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敛骨【完结】>第一百零三章

  将近日暮,落日如灯般缓熄慢沉,染得聚沧一片温黄。

  夕阳斜映之下,寥寥夜蛾翩飞,封着薄冰的桃潭覆着一层暖光,如同一面铜镜,照出岸旁两道人影,徐晏清与玉烟首徒叶正阑相对而坐,煮酒烹茶,好不自在。

  玉烟位列首宗,门中弟子大多自傲,不屑与别宗门人深交,更罔提观世宗这宗门虽小,却个个人杰,满令人不忿的“异端”了。拢算起来,偌大的玉烟,愿与他们观世交好的居然仅叶正阑一人。

  叶正阑为人赤诚,交友只认一个“志趣相投”,他与徐晏清相识数十载,深为他极致精妙的铸剑技艺所折服,每每一得空闲,便要来寻他讨教一二——左右徐晏清为人温和,从不嫌他聒噪。

  只是再痴迷于铸造之法,接连数日谈论下来,难免也教人头昏脑涨……想着稍事歇息一会才好,叶正阑惬意地大饮一口温酒,讲起了些自宗琐事聊作消遣:“——说起来,自打年前玉辉长老修成飞升,玉烟宗主之位至今尚还空悬……”

  “哦?”徐晏清依旧是一袭蓝袍,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姿,举手投足间却更添了几分意气风发。宗主交替实属寻常,他闲闲掐诀扇弄着碳火,温声应道:“都有哪几位长老应选?”

  “哪来的‘几位’……”叶正阑笑他一心扑在铸器之上,消息属实闭塞,“够格的只堑天长老一位罢了。”

  堑天?徐晏清轻轻一挑眉。

  有夜蛾辅助在各宗弟子间探听,他实则消息并不算闭塞。玉烟宗为玉辉长老所创,四百年间愈大愈强,终折服众宗,位列众宗之首,只是数十年前日生鬼域一役,玉烟首当其冲地折损了十数名长老,虽还有玉辉长老把持,却已显露出了些许后续无力之意。如今玉辉长老修成飞升,属实后继无人……呵,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玉辉长老为人肃正不阿,那堑天长老却自视甚高,心中颇多算计,本就暗妒他们观世宗已久,日生鬼域一役中又被他师弟夺得了诛杀鬼王的大功,惹得他怀恨在心,明里便时常要挑他师弟的刺,暗中又常想抓他们宗门把柄——

  听见这“堑天”二字便心觉鄙夷,他将轻蔑之意悉数藏进眼底,浅浅一弯嘴角:“堑天长老修为虽高,资历却浅,若是当上首宗之长,怕是难服众宗。”

  叶正阑心里自然也清楚是这般,却碍于身份无法宣之于口,只得苦笑着摆了摆手,“虽是如此……但若是长老他近来能做出点什么成绩、立得大功,便都好说了。”

  如今世道还算太平,哪来的大功给他立?徐晏清心觉无聊,抿唇笑笑以作回应,听叶正阑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嗨,管它呢!横竖玉烟总是玉烟。”

  他虽较徐晏清年长几岁,笑起来时却十足飒气爽朗,半点没有兄长的架子,“倒是我听闻贵宗秦长老正闭关欲破关隘,届时待他飞升,该是贤弟你……”

  观世宗门小而近微,一宗之主换谁当不是当?徐晏清本就志不在此,淡淡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我怎比得上秦师弟。秦师弟他才……”

  “秦师弟秦师弟,你总是如此,三句不离秦师弟。”叶正阑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最听不得好友说出这类自鄙之辞,满不赞同地一叹,“是,秦仙尊修为至高,确实无人能出其右,我亦是向来敬服秦仙尊的,但贤弟你又不见得比他差上许多!尤其自从秦仙尊三年前负伤退隐,久未入世除祟,在民间的威望已不复从前,倒是贤弟你这几年却一跃而上,无论是在宗门亦是在民间都颇得赞誉……还望贤弟不要总这般自轻自慢才好啊!再者……”

  好友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徐晏清早已习惯了,只捧茶在旁静听他说着,但笑不语。

  叶正阑所言句句真心,亦无偏颇,他却只当他是在奉承,哪怕诚然,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黑夜无尽,皓月在时,萤火之光怎可与其争辉。但当云遮月隐时,烁然亮眼的又是谁?

