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敛骨【完结】>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场众人中好歹也有不少曾与秦仙尊并肩作战,从来只见他斩鬼无情,何时见过他对他人出手?!

  场面乱且不堪,一池血泊被纷杂脚步踏干,有人面色发青地匆匆再度摆出攻势、有人慌忙上前去搀扶那断了右臂的占刻长老、有人仍难以置信地高呼着“秦仙尊”三字,又被脸色难看的旁人呵斥……

  缭乱喧哗之声中,唯有那缕黑雾静静地、称得上温柔地卷起了那柄烟杆,将它送回到了秦念久手上。

  银质的烟杆触及掌心,如冰寒凉,又被其中所蕴的灵力浅浅灼痛,犹如火烧。秦念久垂眼看着掌中烟杆,眼底暗涌着的不再是滔天怒意,而只剩下了哀戚。

  修习无情道的秦仙尊不会落泪,化身成魔的秦念久同样无法落泪,他只轻轻闭上了眼,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已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归了。

  重重黑雾挟卷着狂风,猎猎作响,似是在悲他所悲。

  而等短短片刻,风声倏而止息,他再度睁开眼时——

  是一头没了灵智的魔物难对付,还是一位神智清醒、心中却有仇怨的魔君难对付?

  遥见身处半空的秦仙尊骤然睁眼,眼中红意如火,杀意逼人,四周魔气更是顷刻间增长了数倍有余,犹如道道长鞭般狠辣地笞打在众人身上,直压迫得人难以吐息、再难动弹,饶是叶正阑都经不住弯下身去狠狠一咳,顿时意识到事态恐怕更糟糕了——盼望如今那已然成魔的秦仙尊仍能抱有本心,只怕是痴心妄想……

  虽是如此,总要一试!

  他一咬牙,勉力顶着强压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急奔几步,高声劝道:“秦仙尊,想想苍生百姓啊!至少……”

  在场众人仍乱,他的声音再高,也眨眼便被旁人哀哀呼痛的声量压了过去,可出乎意料地,秦念久竟在一片嘈杂声中挪眼看向了他,低低应了:“苍生?”

  只两个字,顷刻便教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屏息望他。他握紧了手中烟杆,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肃杀之意,再开口时又是百万怨鬼同哭的尖锐啸音:“难道我观世宗人,我的师姐、我的师兄、我的徒弟、我的师尊……我秦念久,就非苍生?!”

  有滚烫怒意再度侵袭入心,烧心灼肺。要知道他不过是短暂地找回了些许清醒,不知何时又会再被混沌侵蚀,秦念久嘴唇一抿,强行在脑中死死抓住了那抹青影,才勉强令自己稳住了心神,面色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

  今次不比当年,宗门人来者更多。六十七年过去,长老仍在,就连容颜都未改分毫,而当年在场的弟子却已近乎换了一批。听了他的话,一众面生的弟子脸上只是茫然,与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们所讨伐的这魔物,竟是那携满宗白日飞升了的九凌天尊?!

  他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眼见一件不堪的前尘就要被揭开,堑天面色万分难看,顶着滚滚魔气的威压回首一甩手中灵幡,欲要用吼声稳住众人:“魔物惑人,勿要听他妄言!”

  众弟子的视线却没放在他身上,只讶然抬首看向了他身后。

  在他身后,有白雾自秦念久手中无声涌出,漫起,逐步侵染了浓厚的黑。

  雾气卷席中,有人惊呼:“这是……留影幻阵!”

