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关掉了开关,哗啦的水声停住。

  宋宝贝赤条条站在浴室里,冰凉的水从他头上流下,他去拿干净帕子的手忽然停下,反而一抹脸上水珠。

  他擦掉镜子的雾,仔细地打量里面的人。

  为什么?

  连谢哲都能感受到他情绪不对,他自己当然清楚。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情况,反正也没吃什么亏,他不怎么放在心上。

  而现在,明明事情并不严重,他却觉得憋闷、觉得不舒服,觉得烦,如鲠在喉。

  以前这种情绪很少。

  是因为这种好日子过太多了,所以不习惯吗。

  宋宝贝眨眨眼,镜子里水珠从眼睫上落下,最后蜿蜒掉在干瘦可怜的颈窝。

  “宋宝贝,你洗了快一个小时了,面都要坨了。”宋于鹰敲了敲门。

  宋宝贝收回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

  门外宋于鹰皱眉,觉得宋宝贝不大对劲,他回来的时候对方就在里面洗澡。

  他压低声音问坐在沙发上擦小刀的谢哲:“你们出去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谢哲犹豫,简单讲了过程,最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心情不太好。”

  宋于鹰想了想,明白了,最后问他:“你清楚知道宋宝贝喜欢你吧。”

  “知道,那又怎么了。”谢哲不解皱眉,带着疑问看向他。

  “没怎么。”宋于鹰看他那张脸,心里暗暗叹息,宋宝贝喜欢谁不好,一颗心巴巴送给一个世界上最不缺少别人的爱的人,“去喊那个小孩起来吃饭吧。”

  宋宝贝擦着头发出来,琢磨自己头发是不是太长了的时候,就突然被从旁边弹出的小炮弹死死抱住了大腿。

  他后退两步站稳,茫然地看着那边尴尬站着的宋于鹰和谢哲,视线往下,看见可怜巴巴的宋书,一脸要哭不哭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试图弯腰扯开小孩,结果对方反而变本加厉抱住了他,一边呜呜咽咽说有蛇之类的,他只好把对人抱起来。

  谢哲平淡地解释:“布布和瑞瑞还关在养殖箱。”

  宋于鹰抓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干笑两声:“我们本来是喊他起来吃饭,谁知道他一醒,看见我俩就开始跑,还哭,非说要找哥哥,我怕他摔着,想先把人抓住再去喊你……”

  “我不认识他们……”宋书埋在宋宝贝怀里嘟囔。

  宋宝贝啼笑皆非,他小心地把坏里的易碎品放在饭桌前的椅子上,慢吞吞和对方解释:“他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宋书不说话,圆乎乎的脸皱起来。

  “幸好没有冒然去城东。”宋于鹰突然道。

  “那边怎么了?”宋宝贝问,旁边扒饭的宋书也跟着他乖乖抬头。

  宋于鹰把手机递给他,上面是城东街道的照片:“那边也瘫痪了,汽车很难过去,摩托之类的勉强可以走,路线得重新规划,避开丧尸集中的区域。”

  “我之后再去探一下路。”他拿回手机,“这些明天再说,你们那边怎么样?”

  “s大炸得很干净,谢哲要拿的东西也拿到了。”宋宝贝吃完面条,剩下些青菜,他不大高兴地一根一根挑起来吃掉,慢慢咀嚼吞下去,道,“但是,我们遇到了一队占据了超市的‘劫匪’。”

  “政府太久没消息,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借着末日冒头了。”

  宋于鹰嗯了一声,心里稍微放心,宋宝贝现在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

  屁的没有问题!

  等一切收拾好,哄宋书睡着后,宋宝贝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

  宋于鹰原本是守夜时,收音机收到了新的信号,被里面的信息惊到,想看看宋宝贝怎么看,结果一开门,床上只有宋书,宋宝贝早不知道去哪了。

  -

  黑夜出行并不安全,怪物们比白日更加活跃,在街上寻找猎物。

  宋宝贝担心夜里安静,汽车启动的声音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没打算开车。

  他敏捷地从消防梯跳下去,将徘徊在下面的丧尸压住,一刀从眼眶插进去,等对方不动了,才抽出来。

  他小跑到巷子尽头,借着墙角起跳,轻松翻到墙上,像只灵敏的猫,站在窄窄的墙壁上,观察四周,最后才轻轻跃到地面,借着手电的光穿行在凌晨的夜里——

  目的地是街道转角的超市。

  宋宝贝选了个能看见超市的居民楼,翻到二楼阳台,侧正对着超市,视野极好。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电子表,还有一分钟到一点。

  其实他就算不冒险出来,结局也不会变,但是……他堵,烦得睡不着,烦得想砸东西。

  明明很喜欢谢哲,但是晚上的时候看见对方,反而觉得更不舒服了,哪里都不舒服。

  太奇怪了。宋宝贝不懂。

  电子表震动,一点了。

  下一秒,刺耳又巨大的警报声忽然响起,穿透黑沉的夜空,周围游荡的丧尸闻声伫足,僵硬地转身,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那超市的卷帘门前走去。

