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河言辞语气难得锋芒毕露,李羡尘挑了挑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梁珏算计了他的性命。

  但眼见他重伤初愈,脸色还憔悴,言道:“这事儿缓缓再想,四皇子之事你为我险些搭了命去,今天你出谷迁乔,我该贺上一贺。”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囊,交到洛银河手上。

  那锦囊极为精巧,入手不重,洛银河掏开来看,里面是一只翡翠的平安扣,圆嘟嘟的,杏子大小,通透厚实。入眼只觉得那扣子就是一汪水化成的,轻轻碰一下,好像手指便会被沾湿了。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李羡尘道:“你向光瞧瞧。”洛银河见他的神色仿佛是小孩子做了件得意的事情,迫不及待想被发现,得到表扬。这是素来喜怒不行于色的上将军吗?也不知李羡尘在那原主面前,是怎样一副做派。

  日头正好,洛银河便迎着阳光,去看那枚玉扣,光透过玉质,玉扣里浅浅的一小撮水线纹路便匿不住了。只是,再仔细去瞧,那纹路竟是一朵莲花的形状,在这一小汪水中,舒叶展瓣,花姿慵懒,栩栩如生。

  玉质藏絮带纹,本该是缺点残漏,可自然的鬼斧神工,好似有神仙用仙法将笔触融进了玉石中,将那错漏变为了绝世孤品,只此一件,极为难得。

  洛银河心中一震,这玉且不去论价……

  书中所述,它名为“纳莲”,是李羡尘私家的信物,无论军中府里,若是得见这枚玉佩,便如见到天策上将本人。昔日皇上赐婚,他说将军府为聘,只道是场面话,现在看来,竟然是来真的吗?

  惊觉此物的贵重,洛银河反而有些踟蹰,呆愣的看着李羡尘。对方对他这番神色颇为满意,伸手在他半握着玉扣的手上一合,笑道:“你只当它是块石头便好。太平盛世,私家信物容易招惹事端,不如就让它在你手里还原本真,褪掉那些不该有的名头。”

  这份心思不难懂,毕竟太平盛世,私权过重,容易招皇上忌惮,但是……

  洛银河却总觉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让他直接想起那日林晓之险以后,二人共乘一骑的尴尬。

  接触心理学最大的好处,是能让自己活得通透一些。既懂得接纳现状,又能够不钻牛角尖,想不通的、不愿意想的,都可以暂时放下。

  至于洛银河,他与李羡尘这点儿扭捏别扭的心思,显然是属于后者。

  只是他眼光一转到李羡尘脸上,看见他极少露出这种率性的神色,回想起他对自己挂心的过往,一片赤诚总是有的,就有些不忍心直言拒绝。

  说来说去,洛银河总归是人,与己相关,便容易上头,更何况,学者也有短板,他这么一个实际年龄三十好几的老处男,女朋友一个都不曾有过,情感问题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理论和实践,有时候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于是,当局则乱的洛银河脑子一热,说了一句:“即便你我信任至深,也不该轻易相赠。”他见李羡尘神色略变,继续道,“若是定要美玉相赠,不如就将腕间的无事牌赠予在下,近来诸事纷扰,无事则安,便是好意头。”

  谁料,李羡尘竟先是一愣,皱着眉头在他脸上定睛观瞧了好久,洛银河心里发毛,暗道自己冒失了,看他这模样,那玉佩定是有什么他并不知道的渊源。

  只是这话已出,收是收不回来了。

  李羡尘入定似的看他,洛银河只觉得难捱,半晌,对方才终于坐直了身子,双手抱怀偏着头,拧着眉毛继续打量洛银河,这动作姿态,是明显的疏离、压抑和困惑。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解下腕间那块无事牌,言道:“当初先生赠玉时曾言‘无事即安,一诺如玉,伴君左右,不求有应。’怎的如今我作了回应,你却反而要找借口收回诺言了?还是……”说着,他眼神忽然一冷,“阁下到底何人?”

  寥寥数语却足以让洛银河脑中已知的信息颠覆。

  小说里那原主被指断袖,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而后,原主郁愤自戕。但若按照李羡尘刚刚所述的事情去推断,原主自戕的原因竟不是被指断袖,而是因为李羡尘力证二人青白吗?

  所谓“伴君左右,不求有应。”正是他向李羡尘的告白,原来书里这二人是落花流水之义!

  他心悦将军,将军却要与他撇清干系,于是万念俱灰……愤而赴死。

  洛银河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作者对细节表述不清,这枪口撞得好生乌龙,此刻他只想将那作者揪过来好好问一问,就这表达能力,还写小说?

