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敛骨【完结】>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间总有夜雨,如帘般遮蔽了天幕,月藏星隐,唯有阴云。

  眼下夜半已过,偌大的偏院中,三九挠乱了一头黑发,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被,犹如一尊石像般蜷缩在床尾一角,听细雨声声击打在窗沿,像是细密擂鼓,声声敲打着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下意识地避开了仙君,将自己关在房中,他视线空落,不自知地轻咬着拇指指尖,思索着自己身上出现的点点异样,心间满是惶惑。

  ……是从何时开始的?

  在聚沧山上,他搬运着那一坛坛青梅酒时,曾感到过吃力。

  回到沁园的那日,他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路人。

  昨日,他腹中漫上的饿感,口中呼出的微温气息……

  过往许多被他无意间忽略了的异状点滴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明晃晃地指向着一个答案:他一只鬼魂,分明正在一步步地变成活人!

  ……可是为何?

  丝毫不觉得有何兴奋喜悦可言,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指尖,过甚的心惊与心焦混杂相织在一块儿,乱哄哄地挤在脑中,使他的脑袋好似生了锈,手脚也似灌了铅,僵得难以思考、沉得难以动弹,就连一向灵动的眼中也没了神采。

  就这么四肢沉重地僵僵坐着,他怔怔听着窗外夜雨声,不住地拿齿列磨咬着指尖,直咬得指尖蓦然一痛。

  痛意在心底轻轻一锥,他一阵恍神,倏而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正炽烈燃烧着的国师塔中。

  那日——

  模糊在耳边响起的,是火舌舔舐木梁发出的噼啪碎响,模糊钻入鼻间的,是焦糊呛人的火烟气味。他栖身在那一张契符之中,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力拉扯着,紧紧贴在高塔的窗沿之上。

  热浪滚滚,尚在纸符中的他透窗看着鬼君正与国师缠斗,却是不敌,眼见国师手中短剑乍出,就要刺向鬼君……

  他失声惊唤,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飞身替鬼君挡下了那一剑。

  较短的那柄灵剑破开火浪,扎透了他的身体。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痛楚,似是神魂都被撕成了寸段,片片离他而去,可鬼君却及时拉住了他,将他裹进了怨煞之气中,随即,他身上的痛意便骤然消失了……

  那时——

  烈火仍在炽烧,焦烟仍在弥散,模模糊糊的,在鬼君拉住他的下一瞬,痛楚消除的上一刻,一息之间,他似乎瞧见鬼君嘴唇轻动,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说了什么?

  ——“没事。”

  原本是作安慰之用的词句,此刻却成了一句魔咒,简简单单、轻若浮云的两个字炸响在脑海中,犹如惊雷劈身,三九瞬间惊醒,自床上弹了起来,汗湿薄裳。

  心口处仿佛仍留有那日的幻痛,他游魂般抬手捂住了胸口,忽地明白了些什么,一双瞳仁满不受控地轻颤了起来。

  他身上每每出现异样,都是仙君不在身旁,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

  自那日后,鬼君一直不准他向仙君提起他在国师塔中被灵剑刺中,命悬一线的事,甚至还与他勾指立下了誓约。

  双剑有灵,被刺中的鬼怪怎么也应该魂飞魄散,可他却好端端地“活”了下来,他原只以为鬼君是用了什么术法,或是禁术,可……若不是这样呢?

  仙君迟迟无法为鬼君塑回形体,会不会……与此事有关,与他有关?

  若是有关,那他……

  又该如何是好?

  渐渐雨歇,窗外晨曦渐露,几声清脆鸟鸣入耳。

  三九放空地盯着自己的手,心里茫然一点点绽了开来,总是挤着各样鲜活想法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青远后山,山洞那厢。

  金色光团仍静静空悬在血潭之上,谈风月微垂着眼,假寐似地抱臂背靠着岩壁,浑然不觉一夜已过,洞外已然天光。

  忽听得几声鸟鸣依稀传来,又听得一阵衣物摩挲的细响,他无不昏沉地轻揉了揉额角,及时敛起了眼中黯色,转头望去。

  应邀而来的傅断水披着一身薄露,面上表情仍是极冷极淡的,目不斜视地绕过了地上散落的书册古籍,径直走至谈风月身前站定,微微抱手躬身,不卑不亢道:“见过风使。”