  随着黑白杂糅的浓雾徐徐铺开,昔时袭上生云台的宗人幻影乌泱泱地混杂在今时的人群之中,虚实交织着,就连按剑持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白雾蒸腾中,只听得秦念久的话音也像被雾气揉散了,化淡了,飘忽忽送入众人耳中:“多年未见,堑天长老莫不是忘了……”

  旧时之景再现众人眼前,秦念久却连余光都未曾向那鲜活如生的景象偏转半分,双眼只紧盯着堑天,字字咬重,声如裂帛:“——秦念久从不妄言。”

  由白雾织就的幢幢幻影就在身畔,清晰入耳的皆是各长老低声窃窃计算着所能赚到的功德数目、教观世宗徒以命相抵究竟值不值当,众弟子被魔气狠狠压着,已然无暇分神去细看幻阵那端呈现出的血腥场面,无不露出了惊诧之色,僵僵扭头看向出现在画面中的、面色再复杂不过的诸位长老与师叔伯:“这……”“长老……”“怎么……”

  这虚构正义、徒造罪名以换功德之举,究竟是真是假?

  ——无需众长老出声作答,他们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杂乱无章、难分虚实的场面既躁动又焦灼,堑天额上条条青筋怒绽,近乎快要将牙关咬出了血来,而身旁面色同样难看的明琅已拔高了音量,急怒攻心地道:“终是为苍生——为了大局!既为苍生,便总要有人牺牲……宗人世代舍命除祟,不也是如此?!观世宗徒不过三人,为你赎罪,再换天下太平百年,怎不值当!况且——况且……”

  被灌入喉间的魔气拉扯得五脏剧痛,他急急吐息两口,话音像是自齿间逼仄挤出的一般:“况且吾等不但为观世宗遮掩,未将观世宗豢魔一事公告天下,反为观世留了个全宗飞升的美名、破例为你建设神殿,给你们留了一个体面!”

  杀人诛心莫过于是。秦念久脑中本就裂痛难忍,心口更似如锥,身体难耐地一蜷,却仍未往观世宗徒幻影那边看上一眼,只转眼看向了明琅,不怒反笑,幅度极其细微地挑了挑眉。

  分明是因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逼人以死自证、杀人夺尸,心内亏虚,外加宗门中有人堕魔一事有损宗门清誉,这才扯出“飞升”的幌子以做遮掩……经他这般理直气壮地大吼出来,倒成了“体面”与“恩惠”了。

  ——白雾中的往事仍在继续上演,可眼前的这一干宗人,又有谁当真愿意去审视其中的画面,深究当年的真相,直面自己的过错?

  秦念久微微扯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未作任何辩驳,只忽地垂下了眼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明琅的话:“是为苍生,便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是么……”

  听他话音虚浮不稳,似有些许动摇,一众原还瑟缩的长老满以为明琅方才那番话说动了他,顿时仿佛找见了主心骨,纷纷强打起镇定,附和着开了口:“正是如此!”

  “为苍生计,何错之有?”

  “没错,吾等……”

  一阵喧嚷之中,一长老面上愤慨的神情骤然变作了极致的惊恐,连瞳仁都发起了颤来,未尽的话音亦滞在了舌根,“吾等……”

  只见千百股粗如廊柱、滚滚如浪的魔雾猛地自秦念久背后爆发而出,轻而易举便穿破了一众长老苦苦维持着的结界,蔓延至无穷远处,如钩锁般道道扎入了地面、深入地脉。

  眨眼,适才平静下来的海面以更汹涌之势再度翻腾而起,掀起万丈惊涛,又狠狠拍下,直击得整块大陆地动山摇,震颤不止,裂出沟壑深深,甚至能直视见地底深处缓缓暗涌的火光。

  聚沧山外,座座人城接连翻覆坍塌,随海浪灌入开裂的深谷之中,又被地火灼得滚沸,全然一派地狱惨景。

  而较这可怖情状更令人胆寒的,是秦念久悠然带笑的话音:“——既然如此,那我便与诸位‘志士’打个商量。”

  山川震颤声、砖瓦崩裂声、浪涛怒吼声、悉数盖过了遥遥处惊惶叫喊的人声,他扯扯嘴角,看向诸位长老的眼中终于凶意毕现,只一抬手便以铺天威压将一众宗人狠狠压跪在地,直至他们膝下地面呈蛛网状碎裂了开来也未罢休,话音更是寒可刮骨:“九陆十四州幅员辽阔,大小千百余座人城,而当日亲手弑杀我宗门人者,共七十六人……但凡你们自愿牺牲一人,我便放过一座城池。——不知众长老意下如何?”

