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尘受了内伤之后,变得很粘人。像个生病的小孩子,总是要求家人对他表现出爱意和关切。

  事至此时,洛银河才觉得,他是真的要比他年长十来岁,虽然穿书穿出了一副几乎同岁的皮囊。

  直到后来,洛银河再想这事儿的时候,才发觉,李羡尘是借伤耍赖,但也终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二人乐在其中。

  正如第二天,除了吃饭,洗漱和必要的下地活动,李羡尘几乎种在床上了,就连在床上自行运功疗伤的时候,都要求洛银河在一旁看书陪他,之后,索性就把他也拉到床上来,天气寒冷,两个人蒙着被子烤火,暖融融的窝在一起,看书闲话,乏了便睡。

  偶有这样不自律的生活,也是不错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就过了一天半,第三天下午,李羡尘的气色就明显好转了,脸色依旧白皙,但能看出皮肤底子里往上渗透出一抹红润,已经初见好气色了。

  将军向来是说话算数的,他若是说明日跨年要出去看庙会灯会,那必然是可以去看的。

  果不其然,这天一早,洛银河一睁眼,身边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但这人许是怕他担心,留了张纸条在他枕边,写道:“我好了,去后院活动活动,安心。”

  果然是……经蹬又经踹,经拉又经拽,皮实得不能再皮实了,分明前几天还一副张嘴说话都要吐血的模样,这才几天……

  看给你能耐的。

  但回想那夜的心悸,洛银河还是匆忙起身,绕到后院去看他,正好看见李羡尘走完一趟拳脚。

  将军收敛呼吸,抬眼看见他的洛先生斜倚在月洞门前看他,神色平淡,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这副仪态若是换了别人,斜倚门廊准是一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街溜子模样,但洛银河,偏偏就能倚出一副懒松临渊的气韵。

  果然腹有诗书气自华。

  见他确实无碍了,洛银河与他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去厨房归置早饭了。

  自从辞官,这二人身边大多数时候,是没人伺候的,添宇和墨为只是忙着帮二人打理大江南北的铺子生意,就忙得不行。若再换新的小厮书童伺候,二人都觉得也没必要,加之四处游历,行程随性,不愿意身侧总是跟着两个小尾巴,于是就当真把生活过出个过日子的模样,柴米油盐轮流操持,今日你做饭,明日我洗衣,别有滋味。

  若是实在懒得动手了,就随意找个帮忙洗衣做饭的婆婆姨娘,懒怠几天。

  眼见李羡尘的伤当真无碍,洛银河就开始一边切菜一边自省了,他觉得自己这样下去非常不健康,怎么堂堂心理学资深人士,好像要活得没有自我了?

  转念一想也不对,最终的结论是事出突然,创伤后压力人群居首位的就是骤然丧偶,这回他设身处地的体验了一次,说白了,骤然失去的痛苦要远强于逐渐失去。

  好好告别,是人生的重大课题。

  甩甩头,觉得大好的日子想这些也太不吉利了,瞬间换了个心情,哼起小调,开始想一会儿去街上的热闹。

  李羡尘悄悄站在洛银河身后看他,这两日他一直小心翼翼的对自己,李羡尘知道,他心里始终还有惧意,当日骤然岔气,李羡尘顷刻护住心脉,第一个闪念就是不能让洛银河看见,事出突然,他又不精于武艺,被吓到是必然的。

  可结果还是把他吓到了,见他因为自己的伤偷偷闷着掉眼泪,又心疼又心暖,所幸如今没了大碍,就想找个机会,开解他一番,让他知道这种岔气就如夏日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结果这会儿见他起初气场还是闷闷的,没过一会儿自己调节好了,不禁笑着摇摇头,他的洛先生在梳理情绪这方面,向来是翘楚。

  正巧洛银河煮好了面,盛在两只碗里。李羡尘便笑着上前,帮他去端,道:“吃完了咱们就上街去吧。”

  二人磨磨蹭蹭到街上的时候,已经几近正午了。

  大街上的摊位则是卖什么的都有,有随买随吃的茶汤糕点,也有一筐一袋的米面茶粮,热闹的像赶集似的。

  还在朝为官时,洛银河从来没在跨年的日子里来过坊间,想不到,竟是这样一副热闹的盛景,不自觉被气氛带动,嘴角都弯了。

  “你喜欢热闹?”李羡尘问道,从来都觉得他是个挺安静的人。

  洛银河笑着摇摇头,道:“日日如此我可受不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都城中心的钟楼下,与往日不同,钟楼四周搭起了戏台。四面别具特色,东面,是显朝的主台;西、南、北三面是回纥、蒂邑、高和、于桢各族的巡回朝贺,歌舞杂技一应俱全,原来民间的盛典这样热闹,可比宫里默守陈规的歌舞表演有意思多了。

  李羡尘和洛银河由会场中的司仪引领着,在主台前一个极好的位置坐下,那位置像是预留的,二人落座前,座位上放置着两个巨大的金丝绒球占位。

  “你何时来定了座位?”洛银河笑着问道。

  和李羡尘一起多年,他总是有些看似平常,却让人觉得贴心无比的安排。生活可不就是无数细小的琐事堆砌吗,哪里来的那么多惊心动魄。

  能够刻骨铭心的,除了轰轰烈烈,还有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悉心陪伴。

  人总是沉溺于习惯,洛银河已经把李羡尘常伴身边的日子当成了习惯。

  “三日前。”李羡尘坐下,示意洛银河也坐下。

  “就是你……受伤那日?那天你到底怎么回事?”