  虽然从阴司回来,便一早设法与这玉烟新任宗主搭上了线,时常与他有些联系,但自打皇都一别,这还是他们二人头一回再见……谈风月微微抿唇,颇觉新鲜似地抱臂看着傅断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

  远不似纪濯然那般形销骨立、容颜枯槁,这傅断水倒是周身气度依旧,冷漠淡然之余还更添了几许沉稳,不再似先前那般教人感到难以接近——

  管他难不难以接近呢。如今的他寻回了谈君迎的记忆与部分性情,最擅应对这类冷心冷情的冷面郎君不过,开口便是一声自嘲:“什么风使,不过虚名罢了,傅仙尊不必这般客套。我还未能重列仙班,也无俸禄可领……”

  他说着,边挪眼看向了那枚金红的光团,仿佛无奈至极:“若是他再不回来,让我得以借借他‘九凌天尊’的光,匀些香火给我……唔,只怕是难得善终啊。”

  傅断水听得一阵莫名,“……”

  他自身本是谪仙,如今又已修回了仙格,于他而言,重列仙班也不过是只差一道天雷的事,多的是法子,怎么就难得善终了?

  意识到这话不像是说给他听的,倒像是在暗暗威胁那光团,傅断水扫了一眼那岿然不动的金红光团,没接他这话,只淡淡道:“礼数总不可乱。”

  话音落下,还未等谈风月再开口,他的视线便又落到了一地杂乱无章、沾满泥尘的古籍上,从善如流地没与他客气:“玉烟书阁的古籍古卷已快被搬空了,还请风使留手。——至少爱惜。”

  “……”

  观世宗内的藏书皆在大战那日被堑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满地古籍都是他在傅断水的默许之下,自玉烟中不问自取地“借”来的。谈风月轻声一咳,毫无愧色地一拂青袖,借风将满地书册收拢了起来,拍落干净,在一旁堆放整齐,“所以我这不是干脆将傅仙尊搬来了么。”

  浅浅抽入一口气,压下了心间焦躁,他稍稍扬起嘴角,平静地切入了正题:“不瞒仙尊,我翻遍了古今经卷,试过了千种术法,却都无法将他的血液融回,为他塑出形体……我想,或许是因我与他之间因果纠葛、牵连太深的缘故,于是便寻了仙尊你来,欲请仙尊一试。”

  ……这岂不是病急乱投医?

  不懂他怎会有这样曲折离奇的猜想,更不懂他一个仙人,怎会将希望寄托于自己一个凡人身上,傅断水颇觉荒唐地看着谈风月,见他嘴角虽挂着笑,笑意却并不真切,整个人更只是表面故作出的镇静,仿佛仅需轻轻一击就会破碎一地般,显然已是心力交瘁,面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复杂。

  读出了傅断水眼中的欲言又止,谈风月自己又何尝不知这想法十足离奇可笑,可……

  他轻轻叹息,笑得无奈:“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总要一试。”