  ……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回应他的唯有一片惊恐的、不安的、瑟缩的、可悲的沉默。

  自聚沧山起,被魔雾驱使着的骇浪逐寸侵蚀过成片大陆,每一记颤动都震慑着一众宗人的心脏,而留影幻阵中的画面又仍在继续,真真一副荒诞景象。

  脑中那抹青影渐淡,推挤着膨胀起来的又是各样暴戾之意,拿不准还能维持多久的清醒……秦念久强忍下一口呕意,背脊微微一躬,面上却半点异色也未泄露,只淡淡开口催促道:“诸位长老,火舌无心,波涛无眼,可不等人啊。”

  难以置信秦仙尊当真做出了灭世之举……明琅双唇发青,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可又怎甘愿轻易认命,颤颤地驳:“……吾等名门正宗,怎会听你这魔物的威胁……”

  “唔。”秦念久眼也不眨地望着山外遥远处转瞬间又有数座人城接连坍塌,片刻后将视线挪回了明琅面上,口中百万鬼音齐齐讥笑:“比起人界覆灭,难道不是能救回一些是一些才好么。怎么,长老这就不愿‘体面’了?”

  “住、手……”强压之下,叶正阑同样被压跪在地,动弹不得,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挤碎了般,却仍声嘶力竭地艰难喊出了口:“秦仙尊!难、道观世宗人……会愿意看到你这么做吗!”

  “……叶仙尊。”听他此言,秦念久似有些忍俊不禁,满载冷嘲地唤了他一声,好笑道:“人都死了,还怎么看?”

  说罢,他再度将手高抬——

  这回随着黑雾拔地而起的并非巨浪,而是烈焰滔天!

  水火原本并不相容,可随着那黑雾起伏,层层火舌卷起水浪,迫不及待地向下一片山峦袭去——

  眼见又有数座人城即将翻覆,一记震声骤然炸响:“住手!!”

  是心辉长老尽全力昂起了头来,半点不显畏惧地直视着秦念久。

  耳旁杂音悉数远退,十分坦荡地,他道:“当年之事,终是为苍生谋福祉,我……不悔,亦无愧。今日这般,为苍生赴死,我亦不辞!——唯望秦仙尊信守诺言!”

  一语言罢,毫不等旁人出声阻拦,他猛地闭上了双眼,闭起了一口浊气使之逆行,自碎金丹——

  “长老!”

  “不!”

  不顾身畔弟子的呼喊,令人牙酸的肉身爆裂之声咯咯炸响,血溅五步!

  “……”秦念久垂眼看着那四溅开来的血肉,神情有变,但眼神仍是冷的,手指不过轻巧一转,那噬人的万丈火涛便扭转了百米,绕过了一座人城,朝旁处扑涌而去。

  生机显现,众宗人看着,却更觉无望:魔者祸世,生杀予夺,竟不过只在它反手之间!

  无心亦无意更无空闲留等他们伤悲,秦念久轻握起拳,将那片余灰跟银烟杆一并捏在了掌心,看向了余下众人:“身先士卒,不错。心辉长老是体面了。——余下诸位的决定呢?”

  远处,是满目人间炼狱之景,近处,鲜血肉泥尚有余温,抬首,那魔星字字句句所散发出的压迫力这般可怖……而那翻腾的火涛可不等人,转瞬便又呼啸着袭向了下一座人城。

  心间唯有绝望,喉间亦感窒息,众弟子呼吸粗重,几近崩溃地将视线投向了诸位长老:为何沉默?为何不动?这百姓,这苍生,这世间……他们众人的性命……谁能有解,有谁能救?!

  忽地,似是听见了他们心中的泣诉,又一道人影猛烈地挣扎了起来,耗尽遍身气力挣开了压制在身的黑雾——是那断了一臂的占刻长老。

  可与众人所预想的恰恰相反,他死死捂着断臂伤处,全无要拼死攻向秦念久之意,反而背身而去——竟是要逃!