  李羡尘笑了笑,算是承认了,道:“今年的驱傩(※)很特别。”

  驱傩是历来跨年的仪式,岁尽时驱小傩,待到除夕,驱大傩。

  洛银河听了就皱眉,李羡尘的回答,跟自己的问话挨着吗?所答非所问,或者他已经答了?和这场特别的驱傩有关?

  正午时分,主台上燃起了香烛,香烟弥散,傩舞开始了——更像是祭礼的舞蹈,有种说不出来的宗教传说之美。

  随着乐舞,带着面具的舞者们排成长龙队伍,蜿蜒在台上,鼓点器乐声节奏感极强,台下的观众们都随着礼乐声的节拍附和着拍手。

  “你猜为首那人装扮得是谁?”李羡尘道。

  洛银河打眼去瞧,为首那人的面具描绘的很清淡,并没有后面一些青面红颊、眼大如铜铃的面具那样夸张骇人,反而这人头戴的面具倒更像是个普通人,只有五官突出夸张。

  他接下来的表演让洛银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抢了身边一名女傩怀里的孩子,把他抱到神明的脚下,同时将神明脚下的孩子抱起来,交还给身旁的女傩,最后恶行得逞,发出刺耳的奸笑。

  不得不说,这艺人的技艺高超,情绪带动台下观中,他就只是站在台上仰天大笑,众人都觉得背后生寒。

  洛银河心中惊骇,这等行径,不正是……梁珏吗?恰巧吗?这样的宫闱丑事,是被谁编撰成傩舞,公然演出……

  他忍不住看向李羡尘,李羡尘微微点头,低声道:“这舞是他编的,他早就知道了。”

  这个“他”,指的是皇上。

  从前,洛银河不知道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梁珏狸猫换太子这个事实,虽然在他梦境中埋下了一个疑惑,但后来见二皇子的所为,并不似他爹梁珏那样野心不死、丧心病狂,索性也就将证据一直留存在城北的当铺里,最终无人问津,更无人知晓。

  再看台上,被傩面抱走的神之子长成了青面妖怪,而身体里流着傩面血脉的孩子,虽然多次受傩面蛊惑,却因为一直在神光的照耀之中,长成了翩然少年……神明祛除傩面,自己的孩子因为多年被傩面养育,对他生出了感情,在神明对傩面重击之时,挺身挡在了“养育恩人”的身前,最终,和傩面一同赴死。

  而那傩面的孩子,得知真相,离开神明,不知去了何方,神明虽然还有其他孩子常伴左右,但他日久经年,神力渐衰,时不时想起自己漂流在外的“义子”。

  终于有一日,他漂泊在外的孩子,回家了。

  看了这一出,洛银河下巴都要掉了,完完整整的梁珏狸猫换太子的因果。更能看出,皇上对二皇子是没有恨意的。

  洛银河看向李羡尘,显然是想要他解释一番。

  李羡尘苦笑,道:“前些日子咱们入宫见他,临行时,他突然跟我说,跨年的驱小傩有新花样,让你我二人来看看,我三日前来占座位,正好见到尧轲,他如今接任了你的职位,说正在排演三日后的祭舞,戏文是皇上亲自写的,怕排演不好,让我帮忙看看,我就去看了……没想到,还……挺震撼的。”

  “所以你晚上才走神了?”

  洛银河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的重点永远在李羡尘身上。

  见李羡尘没说话,洛银河伸手在他手背上轻拍着,柔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大约是上了年纪,膝下子嗣凋零,”说着,洛银河笑了,“好在,五殿下厉害得紧,胜雪这丫头如今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李羡尘见他竭力安慰自己,伸手在他头发上顺了顺,笑道:“你别担心了,我没事。”

  于是,洛银河从不知因果,变成了因果知道一半,更别扭……但他的职业素养告诉他,这种事情不能强问。

  可洛银河终归是人,关心则乱,对于李羡尘……他偏偏想不动声色的探查一番。

  只是如果想知道,就得想些别的法子。

  把他灌醉?

  洛银河在心里撇嘴,这货能把自己这样的喝倒四五个……

  催眠?

  嗯……上回还不够尴尬吗……

  还真拿他没辙了不成?

  他瞥眼见钟楼不远处,城南也搭了台子,正是春衫桂水阁的场子。

  洛银河偏头像李羡尘笑道:“大掌柜,春衫桂水阁咱们多久没去照应一番了,今日去那住一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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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驱傩,古时多个朝代年终或立春时节驱鬼迎神的祭礼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