  见他如此,傅断水嘴唇轻动,终也没说出些什么苛责他的刻薄话来,只点了点头,依言转身面向了那位于山洞末端的血池。

  眼前血池祭阵徐徐流转,恩泽青江,造百代功德——却庇护不了那被抽空了血液的人。

  百年因果,前尘旧事,他皆已从叶正阑那里听清了始末。

  如今,秦仙尊再度身陨,各宗长老皆亦身死归去,即便是得以幸存的叶正阑叶长老,也已放弃修习大道,专注闭关,一心只求再为剑灵重化形体……好似沧海桑田。

  傅断水抬眼望着那空悬在血池之上,轻轻浮动着的金色光团,心中滋味难言,无声一叹。

  于心间暗道了一声“得罪”,他稍作思索,抬起了手来,覆手一拂。

  随他低声念出咒文,挂在他腰侧灵玉徐徐亮起,无数润白灵气自中涌出,似箭一般道道射入血池,溅起血滴纷纷。

  灵咒声声,鲜艳血滴被那润白灵气所调和,化作了斑斑金光,依照着咒诀的指引裹覆在了那光团之上,眼见着就要渗入其中,与之相融——

  却像是被股斥力轻弹了一记,转眼离分。

  看着那斑斑光点须臾变回了血滴,纷纷滑下,落回了血池之中,傅断水面上并未显出意外,谈风月则拿银扇抵上了面颊,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不太忍心去看谈风月此刻面上的表情,傅断水错开眼去,稍默了片刻,沉吟道:“……我记得,幼时入门时曾学过‘魂魄骨血,魂血一体,为善,骨魄一体,为恶,如此,本心中存有善恶两面,方才为人’。——当时只背过了这句道理,却没想过深究其原因。现下仔细想来,只怕是魂血相连,关系更深些,得先寻回他的心魂,才能将血融回?”

  贴在脸旁的银扇那样冰凉,镇住了他心间焦灼,让他仍能勉强维持住冷静,谈风月依旧浅浅扬着嘴角,笑中却流露出了几分苦涩:“这样浅显的道理,我又怎会没想过。可他如今魂魄离散,肉身不再,我试尽了无数方法,亦试过以他的鲜血设阵,却都没法招回他的哪怕一缕心魂来……”

  傅断水不禁失语。

  常理中所谓“招魂”,是要以人体肉身躯壳为引,招回其离散的魂魄。可秦仙尊现下唯剩骨与一缕心魄,没有肉身,自然难以招回魂来,又因缺了这缕魂,以致无法融回血液,为他重塑肉身——就如同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当真难解。傅断水心感可悲,却又因这一切祸端皆因玉烟而起,使他无话可说,只能戚戚缄默。

  满室一派沉寂,唯听得见血流涌动之声,谈风月同样无言黯然。

  每每在他濒临绝望之际,他都靠自身信念强撑着再寻“希望”,可每每寻见了希望,仿佛柳暗花明,转瞬却又每每破灭,直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内心阵阵崩裂,即使再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颓丧疲态,他也难免还是忍不住阖眼揉起了额角,艰难提起嘴角喃喃道:“……没关系。民间神话不是常说么,太乙世尊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为三太子伪造出了形体,让其还魂,恢复人身……可见,总有办法的。”

  那不过是民间世人编出来的传说故事,哄哄小孩子听也就罢了,又怎么能做得数?况且若只是空塑出形体,招不回那一缕心魂又有何用……傅断水满眼复杂地看着他,薄唇嚅动几番,终忍住了没驳他,只无声思忖了半晌。

  按理说,即便没有形体,该也仅是难以招回心魂,并非全然无法招回……为何却会如此?

  他垂眸忖着,迟迟才开口揣测道:“秦仙尊仙骨灵躯,魂魄亦是灵物,于鬼怪妖类而言无异于灵丹秘宝,若是秦仙尊的心魂飘落世间,被它们抢占了去,因此才难以招回——也不无可能。”

  他稍想了想,再度抬眼看向了谈风月:“若是如此,该能照应星象占算,看何处有异象骤生——兴许风使可以去往仙宫,寻星官一问?”

  话音落下,谈风月唇边本就勉强的笑意更是一僵,却不是为了他这可能性渺渺的猜测,而是为了那“仙宫”二字。

  说到底,他从一开始便有一个最不得已的方法,最不得已的选择——便是回仙宫去。

  鬼差说得没错,秦念久确实功德圆满,合该升仙。可他却接连两世都横遭大难,这本就是天道不公。而他若能以自己两世功德、两世仙格做抵,无论如何该也能换回秦念久来,可……

  可他终有私心。

  他从来不是慷慨心勇之人。

  两人共死,虽然壮烈凄清,但又何必;一人死,换另一人长生,他并非不愿,但这样的终局,又怎比得上两人共长生来得圆满?