  想他修炼两百五十年,挣足了设阵的功德,月前又才诛灭一座鬼城,计得大功,飞升近在眼前……怎甘心败在此刻,交代在这里!!

  全然不顾星罗宗弟子震惊且难以置信的眼神,更无视了身旁明琅青白交加的面色,飞沙走石中,他尽速腾空飞起,就要往山外跃去,耳边却忽听得风声一炸。

  蓦地,只觉着下身忽而一轻,占刻空张了张嘴,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腰部以下竟然空无一物。

  稍迟半拍,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秦念久在一片骇然惊惧的视线中遥遥掸开了黑雾上所沾带着的污血,任那占刻长老空睁着双眼狠狠摔在了地上,淡淡道:“占刻长老不愿体面,我便只好帮他体面了。”

  话音落下,他自顾将手一拂,便又在火涛之下放过了一座人城。

  无计可施——地上残躯仍在抽动,众宗人愕然空张着嘴,呼吸间入喉的皆是血味腥气,仿佛火中添油般引爆了他们心间累起的恐惧,直至紧紧绷起的心弦根根崩断——退无可退!

  再也按捺不住沉默,渐渐地,人声沸起:咒骂、求饶、惨叫、怒号……声声仿若困兽,与留影幻阵中那红衣女子满带哭音的悲声质问交融在了一处。

  那么,可还有人如心辉那般壮烈,甘愿赴死献身?

  当然。

  杂音皆不入耳,更无心与他们多费口舌,秦念久只冷眼静待着每有一人情愿“体面”,他便守诺地放过一座城。——只可惜时间分秒滑过,火涛灼热,总算起来,情愿以自身性命换一城安宁的,不足十人而已。

  溅起的血肉累积成堆,似在地面铺就了一张软质的红毯,鲜血流淌开去,浸润了众人伏地的双膝……满目红意中,一名弟子终再忍不住心内的崩裂之感,失控地怒喊一声,艰难伸出手去够到了跌落在侧的剑柄,就要将剑刃对向自己——却被一小股席卷而来的黑雾及时制住了手腕。

  并未看向那名因恐惧而涕泗横流的弟子,秦念久只居高临下地垂眼睨着余下一众伏于地面瑟瑟发抖,满不愿赴死的长老,与那面如死灰、甚至不敢抬眼与他对视的明琅,无不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口口声声说牺牲小我,换大局平定才是应该……”

  说话间,一缕黑雾柔柔抚上了明琅后颈。

  “可我见你们,也不过如此。”

  乍然凝结的黑雾跟随着话音落下,随后滚落而下的,是明琅那切面整齐的头颅。

  脑中青影飘忽似无,胸腔中淤塞的暴戾之意愈发强烈,奇经八脉隐隐又有膨胀异化之势……不愿亦不能再拖延下去,秦念久眼神倏凝,吝于施舍眼色予那颗表情僵在面上,尚未瞑目的头颅,骤然抽出背后长剑,身形一虚,遁入了黑雾之中。

  留影幻阵中,白雾缭绕,一众长老正挥剑向那声声泣血、苦战不休的红衣女子。而画面之外,絮絮黑雾骤然弥散,秦念久银发白衣,自中化身而出,向一众长老俯冲而去,双剑横扫——

  十步杀一人!

  察觉到身上重压骤减,众长老顾不得许多,万分慌乱地起身或逃或窜或攻或举剑招架,奈何他们躲闪的速度再快,却也快不过双剑凌然的剑意,终是徒然,逃不过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惊惶太甚,竟有长老慌不择路地试图要混入弟子当中,拉过宗徒作挡,换来的却是黑雾缠身,状若凌迟的剐杀——眨眼,绚丽如梅的血雾朵朵爆绽而开,一时间,黑白两雾皆沾血色,画面内外皆是鲜血泼扬而起,哀声漫山!

