让这老祖放心,唇角微勾着轻摇了摇与他相握的手,咬重了那两个字:“没事。”

  若说进宫这一路上所感知到的诡异与不详只是因他心内紧张,待踏入了大殿,方知这如影随形的异样之感并非是错觉。

  再不见前两回宫宴那四下满溢的喜乐氛围,殿中并无歌姬舞姬在场,也没瞧见乐师的影踪。率先抵达的大臣们齐刷刷地分站在大殿两侧,无不恭敬地垂着头、抱着手——是因人皇竟已早早到了,正面色冷峻地负手站在高位,拿一双略泛死气的眼冷冷看着位下群臣。国师亦少见地没蜷缩在座上,而是佝偻地垂手立在皇帝身后,虚虚眯着两只浑浊如鱼目的白瞳。

  “……”弄不清这是个什么阵仗,秦念久抿了抿唇,心下愈发警惕了几分,小心地与谈风月跟着谈太傅一并站到了一旁,状似恭敬垂头、抱手,不忘拿余光留意着各处的动静。

  这回宫宴,似是没邀城中显贵,来的尽是朝廷官员——瞥见各大臣陆续进场,太子与傅断水亦赶了过来,秦念久特意留心了一下纪濯然的神情,见他面上同样恃着几分意外、几分探究,不由得微皱起了眉——

  连太子都不知情……人皇召开这场宫宴,究竟是要做什么?

  疑惑之际,只见有后赶来的官员不明所以地带笑踏入大殿,一见皇帝在场,便急忙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匆匆要行跪拜礼,却被一旁站着的官员狠拽了一把,以眼神示意他别多事,要他赶紧站好——

  仿佛全没看见这一插曲般,人皇稍显迟缓地拿眼睛扫过各个垂首恭立着的大臣,“都已到了?”

  不知为何,他说话的语气明明与之前别无二致,听在耳中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似是有些勉强……

  一句问完,还不等随侍的太监答话,他便缓缓收回了视线,“该来的都来了。余下的……未到齐也无事。”

  ……什么叫做该来的?秦念久无不警觉地悄然抬眼看他,又小心万分地瞄向了国师,却都没能从他们面上找见任何端倪。

  不知皇帝究竟有何事要宣,众人无不屏息提心,连大气都不敢出,大殿中一时静得似能听见烛芯燃裂之声。

  一片寂然之中,人皇几不可闻地轻挣了一记,方才不急不缓地再度开了尊口,“……朕,授皇命于天,辖九陆十四洲。长久以来,却有一派人假借‘天意’之名,夺天地气运以修己长生,依‘修为’作挟,危朕江山……”

  颠倒黑白!

  意识到他在此情此景下说出这番话是何用意,秦念久一霎愕然,一旁的谈太傅亦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帝——

  人皇却全没在意阶下投来的各样视线,又是微微一挣,而后颇显僵硬地抬起了手,自顾接下了后一句霹雳,“昭川大将军听令——”

  看清了摊在他掌心的竟是半枚金质虎符,不少人都倒着狠抽了口凉气,脱口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如今国泰民安,缘何无故要向宗门人宣战?!

  “陛下三思!”

  若要开战,苦的只会是他们的兵将,他们的百姓!

  “枉生战事,后人当如何记史!”

  ……

  声声起伏中,却见那大将军毫不迟疑地径直大步向前,跪地抬手,欲要接过皇帝手中的虎符。

  连原侍立在他身旁的将军夫人都傻住了似的,不知所措地瞪圆了眼睛,“……将军?”

  虎符几要脱手,人皇面上刹那泄露出了一丝挣扎,牙关亦死死咬紧了几分,似满不愿将那兵符递交出去般,手掌却全不为他所控地轻轻一扬,将虎符抛至了那大将军手上。

  得见此景,各大臣一阵哗然,渭然分成了两派,有人不语默然,有人应声称好,有人高声出言反对,更有人跪的跪、劝的劝,满殿一时混乱不堪,而国师——

  却仍只是不声不响地立在皇帝身后,仿佛置身事外一般,饶有兴致地远观着这一场闹剧。

  没放过人皇那一刹的挣扎,秦念久与谈风月面上诧色再难遮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惊:只怕国师已控制住了人皇,这是他的授意!

  ……可又为何非挑在今日宣战发兵?

  今日……今日玉烟宗传来回讯,说会召集各宗长老一议,不日便会抵达皇都……

  凡人尽可使用的术法……

  电光石火间忽地明白了什么,谈风月唰地转首望向国师——他是故意在国师塔中留下了那线索,欲引得宗门人齐聚,好号令军队使那术法将他们一网打尽!