  迟迟不回仙宫求援,只留在人间四处奔波,试图以他一人之力复活爱人——他终有私心。

  只是如今……

  山洞中积水滴落之声、血阵涌动奔流之声、清风缓吹旋绕之声,声声入耳,谈风月只抱臂垂眸,默然无言。

  山洞拐角隐蔽处,三九抱臂蜷蹲在几块洞岩的夹隙中,瞪大的一双圆眼中两枚瞳仁久久颤动不停,眼眶热红。

  傅断水说话时声音并不大,却被狭窄的洞穴送出了很远,使他听得再清楚明白不过——鬼君仙骨灵躯,魂魄亦有灵,若有鬼怪妖物抢占了鬼君的心魂……

  早前如团团阴云般遮蔽在心中的迷雾霎时被拨开,他拿拳头捣着嘴巴,极力不教粗重的呼吸逸出唇外。

  天知道他曾在心中设想过多少遍,待鬼君回来,便又能与他,与仙君一起,再度春秋,可——

  可鬼君回不来,却全因他的缘故!

  他……

  那他……

  ……又该如何是好?

  山洞中静得落针可闻,他紧紧蜷成一团,视线放空地看着地上湿潮的淤泥,仿佛能听见自己砰砰挣动的心跳声贯耳如雷。

  这较风息更轻更浅的心跳并未传进谈风月的耳中。他只沉默着,兀自挣扎。

  魂招不回,血融不进……

  回仙宫去……

  半晌,心中由苦思纠结成的巨石砰然落地,他心里叹息,却解脱般地扬起了嘴角,轻轻道了声:“好。”

  反常地,他神态轻松起来,仿佛重新抖擞起了精神,颔首道:“那便往仙宫走一趟吧。”

  其实傅断水方才脱口说出那句话,自己便也意识到了不妥。眼前这人如今还未完全登仙,先前又大闹过地府一遭,若真回了仙宫,只怕非但难以获得援助,反倒会被扣下关押受罚……

  只是看他面上神情,便明白他已做出了决定,傅断水不禁一时语塞:“风使……”

  少见他这副无措模样,谈风月笑笑,“也算是找出了解法,不错。”

  听他这话说得笃定洒脱,似有决绝之意,傅断水微微蹙眉,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不自觉地抬起了手来,正欲劝他暂且缓缓,另寻它路,却听他好似已将此事揭过了一般,轻飘飘地错开了话题:“难得你来,总不好要你陪着我伤春悲秋——”

  想他上一世白活百年,旁的东西没学会,唯隐忍情绪、作出笑颜这一项最为擅长……如今居然派上了用场。谈风月主意已定,微微一扯嘴角,将满心烦忧搁置在了一旁,拿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几分心性来,若有所思地摆弄起了手中的银扇,“说起来,我半月前曾去了一趟皇都,探访过当今人皇,与他闲聊了一场……”

  心中暗伤处蓦然被揭开,傅断水神情微变,收回了手。

  似是要拿他寻开心似的,谈风月留意瞧着他神情的变化,略略一哂,不缓不急道:“他还问起了你。”

  傅断水眼中一派沉静,并不好奇那人都问了他些什么,只自顾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符,垂首折了起来,嘴上淡淡接话:“他如今可好?”

  “真巧,”谈风月唇角微弯,假意惊叹般地拿银扇一敲掌心,“他问的也是你这句。”

  傅断水一时失语,抬起头来,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他么——”硬要卖他一个关子,谈风月轻轻“唔”了一声,手中银扇一开一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掌心,“因为先前用国师那咒符阴了你一道,以致如今阳气亏空,阴气缠身,只怕没多少年好活——”

  “……”傅断水听他说着,面色未变,正折黄符的双手却不自知地稍稍一滞:“怎……”

  心说这二人不愧血脉相连,就连有趣的地方都一脉相承,谈风月好笑地一收折扇,折回了话锋:“但我让他为九凌天尊建殿,一年拜过一次,便也算护住了他,再无大碍了。”

  “……”

  ……这是自己心中郁卒,便要拿旁人来取乐么?傅断水一口郁气梗在喉间,拼尽自身良好的修养冷冷扫了他一眼:“是么。”

  谈风月向来不愿去感受他人苦,更无心去劝他人善,唯恐天下不乱似地轻轻一挑眉,故意揶揄他道:“如何,听闻他如今这般境地,可觉得快意?”