  纷嚷惨状中,一道隐于人群末位的人影缓缓后挪,无声捏紧了手中白幡。

  杀人较杀鬼更易,做人却较做鬼更难。秦念久周身浴血,如风般在人群中游弋穿行而过,白衣已成红裳,银发上更是血迹斑驳,可他面上却全然没有大仇得报后的快意,有的只是漠然。

  血气愈重,便愈能诱得他魔心异动——可他却不能不杀——怎能不杀?

  一步,温热鲜血扑面,蛰伏于他皮下的怨鬼面貌挣动不止,渐渐浮现;再一步,哀嚎声撕心裂肺,道道黑雾更自他脊背处穿出,化成残肢……

  体肤、脑中、心中,无一不痛,他只面不改色地死死忍着,去寻下一个在留影幻阵中幕幕见过、铭记在心的面孔,直至最后一人——

  淋漓鲜血快要模糊了他的视线,蓦地,满眼血色中,却有一道熟悉的青影逆着仓惶逃窜的人潮急急踏空而来,避过了他手中锋利的剑芒,伸手向他:“秦——”

  ……

  身上重压骤然消散之时,罔顾身前或惊叫或呆怔的一众弟子,堑天长老半跪在地,借绰绰人影将自己遮挡得再严实不过,拿一双鹰隼似的眼紧追上了正在人群穿行的秦念久。

  远不似明琅般愚莽,他向来懂得何时要领于人前,何时要隐于人后——几乎是在留影幻阵初初设出、明琅发话之时,他便警惕地逐步退至了人群之中,而事态也果然像他预料中般一发不可收拾……

  几要咬碎了一口银牙,他伸手于地上一拂,紧紧握起了一把沙石又转瞬松开,以留于掌心处的印痕作占——占得的结果却是一个不容置喙的“死”!

  他唾手可得的仙位、玉烟宗的百代美名……满不愿信命,他眼中恨意滚烫,狠狠一捶地面,又将视线挪向了那银发白衣的魔鬼修罗。

  越是逆境,就越要冷静……他死盯着秦念久,强令混乱的大脑思绪飞转,意图寻见破绽:这魔星明明应该能以黑雾状的魔气眨眼间直接诛杀众人,为何却要自己亲自动手?

  ……是图快意,抑或是因他尚不能完全掌控那黑雾?毕竟在他暴起出剑时,压制在众人身上的力量可是消失殆尽了……

  不,他分明有灭世之能……

  那……难道是因他并不能精准地掌控黑雾同时诛杀众多长老?方才瞧得仔细,他在诛杀占刻明琅时仅调动了单股黑雾……可这也不能说明……

  等等。他为何要求“精准”?

  堑天皱眉遥视着秦念久,不放过他每个微妙的动作,悚然间明悟了什么——他并不愿伤及无辜弟子!那么……

  眼前一霎拨云见日,他猛然扭头看向了山外遥处仍在上演的幕幕炼狱之景,又愕然再度拿视线追上了秦念久的身影,莫非……

  眼见他每斩杀一人,身上便有异状进一步显现,现在的模样分明是正强恃着清醒,只怕不出多时便又会折堕成那畸形的庞然魔物——若他当真犯下了屠灭人城的罪孽,何至于到此时方才显露?!

  ——可笑这秦念久,脱去了一身无情大道,骨子里却仍是与心辉长老一般妇人之仁、心内唯善的愚心宗人!

  心中顷刻便有了计较,堑天紧紧抿起的双唇难以克制地抽动不止,自袖中取出了一样物什——那是一块他趁乱拾得、仅有寸长的梧桐木碎片。

  魔物庞然,命门难觅,可他现下还是人形,若能一击命中他的心脏……兴许还有机会!