  照此说来,他手上岂不还握有底牌?

  满殿乱如滚粥,喧闹之际,只见一锦袍人忽而大步跨出了人群,以一双星目怒视向国师,“是你!”

  犹如一注冰水冲入了滚沸的热锅之中,众人霎时噤声,纷纷止住了动作,无不诧异地看着太子与国师。

  百道视线注视之下,国师微微偏过了头,动作极慢地将手臂抱在了胸前,“……哦?”

  变数?算不得变数。一切尚还在他的计划之内——无论这太子欲要如何对付他,终也是殊途同归。

  他睨着那太子,自喉间缓缓溢出一声邪笑,不慌不忙道:“……此、乃、陛下的、决断,与微臣、何干……?”

  纪濯然无惧无畏地直视着那黑袍国师,怒声斥道:“怕是你已使妖法惑控了父皇!”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就连皇帝都转眼看向了他,眼中情绪复杂难明,开口却道:“退下!”

  纪濯然动也未动,国师亦是半点不显慌张,又是一声低笑,自嘲般轻摆了摆手,“……太子、怕是错、估了微臣的能耐……”

  “妖人莫要狡辩!”纪濯然眉头紧蹙,横目看他,“你蛰伏于宫中数十年,褫夺百姓气运为你所用,残杀宫人,暗害皇嗣——如今,又惑控父皇,企图祸乱天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国师幅度极浅地摇了摇头,“……不、知太子,有何、凭据……?”

  他所言的种种确实难以拿出切实的凭据来,纪濯然却神色不变,镇静地扬手直指国师,“——你自身,便是凭据!”

  几乎是压着他的话音,傅断水身形一错,自袖中取出了长剑,以电光之势击向国师,却没直攻他要害,而是拿剑尖划开了他所戴的面纱——

  面纱飘然碎落,只见国师久不见光的面上尽是沟壑深深,如同干泥皲裂了一般,皆是蛛纹,直教众人狠狠倒抽了口凉气。

  国师下意识地拿手遮住了喉咙处,仍是处变不惊地微抬起了眼,似笑非笑地以白瞳“望”着眼前的宗人,“……容貌、怪异,便、是有罪?……倒真、是……宗门做、派……”

  傅断水持剑回望着他,冷冷道:“怕不只是怪异而已。”

  不欲再多听他狡辩,他即刻反手立剑,以念催动显形咒,“——光破寒廓,迷障离散!”

  八字咒音贯风而出,有无数微尘般的灵光自他腰间玉佩中倾炸而出,极速覆溢满殿。

  粒粒灵光映照之下,国师再难掩其本相,原本浓黑的发丝骤然披散开来,缕缕褪成了灰白,手肘、面颊、颈侧……所有曝露在外的皮肤皆成了块块腐肉,枯黑干瘪,而他的手——

  瞥见有无数根怪异的乌色丝线自他手中延向人皇,末端直沁入了人皇的后颈,不等国师反应,傅断水果断地提剑斩向那根根乌丝,却蓦然听见身后的人群传来阵阵惊惧至极的尖嚎——

  一记撕心裂肺的尖锐女音混插在其中,难以置信般,“……将军?!!”

  叶尽逐的声线挟满失措,“他们都是伥鬼?!”

  以及谈风月似带着重薄怒的惊喝,“傅断水!”

  受了那灵光裹覆,殿中以将军为首的大半数官员皆起了变化——似有“咔咔”错骨之声接连响起,他们的皮肤片片皲裂,如沙尘般流散而开,露出了内里正蠕动不停的扭曲血肉——

  而人皇已如块破布般颓然昏跌在了位上。

  不需亲眼看清,亦能猜出身前这宗门人此时面上的错愕,国师不断自喉中漏溢出桀桀笑音,语速渐快,“……显、形咒?不错。倒替我、省去了不、少事……”

  傅断水满眼惊诧,翻手便要掐诀,却发现他竟调动不起哪怕一星半点的灵气——腰间灵色润泽的玉佩不时何时已黯淡了下去,唯剩下了一枚空壳。

  国师仍是笑着,挪开了遮于颈上的手,喉间显露在外的一处空洞扎眼无比,是一道再难愈合的旧时剑伤,有浓厚阴气自洞中流泻而出,“……你说,若是你、们安安生、生的,好好让我、将这场木、偶戏演罢,又……何至于、此呢……”

  ——待满殿伥鬼将众人吞噬殆尽,拾穿起他们的人皮,又能摇身一变成为那人,一切,不还是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终是殊途同归!

