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河半晌没说话,寂静的山间,只听见风呼啸过山涧。

  “你我本无冤仇,阁下来找在下的麻烦,不过是看将军年纪轻轻,功成名就,而阁下,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郁郁不得志的心思,压得阁下喘不过气来。”

  这人既然是个不得志的侍卫,八成是受了挑唆,那挑唆之人又八成对他说,李羡尘能有今日的成就,是得了洛银河通神之能的辅佐。

  那人听着洛银河的话,逐渐没了刚才高亢的兴致,眼见变成霜打的茄子,无比失落。

  洛银河继续道:“观阁下的骨相,阁下命数里唯一阻碍前程的障碍,便是心绪难宁。三翻四次将得重用,却都受阻于此。这是日久成疾,已然由虚转实,成了病症了。”

  那蒙面人心里惊骇,洛银河即便曾是将军的幕僚,也不可能对他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过去调查的如此详尽。只听洛银河又言道:“阁下数次自残轻生,轻贱自己的性命,在下明白这非阁下所愿,但……”

  “先生,这……这能解吗?”他对洛银河已经变了称呼。

  观骨相,看命数云云,不过是洛银河半真半假的信口胡说,他只看出那蒙面人躁狂发作,猜他不是躁狂便是躁郁,定然做过轻生自残的行径,这会儿又失落之极,那便是躁郁症了。

  只是,躁郁症怎么解,当代医学都没得解,只能以药控制。

  洛银河道:“药石只是辅助。”说着,他突然又咳了起来,这次他咳得很厉害,脸涨得通红。洛银河自然是装的,虽然手段有些下作……但若不刺激他,死的可能便是自己了。

  果然那人先是有些手足无措,而后讷讷道:“我自诩能人,气量狭窄,先生……不与我计较,我……”说着,他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道,“我有何脸面,向先生求教这些?”

  说罢,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苦,比哭还难听:“我有何脸面?我……对先生一介文人,逞何威风?功成名就有何用……我终归是个卑鄙小人……”

  接着,陡然转身,腾身而起,就欲离去。

  眼看他人跃在空中,不知从何处出现了另一条黑影,凌空而下。那黑影头戴斗笠,帽檐垂纱,压得极低,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不仅洛银河诧异,饶是那蒙面人武艺高超,也被吓了一跳。

  但他应变极快,知那人来者不善,在空中便抽出腰间配刀,劈刀向他横扫过去——意在逼退那人。谁知那人不避不让,双掌一合,将刀锋稳稳夹在掌间,二人同时落地,脚步稳重。

  此招不通,那蒙面人随即变招,依着那人夹刀的力道,借力跃起,足尖往他斗笠上撩去。

  那人一闪,松了双掌,向后跃去。

  “阁下何人,为何阻我去路?”那蒙面人问道。

  那人并没答话,抬手摘了斗笠。月光银洒,映衬出一张秀美如画的脸。

  正是李羡尘。

  李羡尘往洛银河落脚的山崖旁扫了一眼,见他这会儿面色平和,想他年宴上吐血装晕的前科,猜想他刚才那副模样又是装的,便收敛目光,转向那蒙面人,语调平淡,道:“我是来揍你的。”

  说罢,也不等那人反应,斗笠在手中一翻,劈头就向那人脸上划去。

  一顶草编的帽子,本极为脆弱平常,但在李羡尘手中,则像是削金段玉的轮刃,锐不可当。他每一招虽然看着平常,可角度刁钻,出手极快,那蒙面人总是躲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被斗笠扇了好几下。

  李羡尘来了,洛银河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安全之感,那二人打得火热,他索性揣手看热闹。

  以他三脚猫的武功修为,眼睛几乎跟不上二人的动作,可他依旧瞪大了眼睛去瞧,眨都不舍得眨一下,心道:金庸大侠诚不欺我,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原来是真的。

  十几招顷刻过去,那蒙面人心知不敌,数次想虚晃一招逃走,都被李羡尘挡了回来。他见李羡尘大有与他缠斗到底的意味,索性做出困兽之势,钢刀舞得如同惊天的罡风,洛银河只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惊胆寒,别说是刀刃,只怕舞动兵刃生出的风都能将皮肉割出个口子。

  但偏偏,那些凌厉招式到了李羡尘面前,便似被泄了劲道,不是使不全、打不中、就是被逼变招,化解得十分游刃轻易,十余招之间,李羡尘已经用斗笠扇了那蒙面人五六个耳光。

  比武打脸扇耳光……伤害不高,却极为轻贱对手。

  终于,蒙面人气恼,不再还手,将配刀往地上一掷,道:“要杀便杀,反正我生无所恋,何苦这样折辱于我?”

  李羡尘也停了手,冷声道:“林大人,听几句闲言,便欲对一个读书人痛下杀手,不配本官磊落对待。”

  那蒙面人微微一怔,扯下蒙脸巾,颓然道:“原来李将军早就知道下官是何人,要杀要剐,随便吧。”

  他不扯黑巾只是显得极为丧气,这一扯,洛银河差点笑出声来。

  借着月光,看得出这人已经不甚年轻,三十多岁,他双颊红肿,被李羡尘扇得如同猪头一般,看不真切原有的面貌,只是大概分辨出——他是都城宣慰史司的指挥佥事,林晓。

  宣慰史司,若是放在郡县,极有实权,但在都城中,却着实是一个尴尬,大事做不得主,小事又犯不着去管,难怪他郁郁不得志。

  李羡尘见他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叹了口气,向洛银河招手,道:“银河,你方才说他的病,能治吗?”