  仅有一击的机会……

  如何才能教他分神恍惚……

  若仅是扮作是宗徒,怕不稳妥……

  堑天两眼倏而一眯,忆起了那道不畏天雷亦要飞身替那魔物作挡的青影。

  被蔽日火涛围聚包裹着的聚沧山上,举目望去唯有黑红白三色浓雾混杂交织,却被陡然乍现的一抹天青如刃般划开。

  蓦然现身的“谈君迎”急急闪退半寸,避开了双剑锐利的剑芒,直赴向那仍勉强维持着人形的浴血魔星,焦急万分地向他伸出了手去,欲要拦他:“秦念久!——”

  惊见此景,一众弟子无不愕然瞪大了双眼,叶正阑更是呆杵在了原地:寄身于那道青影之后的……竟是堑天!

  以被风飘扬鼓起的青衫遮蔽了自己的身形,堑天指间紧夹着那枚梧桐木碎,面色不再是死样的苍白,而是罩上了一层状若癫狂的红——只要一瞬,只要一击,他便可改去“死”命,这诛魔救世的大功,仍是他堑天的!

  成败皆在这一刹,刹那间,众人眼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掠耳的风,掠眼的雾,鼻间流动的血腥气,那魔星一格格挪向青影的眼——

  随后响起的却是一声清脆的裂帛之音。

  “谈君迎”震惊的神情一刹凝在了面上,随割划而过的黑雾寸寸撕裂开来,颜色顷刻淡化而去,褪成了片片素白的灵幡,而堑天那激动抽起的嘴角亦僵住了弧度。

  穿过纷飞的布碎,秦念久使尽了最后的气力,五指狠而准地扣上了堑天喉头,指尖寸寸扎入,破皮穿肉,径直掐住了他的喉管,猛力外抽——

  不似当年软软坠地的少年,堑天重重坠跌在了地上,如鱼脱水般剧烈地挣扎扭动,直至瞳孔消散了光芒,一张无法发声的嘴仍抽搐似地蠕动着,依稀能辨出他的口型:“怎么会……”

  ……怎么会?再难承担异化的痛楚与重压,同样失力跪跌在地的秦念久自然不会好心替他解答。

  以灵幡化灵兽,再以灵兽变化人形,纵使天眼亦难分真假,确实是步好棋。只可惜——那人绝不会避过他的剑刃,纵使剑刃穿身也会直拥向他。那人绝不会拦他,纵使万人来袭,也会替他去拼去杀……而更重要的是,他又怎会认不出所爱之人的真伪?这最简单不过的道理,那小村孤女洛青雨……一早便告诉他了。

  风声萧萧,满场死寂。一张张惊怖的面孔中再无与他有仇怨之人。——该感到快意,抑或是轻松吗?他心间却只余一片萧索。

  被浓黑魔雾掩起了身形,秦念久不堪重负地轻轻闭上了眼,不愿叹息,只低低道:“……衡间,师尊这回……说到做到了。”

  就连堑天长老亦不是这魔星的一击之敌,眨眼身陨,而山外无垠火涛已然吞没了整块大陆,热浪灼人,红意染苍穹。

  魔雾遮眼,满场弟子眼中、心中皆只剩下了一片空白,连恐慌之意都再提不起——忽却听见叶正阑满不可置信的颤声响起,仿佛大恸:“……秦……仙尊?”

  恍惚似有人弹指,萦绕四周的浓雾倏忽与他的话音一同淡化散去,而同样褪淡了的……竟还有山外那可怖的末世之景!

  眨眼,浪潮退去,火焰骤熄,天地间原原本本一派清朗,风云悠然。旭日照映下,座座人城仍在,座座俨然——

  愕然惊觉这整场灭世祸乱不过是场幻象蜃景,众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黑雾如云絮般融淡,那魔星自中艰难地撑身站起。

  随着黑雾淡去,更多的腥血残肢开始自他身后蔓生而出,几要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可他终却站直了身体,轻缓了口气,步步向他们走来。

  眼见魔星逐步逼近,众弟子无不大骇,可虚软的手脚却挪动不了半分,早已嚎干的喉咙也再难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向他们走来——直至停在了叶正阑身前。

  身侧同门长老尸体余温尚存,遍地血泥骨肉,叶正阑跪坐在这样一片狼藉之中,看着那周身尽红、手持双剑,艰难举步向自己而来的故人,心内同样只有一片空白。

  ……就连如此……就连这般……他都不曾伤害无辜之人半根毫毛,更无祸世之心——这样的秦仙尊,当年若不是他受人蒙蔽,仅恃着一腔热血便引出祸事……又何至于今日?!