  仿佛先前的迟缓、僵滞都是假象一般,国师怪笑不止,猛地急跃而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闪至了两个作太监打扮的少年身后,拿枯瘦却利如鹰爪的五指紧扣住了他们的后颈。

  哪怕是至尊修者,失了灵力可用,亦不过一介长寿武夫罢了,何况叶尽逐与叶云停。

  连国师的动作都未能看清,叶尽逐只觉足下一空,便与叶云停一并被毫不留情地揪出了殿外。

  如同当年凌空踏云那般踏着足下流溢的浓浓阴气,国师死死抓着二人,直冲国师塔而去。

  扇扇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乍然闭合,砰声落下了门闩,锁住了满殿困兽。

  随着一声巨响,殿门死死闭合。

  “师弟!——”

  惊喝断在了中途,傅断水急急回身,斩落了即将侵袭至纪濯然身侧的一段血肉触手,将他推至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角落,神色厉然地看着那一小坨血肉跌落在地,融成了一摊脓水,随后又颤颤化出了形体——

  瞧见了这幕,谈风月远在那端护着身后惊慌失措的谈太傅与谈夫人,冷声冲他高喊,“挡,不可斩!”

  ——挡?整殿伥鬼几要超过了活人的数目,怎么挡得过!傅断水眉头深锁,尽力自坨坨血肉手下救下了两个面无血色的文官,却眼睁睁地看着数名官员惨嚎着被一坨高大的血肉所吞噬,徒留下了一地碎衣。

  不等他心间生出揪心无力之感,那血肉耸然又变大了几分,直要向他卷来——

  “——天火雷暴!”

  一声喝令,有天雷应声穿瓦而下,直将那坨高大血肉劈裂成了一地碎渣,燃成了灰末,再复生不得——可随即,那片片灰末竟又化成了满地血虫——

  竟连天火都奈这伥鬼不得!

  显形咒不但破去了谈风月设在秦念久身上的镇煞灵咒,还逼得他现出了原身……他周身浸没在重重黑雾之中,快要被自己身上缭绕的魔气扰乱了神思,咬牙抬手欲将殿门破开,让众人逃命,又急停下了动作——

  若是这满殿伥鬼流散出去,怕是要酿成大祸……

  心念急转,他将手一收,转而以怨煞之气设出了一个结界,将身后双目泪垂、干呕不止的将军夫人推了进去,“待在此处!”

  不怪得将军近年来突地性情大变,原是被这类东西占去了皮囊!将军夫人泪眼婆娑、六神无主地紧抓着秦念久不放,“将军……救救将军……”

  秦念久眼带不忍地挥开了她的手,飞身而去,跃至了那滩黑灰旁,也顾不得会暴露身份了,沉声与傅断水道:“将生人护进结界,我来驱斩伥鬼。”

  国师敢放胆将他们关在大殿中作困兽之斗,左不过是因他断去了众人调用灵气的可能——却没算到殿上还有他这个不用灵气,而使怨煞之气的异端存在!

  察觉到了此人身上显而易见的魔意与浓重的怨煞之气,傅断水瞳仁微扩,却也没时间深思太多,只抓紧时间颔首应声,“好。”

  可话音初落,便见地上四散的血虫触及了他身上的怨煞之气,顷刻间便似又被激活了一般,竟借其重新凝出了形体——

  而更多的伥鬼则像嗅见了什么的可口气息一般,纷纷聚涌成堆,不断冲撞向那结界。

  躲在结界中的人们发出阵阵难耐的惊叫,没能躲入结界的众人亦高声嚎哭了起来——

  谈风月头痛欲裂,却还是强恃着镇定以银扇挡开了一条血泥之路,将十数名生人推涌进了结界,才转而急奔向秦念久,紧抓住了他的手,“怨煞养鬼,你先离开此处!国师总不能长时间封住我们身上的灵力,留我们善后——”

  天知道他们何时才能重拾回与灵气的联系,而那正遭众伥鬼冲撞的结界亦不知道能撑至几时——秦念久猛力扬手,以伞尖击碎了一坨背袭向谈风月血肉,瞬息间便定下了主意,“擒贼先擒王,小叶子亦还在国师手上,你们二人暂守住结界,我去寻那国师!”

  扣于腕上的五指霎时收紧了几分,谈风月焦急望他,“不……”

  “没事。”秦念久安抚性回望他一眼,再没作拖延,将手一挣,纵身施术穿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