  自打三年多前秦师弟不得再出山斩鬼,仿佛一柄寒光四溢的宝剑乍然被收回了剑鞘之中,光辉骤然淡化褪去,世人终于得以将目光投向了他人——宗门中能者甚繁,向来不只独他秦念久一个。而今时在各界中名气大盛,风头正劲以致遭人眼热的,除开他徐晏清,又有谁人?

  只是这样的话语,他自己是断然不会应的。

  “再者……”叶正阑自顾说了许多,迟迟才发觉好友好似正在神游般,两眼只盯着薄薄冰层下自在来去的游鱼,也不接他的话,还当他是不爱与师弟争锋,赶忙急急刹住了话头,歉然道:“贤弟向来不爱听这些,是我多言,扯远了。”

  徐晏清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仿佛根本没留心听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啊?”

  “你当真是……”叶正阑见状不禁失笑,“除了与铸器相关的事,什么旁的都入不了贤弟的耳!”

  徐晏清唇角微弯,不置可否地笑笑:“还说我呢,叶仙君不也是如此?”

  “哎,那倒也是!”叶正阑一拍大腿,笑得开怀。身为玄门中人,他平生却最爱各样兵器剑谱,一旦聊起这个,便连眼睛都放亮了许多,端的是神采飞扬:“说起这个,我近日来一直在想,万物有灵,灵却无形,纵使有旁门幻术能使气化形,所幻化出来的终也不过是虚物,总不入流。若有什么术法能为‘灵’化出血肉实体,拥有七情肉身,那剑灵岂不是亦可——”

  “剑灵化形么。”徐晏清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旋即半垂下眼帘,遮掩住了眼底的冷嘲,状似若有所思地道:“唔,我早前便有此设想,且已钻研有段时日了。”

  “什么?!”叶正阑闻言差点没惊跳起来,眼中满是纯粹的欣喜,“可有何进展?!”

  已然大成,就待一验。此等惊世之法,当然要等诸事妥当后再宣,方能一鸣惊人,徐晏清心底淡淡冷笑,面上却半点不显,只赧然道:“不过只稍有了些眉目罢了,离大成还差得远呢。”

  “‘剑灵化形’一说前无古人,能有些眉目已是难得!”叶正阑满面盎然,言谈间全无妒意,尽是与有荣焉的赞叹,“果然这世间最精铸器之人,还当属贤弟你啊!”

  最精铸器之人么……徐晏清脑中骤然浮现出了那柄银扇铸成时的璀璨灵光,垂在袖下的手死死一攥,又一霎松开,状似赧然地摆了摆手,笑道:“叶仙君捧杀贤弟了。”

  “你啊,样样都好,就是为人太过谦逊了些。”叶正阑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神情蓦然一肃,皱起了眉:“只不过,贤弟你这钻研剑灵化形的事儿只怕是要抓紧,又或是先搁一搁了。待到下月,各宗都可有得忙的——”

  徐晏清稍稍一顿,“嗯?”

  ……确实,近来他曾透过夜蛾窥见数位玉烟长老神情古怪,却不敢近探,不知是何缘故……思及至此,他面露疑惑,追问起了详细:“此话怎讲?”