  可出乎他意料地,傅断水竟停下了折纸的动作,垂眸思索了一阵,片刻后答:“有点。”

  谈风月不禁一噎,发觉怎么就连这人也变了许多……

  见他面露意外,傅断水难得轻弯了嘴角,淡淡道:“人非圣贤。”

  谈风月被他这再直白坦然不过的解释惹得一阵闷笑,半晌方才好奇地问道:“那他要是想见你,你可还会去见他?”

  自己也拿不准心中的想法,傅断水略一沉默,将手中黄符折成了一枚纸鹤,答得模棱两可:“或许。”

  啧,这不还是没变嘛。谈风月耸耸肩,正还想要再拿他与纪濯然这对阋墙兄弟打趣几句,却见傅断水朝那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使得纸鹤一阵振翅,翩翩落入了自己手中。

  “……”

  他看看掌中传音纸鹤,颇显不解地看向了傅断水,“怎么?”

  秦仙尊失意堕魔一事,虽有他自身道心不坚的原因,但整件祸事终因宗门而起,始于玉烟,虽与他傅断水无关,但他既是玉烟宗人,心中难免总是愧疚歉然……傅断水眼帘微垂,抿了抿唇,将话题再度转了回去:“风使若是要去往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可待我回宗后再想想其他办法——”

  谈风月心中既已定下了主意,便难以转圜,但也没推拒他这份颇显得有些多余的好意,欣然将纸鹤收进了袖中,“那便有劳傅仙尊了。”

  自知这“再想办法”的说辞苍白无力,怕是拦他不住,傅断水心内同样一声叹息,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一记怯怯童音蓦然响起:“仙君——要去仙宫么?”

  两人双双转头望去,见三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近处,惨白的面上神色纠结难言,显然是已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要去仙宫,这小鬼必定不能同往,而他自己……也总归会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表面勉力维持着的淡定即使骗得了自己,也骗不过旁人,谈风月看着面无血色的三九,全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几度欲语还休,“这……”

  三九不是蠢人,猜也猜得到仙君说要回天宫,心里是做着怎样的打算,喉间一阵发涩,紧咬牙关亦是轻颤不止,磕得他的头脑阵阵发昏,使他满想说些什么,却又吐不出口。

  傅断水更是全然不擅应对这样的场面,只能抿唇不语,满场陡然陷入了一派令人难堪的沉默。

  有水珠自洞岩上垂落,几声嘀嗒。

  在这样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寂然中,三九死死咬住了不住打颤的牙关,面上忽又涌回了些血色,眼中也重新染上了些神采,半带祈求地紧抓住了谈风月的衣摆,开口却没求他不要去,而是道:“那、那……那咱们……先、先回一趟红岭去,行吗?”

  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哀求一般地望着谈风月,像是想要说服他同意,又急切得像是不想让自己改变主意,结结巴巴地道:“鬼君先前答应过我的,要一起回红岭去……我、我想去红岭……我想回去……”

  “……”

  此番情状,傅断水心中愧意更甚,有些不忍地转开头去,藏起了眼中哀怜,谈风月却干干笑了起来,捏了捏三九的面颊,试图安抚这小鬼,“怎么还闹起来了。我说要去仙宫,只想是去求援,又不是……咳,就算是有去无回,也不是眼下啊。”

  ……哪有这样用诛心之语来安慰人的?傅断水哑口无言地看向他,果然听三九话里顷刻便染上了哭腔,撒泼似地嚷了起来:“可我就是想要回去!!”

  再听不下去,傅断水向谈风月道:“方才说过,即便要去仙宫,也不必急于一时,大可待我回宗后再寻些其他法子,若还是无法,再去也不迟——”

  “……”被这二人扰得头疼,谈风月无奈抿唇,揉了揉额角。

  也罢,若他的终局是有去无回,那趁还有机会时多陪陪这小鬼也是好的,况且红岭近郊处……也是这一世的他初见那人的地方。

  轻叹一声,他嘴角微弯,抚了抚三九的发端,遂了他的意:“好,不急,那就先去一趟红岭。”

  三九却一时没有应声,只呆呆地看着他,怔住了般。

  “嘀嗒”一声,又有水珠自岩上落下,仿若泪滴。

  又是死死一咬牙关,他眼眶透红,仰脸看着谈风月,终是咧开嘴角,挤出了一个笑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