  好啊,这人一早就到了。

  洛银河走到李羡尘近前,瞥了他一眼,道:“原来将军一直躲在暗处看戏?”

  李羡尘先是一愣,没想到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随即一笑,道:“看你游刃有余,精彩的很,不需要帮忙。”

  洛银河没理,转向林晓,道:“林大人近日到底听了什么闲话,这样大费周折的设局来寻在下晦气?”

  林晓低着头,不愿说话。

  如今他抑郁发作,所幸,看样子病征不重,洛银河放柔了声音对他道:“林大人,需得先驾驭自己的心情,才能大放异彩。”

  林晓抬头看洛银河——他的语调好像有一种魔力,虽然很柔却给人坚定的支撑,忍不住便想把事情讲给他听。

  林晓有个妹妹,被礼部尚书施平纳进府里,做了偏房。施平时而家宴款待,闲谈一些朝中之事,几日前,他在府里设宴,独请了林晓。酒至微醺,他提了两句闲言,叨念让洛大人孤身上路,若是路上遇上歹徒,丧了性命,李将军怕是要失去神助,这些年的好运程,大概要到头了。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心,林晓早就怀才不遇,眼热李羡尘年纪轻轻,成就斐然,他被施平说得鬼迷心窍,便暗中筹谋,通过江湖上的关系,出钱请了十来名盲眼的杀手,筹谋了这次行动。

  他一心想着,若洛银河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机,一举便能让李羡尘折翼。

  洛银河听完,暗呼自己好运,林晓躁狂发作想来是有些日子了,刚刚若不是自己的言行恰好刺到他的痛处,他转而抑郁,可能……

  嗯……自己也是死不了的,有李羡尘在。

  事情讲完,李羡尘和洛银河对视一眼,施平这番作为,背后便是梁珏。他先是相府中向洛银河示好,后又让春灯节祭祀顺利进行,一来是为了让洛银河掉以轻心,二来,洛银河御前当红,若是在都城中遇害,必得引得皇上彻查,是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拿别人当刀子的下作伎俩。

  只是梁珏一党挑唆得极为隐晦,没留证据。更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非林晓心魔深重,还真不一定能着了他们的道。

  林晓说完站着不动,神色颓唐,忽然,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下一刻竟滚倒在地上,把洛银河下了一跳。

  李羡尘叹了口气,道:“梁珏根本就没想留他活口。”

  洛银河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那是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刚刚还在跟他说话,这会儿竟死得这般惨。

  他一时缓不过心神,呆愣愣的看着林晓死不瞑目,满脸血污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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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崖边,两人一马,一具尸体。

  李羡尘将林晓的尸体殓起来,安放到崖边的一棵大树下,翻身上马,到洛银河身侧,把手递给他。

  洛银河木讷的将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刚搭在李羡尘的手上,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跨在了马上,李羡尘双臂一拢,握住缰绳,洛银河顿时回神了——他被李羡尘环在怀里,极不自在。

  马儿信步行在山路间,洛银河身子僵直,双脚悬空,手更不知扶在哪里,骑在马上,简直比走路还累。

  忽而,他只觉得腰间一紧,李羡尘一手扯着缰绳,似是为了给他个依靠,另一只手搭在了他腰里。

  猝不及防,洛银河便想去扯缰绳,手不偏不倚,正好抓在李羡尘握住缰绳的那只手上。他也不知为何,下意识条件反射似的将手弹开,人却一个栽歪。

  腰间的手顷刻间又紧了两分,李羡尘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莫要摔了。”

  “添宇……刚刚被人围攻。”

  “他无碍的,寻常的杀手奈何不得他。”

  寂静的夜,洛银河耳畔除了风声和马蹄声,便是李羡尘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浑浑噩噩,乱了心思。

  洛银河脑子里一会儿是刚刚林晓呕血的画面,一会儿又被李羡尘的呼吸声引了主意,他就想找些话说:“将军……为何会来?”

  身后李羡尘似乎偏头看了他一眼,才道:“那日朝上,梁相刻意将你我分开,想也知道,居心叵测。”

  谁知李羡尘一开口,二人咫尺之距,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尽数吹在洛银河脖子后面,又暖又痒,他微一缩脖子,忽然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心里坦荡,扭捏什么?洛银河暗骂自己。

  李羡尘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猫在马背上,不说话,全然没了刚才独对林晓时的沉稳气韵——八成是见林晓咫尺间暴毙,惊到了。难得见这人悄咪咪的不做声,有些好笑,又有点可怜。

  他便想出言分散他的注意,道:“这几日我留了暗卫跟着你,果然看见,你们前脚出城,后脚便又有一纵小队跟上。”

  “在下才出城一日,即便立刻收到消息,难不成将军一日行千万里折回来的?”

  静了半晌,李羡尘突然轻笑一声,闭口不言了。

  他当然不是日行千万里,而是算准了洛银河出城的日子,提前几日便往回折返,来迎他的。

  本来也没想瞒他,只是……他向身前这人看了看,话茬子这么呛人,倒是少见,是在怪他没一早提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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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洛先生近日小脾气见长?

  李羡尘:想给你个惊喜,还给出不是来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