  夕阳渐下,被崖下无垠海面纳入其中,隐去了身形,交由随后袭来的暗色把持大地。

  天色渐进低沉,叶正阑亦神情微黯:“唔。此事事关重大,原本只应通报予各宗宗主,但贵宗秦长老眼下正闭关,是贤弟你在操持着贵宗上下大小事务,与宗主无异,说予你听该也无妨……”

  他稍一斟酌,沉声述起了详细:“是这样的,近北处有一座主城,名曰红岭,城外近郊处有一小村落,唤作溪贝。数月前曾有一名星罗宗弟子途径那处,意外发现那村庄内外方圆百里的灵气仿佛都似有些紊乱,便留在村中观察了一阵,终于发觉那处确实有阴阳失衡之相——”

  ……阴阳失衡?徐晏清心中一紧,不觉皱眉,“可是出了什么难对付的异怪?”

  “若只是异怪,那还好办了。”叶正阑向来公私分明,一聊起正事,面上便再不见嬉笑之态,余下的只有严肃,“那星罗宗弟子不擅施咒画阵,却颇通观星之术,那溪贝村平日里看来极其普通,不过世间寻常一座村落,却唯在恰逢‘东官苍龙断尾’那夜,方可映照星象算出那村庄正处在‘替生门’所在的方位,才能一观其中异常……”

  心间预感不祥,徐晏清神色微微一僵,“……替生门?”

  “是。”叶正阑道,“经星罗宗测算得出,天人地三界虽泾渭分明,却处处交接,这‘替生门’便是其中要紧的一处,巧巧与地府相接,正似民间常说的‘鬼门’。替生门位置特殊,本应是作沟通阴阳、调和阴阳之用的,可眼下那处的阴阳两气却失了衡——唉!此番异状,想来唯有是世间修行人中有谁修岔了心,行了逆天之举啊……”

  “你是说……”徐晏清唇边惯挂着的笑意终于悄无声息地泄露出了几分勉强,“许是有宗人逆天而行,修习了禁术?”

  身为玉烟首徒,叶正阑光是听见“禁术”二字便难掩唾弃之色,点头应道:“没错。”

  “……”徐晏清心底已然波澜大起,面上却依然自若地作思索状,揣测道:“当真就是因为有人修了禁术么?不是说月隐仙翁座下亲徒谈君迎近日得道飞升了——兴许,是他飞升时攫取了一方灵气为助,才致那处灵气紊乱、阴阳失衡……”

  叶正阑才听他讲至一半便摆了摆手,“哪能呢。实不瞒贤弟,星罗宗占刻长老一收到来报便即刻趁夜动身去那小村探过,以通天眼一观,发觉那处阳气虚旺、阴气虚无,显然是有人暗中以术法抽调了阴气为己所用——若非是有宗人修习禁术,也只能是有哪个教派在行些不轨之举了。咳,自家人管自家事嘛,虽不知那九教六门五派得知此事后会如何动作,总之,星罗宗连同玉烟宗几位长老已颁下了密令,月后便要彻查各宗。我想该就在这几日,各宗宗主便会接到消息了。”

  他所言的每一句都似闷雷砸下,震得徐晏清脑仁隐隐裂痛,喉间溢出的唯有惋惜似的艰涩一叹:“……是么。”

  正道宗人听闻或有道友修习禁术,自然会心有触动,叶正阑并未发觉他这一叹有何不妥,同样惋惜地叹了声“道心不古”,便也不愿再多谈此事了。

  犹记挂着方才所聊的“剑灵化形”之法,他扯起嘴角一笑,刚欲开口再问一问具体,便听见有一串嚓嚓踩雪之声由远及近,不由得循声转头看去。

  “……际界无所限……”衡间怀捧着数盏盛满萤石的琉璃灯笼,一路小跑至桃潭近侧的几株桃树下,小心翼翼地将灯笼挂上桃枝,“有终无尽时……”

  他动作十分麻利,不多时,长在潭边的半圈桃树均已挂上了灯盏,那琉璃灯精致玲珑,内里盛着的萤石却有几分重量,压得桃枝微弯,也别显出了些娇柔意趣,映得半湾潭面烁光绮丽。他却无意亦无心去赏这景,只心无旁骛地碎碎背诵着功课,“破无定法,道坚既明……”

  叶正阑眼见着他专心致志地沿着桃潭愈挂愈近,都快要贴到徐晏清身侧了,竟还没发现他们二人就坐在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地乍然出声唤他:“衡间!”