  风声入耳,他心中却是一派寂静,落针可闻。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灵剑,跪正身子,昂首看向了秦念久,面色有愧,亦有哀戚:“秦——”

  “……”

  秦念久却垂眼看着他这副甘愿引颈受戮的从容姿态,失笑般无力地扬了扬嘴角,打断了他:“……仙尊多虑了。我不杀你……”

  叶正阑不禁一愣。

  脑后生出的怨鬼面容张口尖笑,秦念久抿抿唇,开口时声音却似风般轻软:“……若是连你也死了,有谁还记得当年之事……为观世宗正名……?”

  是诧,更惊,叶正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瞳孔一时巨震,却听当啷一声,是剑刃相触的脆响,一对双剑就这样跌在了自己面前。

  一刹震颤了起来,叶正阑失措地猛然站起了身,秦念久却没再看他了,亦没看向他身后那道静躺于林中的青影,只极力忍着魔气异变的痛楚,兀自转身面向了众人。

  身上残肢愈生愈多,腥血顺流,他无法抵抗身上魔气的异化,终究还是要堕为那没有神智的魔物,届时天下苍生……

  依旧不愿叹息,他不畏众弟子复杂异样的目光,轻轻吸了一口气,愈站直了几分。

  ……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他下一步将会如何动作,众弟子无不两股战战,持剑的手迟疑着将将抬起,却听他十分坦荡且淡然地开了口,“……我秦念久——”

  恍如当年无心无情的秦仙尊,他面上无甚表情,声音亦冷亦淡,只是其中几不可闻地透出了些许苍凉:“……天生仙骨,地赋灵躯。本该为苍生克难,除妖卫道——却道心不定,误堕魔道……犯下滔天过错。有愧天地、有愧师门、有愧亲友、有愧……”

  他稍顿了顿,并没看向谈风月所在的方位,只不忍地微微闭了下眼,片刻续道:“……有愧爱人。”

  纵有不舍,纵有遗憾,纵有留恋……终也不能再有了。

  分不清嘈杂的是耳畔风声,亦是心中悲凉哭音,他轻声道:“如今,我罪无可赦。唯趁还有心……”

  ……有心?

  或许他从来不该有心。

  整颗心脏仿佛正被蛮力紧紧攥着,挤出滴滴鲜血,犹如泪滴,在心底连绵成海,是苦,是悲,是伤,是痛——

  他的声音却依旧平静:“……便将这血肉,还予天地吧。”

  一如当年提剑刎颈般果断,随他最后一字落下,他再度闭眼,萦绕周身的丝缕黑雾突变道道细刃,深扎入体,又自内而外地穿出。随经脉骨肉一同砰然爆裂开来的,是他那颗尚未魔化的血肉之心。

  血色溅地,天际白云、拂面流风、徐徐波涛、叶正阑欲裂的眼眶、众弟子震惊的面容——都仿佛刹那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下一瞬,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海浪一叠叠冲刷着石岸,满目狼藉的聚沧山上再寻不见一丝魔气。

  仿佛一场闹剧轰然落幕,众宗人怔然望着地上残落的血肉,空张的口中发不出一丝声音。

  ……

  ——地府深深处,望乡台上一只黑鸦振翅嘶鸣而起,直冲阎罗殿而去。

  天宫中亦是一阵喧哗。云井旁围聚着的天女们无不掩唇低泣,泪湿衣襟。颗颗泪珠落下,便化作了人间纷纷细雨。

  哭声扰人,帝天君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地府的异动,无言以对地转头看向身侧那完全没打算动作的阎罗主:“喂……”

  阎罗主却只是笑笑,耸了耸肩:“我已说了,事在人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