  当务之急,坦白?还是找个借口遮掩过去?若是直言“我是穿书过来的,你是个假人……”只怕……不妥,大大不妥。

  他正犹豫,只听李羡尘叹了口气,继续道:“虽匪夷所思,但自天涛河祭奠之后,我便时不时生出错觉来,觉得你变了个人一般。可查证之下,却毫无线索,到底……”

  李羡尘确实多次觉得洛银河变了个人,至于具体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说,原来的洛先生虽然国士之才,身上总沾着一股读书人的执拗,无论是对事还是对他;后来,一夜之间他虽依旧是文人做派,可骨子里总透着一股狡黠变通,应对敌手,主意说来就来,偶尔无耻又有些讨喜。

  更重要的是,洛先生曾以玉石相赠,表露心意,言辞当真不算含蓄了。

  李羡尘从前不曾回应他。

  可近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对洛银河的心思变了,偏偏对方也变了——

  他仿佛两幅面孔,一面对郡主说心仪他,一面却又对皇上的赐婚以及他的回应,表现得如一个旁观者一般冷静,丝毫没有心愿得偿的欣喜,好像心仪之事是随口一说。

  此时他见洛银河面露难色,凝神不语,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你……是否有何隐疾?那离格之症如此冷僻,你却一见便知,你是否……”

  “我……”

  洛银河心里打定了主意,实话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支支吾吾的样子,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历来真假掺半最能让人信服,他越是这样,李羡尘就越认定了他有什么难言之隐,目光坚定的看着他,眼神要是能说话,那就直是在说“无论何事,你只管说便是了。”

  半晌,洛银河终于言道:“我近日来,突然会了些奇怪的伎俩,但许多从前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无事牌的事情,毫无印象……更不知为何会这样,何时能好转……”说着,神色黯淡下来。

  这话确实并非全部胡诌,像通神谕解梦境这种依靠现代心理学装神弄鬼的伎俩,那原主,自然是不会的。

  “身体可有何不适吗?”李羡尘问道。

  索性便将通神伤心神这茬儿接演下去,洛银河答道:“只是偶有头晕脱力。”

  李羡尘的表情松了些许,他站起身来,又将那块无事牌扣回手上,道:“无论你是否记得,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洛银河只得跟着起身,正想将纳莲收回锦囊里揣好。李羡尘瞧见了,皱皱眉,将那平安扣捻回手里,展开扣子上的锦线,直接给洛银河挂在了脖子上,道:“它很重要,却也没传闻中那样重要,你莫要心思太重,只当是我贺你入宅之喜。”

  如尚方宝剑一般的信物还不重要么,也不知将军是宽慰,还是心大……

  这次之后,洛银河觉得李羡尘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的变化,是一种极不明显的小心翼翼,但他懒得细想,终归是想回现实过他的小日子的。

  除此之外,倒也并非全无益处,洛银河本来不指望李羡尘能全然相信他这一番骗鬼的言论,谁知,不知为何李羡尘竟好似信了……有了“记不得”做挡箭牌,洛银河做事说话,便再不畏首畏尾,只一门心思动用将军的势力将想查之人,想查之事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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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逢甲记年,是以春分祭祀要皇上亲自祭祀大明神,大明神其实就是太阳,祭大明神便是祈求一年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届时场面盛大,王亲众臣、幕僚甚至寻常百姓,都会前来观礼。

  太常寺和礼部为祭祀的事宜忙得不亦乐乎。施平与洛银河分别为二部之首,面儿上只做一片祥和之姿,各司其职,配合得宜。

  转眼正日子便到了,祭坛设在都城东方的朝晖坛,天还未亮,御驾与群臣便等在祭坛前,是要等待第一缕朝晖,上第一炷香。

  这会儿,皇上也不知是没睡醒,还是心情不佳,坐在黄罗伞下,围着一件细绒大氅,昏昏沉沉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群臣最是怕皇上这副模样,他的脾气高兴起来便什么都好,若是不高兴了,指不定谁要掉脑袋。

  心知肚明,便没人乐得去触霉头,一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按官阶品级站着,没有半分春日里的生气。

  洛银河眼见东方天空泛白,恭恭敬敬的走到皇上身侧,道:“陛下,该晋香了。”皇上应了,走上祭坛。

  雨霁风光,一扫凛冬,这几个月的帐,也该清算一二了,洛银河随着皇上走上祭坛,眼光掠过台下施平——就先拿你祭一祭多日来的算计和林晓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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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情敌竟是我自己?不……我裂开了……

  李羡尘:过来抱住,就不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