  “啊!”衡间背书背得沉浸,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骇出个好歹来,足下猛地一绊,直直撞在了徐晏清身上。

  徐晏清正忖着心事,一时竟没来得及躲闪,被正正撞着了手臂,面容霎时因手臂处更甚于钻心的疼痛而变得扭曲至极。

  不过转息,他便以垂首拂袖的动作将面上异色掩盖了过去,听回过神来的衡间在旁一迭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大师伯——”

  手臂处的疼痛来去如飞,不过刹那便消失无踪,谁也没能察觉他那一刹的异样。徐晏清趁势将方才的不安与恍惚悉数压进了心底,片刻便又恢复成了那副温和的面容,安抚衡间道:“……无事无事。”

  叶正阑时常出入观世宗,算是看着衡间长起来的,与他也亲厚,起身过去大大方方地刮了刮他鼻尖,“衡间这般勤学,背个书都背进无人之境了!”

  这才发现叶仙尊也在,衡间连忙向他行礼:“叶仙尊!”他冒失地撞着了大师伯,还被叶仙尊取笑,连耳朵尖都有些发烫了,“是我忘形了……”

  “少年十四,能沉心专注是好事。”叶正阑乐见后生勤学,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一垂视线,好奇地看向了他怀中的琉璃灯笼,“这灯是?”

  衡间忙答道:“啊,这是小师伯所制的琉璃灯,说是能给宗里多添点景致,看着舒心。”

  “……彩灯照桃潭,确实悦目。”虽然心内仍乱,思绪亦纷杂,但听他提起宫不妄,徐晏清眼神不由得还是柔和了许多,“——‘破无定法,道坚即明’,你方才所背的是这两句吧?”

  他想了想,温声笑道:“这师祖给你布置下的功课,不是要留待他出关才会检查么,怎现下就勤着背了?”

  近来光是想着这事便觉开心,衡间嘴角一扬,咧嘴笑道:“大师伯与小师伯近来都忙,师尊便应了我,初一要陪同我下山除祟去,但我得先将功课——”

  徐晏清闻言一怔,眼中柔和之色霎时无踪,竟不自觉泄露出了几分戾色来:“师弟他要出山?!”

  衡间从未见过他这般情态,还当那是厉色,不禁一呆,话音也断在了半途。

  徐晏清却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干笑两声,稍缓和了些口吻:“师弟他……身体已好全了?”

  以为他方才流露出的“厉色”是在顾念师尊的旧伤,衡间赶忙道:“只是伴我下山,并不是出山!”

  他忙不迭将几日前说过的那套万全再万全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又再三强调师尊他仅仅是陪同在旁,并不会出手,末了才笑道:“如此,大师伯便可放心了!”

  仍怕他多忧心,他又补充道:“况且小师伯也赶在这几日将要赠予青远的符纸都画完了,到时候应该也会同去——啊,对了,师祖他尚还在闭关,这个……”

  还未听他把话说完,一旁叶正阑便笑了起来:“知道知道。秦长老易怒,定不准秦仙尊重伤初愈便要下山——小衡间放心,我自是不会告密的。”

  “多谢叶仙尊!”得了叶仙尊的保证,衡间心内大舒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又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大师伯。

  看着他面上纯粹的雀跃,徐晏清眼底暗涌阵阵,终是情绪复杂地抚了抚他的额顶,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来,“嗯。”

  他伸手取过了他怀中余下几盏的琉璃灯,“就剩几盏了,我帮着挂上便是。你……找个安静地方专心背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