  定好时间的报警器,这就是谢哲口中,宋宝贝让他藏的东西。

  超市里先是嘈杂一瞬,然后昏暗的灯光熄灭,里面乒乒乓乓一阵响,有人在骂“操|他妈哪来的声音”,被另一个人喊“闭嘴”,有人在安慰说“没事,丧尸进不来,过一会就会散开”。

  宋宝贝闭上眼,声音听得很清晰,像听一首交响乐。

  卷帘门被撞动、抓挠,一阵哗啦的响声。

  丧尸不会开门,但只要它们足够多,它们不断聚集,撞击,就算是水泥钢筋做的墙也能推倒,何况只是薄薄的铁皮卷帘门和一层玻璃。

  他听着声音想象着,铁皮凹陷进去,玻璃开始出现裂痕,里面的人终于慌乱起来,李华业镇定下来,让所有人从超市后面的门出去,转移到商场里面的其他地方去,虽然也有许多丧尸,但只要动静够小,就可以安全地离开。

  宋宝贝无声哼歌,乱七八糟的调子,期待李华业过去,听见超市深处的手机铃声、看见聚集在后门外的丧尸,会露出怎么样愤怒惊慌的神情——

  当时他被压在冰凉的铁架,“惊慌”转身时东西落了一地,包括他定了闹钟的手机。

  但他最初只是想把他们赶走,如果不是认出了那群人是谁,甚至就连现在他也留下了可以逃出去的路线——这群人就像是毒瘤,像是癌细胞,长在了众人艰难求生的末日生活里。

  一声巨响,丧尸们挤破了超市的门,密密麻麻的“人”涌进商场,惨叫声响起,也有枪声,只是远不如前者。

  ……末世真不错。

  容许李华业这帮人变成土匪,容许罪恶和无秩序,也能容纳一个睚眦必报的孤儿和黑户。

  宋宝贝看一眼下面因为丧尸都涌到超市而变得空荡的街道,收起了电子表,微笑着翻下去,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刹车声在他面前响起,车灯太亮,宋宝贝下意识用手挡在脸前,缓了缓,看见谢哲坐在宋于鹰那宝贵的摩托车上,对方语气如常平淡:“上来。”

  宋宝贝乍见到谢哲,有点惊喜,他老实坐到后座,手扶在车两边,对方就直接掉头回去。

  “你怎么来了?”他问。

  谢哲答得公式化:“宋于鹰发现你不在房间,拜托我出来找你。”

  “哦。”宋宝贝回答,然后两个人安静下来。

  “……我本来,没有想在超市里面也放的,这样他们就能从后面逃走。”过了一会,宋宝贝突然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想和谢哲解释,听到对方嗯了一声后,继续道,“他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我是不会放的。”

  “你不需要和我解释。”谢哲很冷静,“我既不是你的谁,也不是什么法条,你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宋宝贝干巴巴“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什么:“手机很宝贵,还好我把SD卡取出来了。”

  谢哲无言,他是真的看不懂这个人,也不懂对方的脑回路。

  乖的时候,就巴巴地看着你,好像你不说话,他就只会远远看着,说喜欢你,说得坦然又赤忱;但是又丝毫没有界限感,有太多多余的期待,贪婪太过,所求太多,挟恩图报。

  可以笨手笨脚照顾捡来的孩子,也可以看着丧尸因为自己放下的报警器和手机冲进超市……

  矛盾、复杂、自我纠结,谢哲厌倦这种人,但他不会多说什么。

  他的母亲骂他冷血无情,他的父亲问他到底有没有感情。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他情感缺乏,世界上他最爱自己。

  等到还完救命之恩,两个人还是当陌生人最好。

  “手。”谢哲回过神,感觉到身后青年比刚刚靠自己更近,手还松松牵着自己的衣角,额角一跳,言简意骇,“松开。”

  宋宝贝“哦”了一声,松开了手,对方刚刚没什么反应,他还以为可以。

  他把头埋在谢哲身后,没敢碰到对方,只虚虚隔着一条线,鼻尖抽动,偷偷嗅闻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

  谢哲是beta,没有腺体也没有信息素,可是宋宝贝就是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还有别的,独属于谢哲的味道。

  omega这种生物,天生就需要alpha信息素的安抚。

  “我真是个坏人。”宋宝贝在薰衣草柔和的香味里突然道,“对方不过要我低头,占我一点便宜,我却想要他们死。”

  “我的心里一点也不愧疚,我甚至夜里冒险出来,就只是想亲眼看看这场好戏,让自己痛快点。”

  谢哲安静地倾听,并不说什么,他把车停在有雨棚的墙下,宋宝贝站在旁边看着他锁车。

  谢哲被他过于明显的视线看得叹气,最后问他:“你痛快了吗?”

  痛快啊,他报复回去了嘛。

  宋宝贝想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口,那句痛快卡在喉咙口。

  谢哲在月光下平静地看着他,似乎不论什么答案都可以。

  “痛……”宋宝贝咬牙,觉得想哭,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哭,他只是郁闷又憋屈,终于把一直死死压着他的话说出来,“……我不痛快。”

  宋宝贝知道谢哲看着他,就如同旁观者,他知道对方既不会嘲笑他,也不会安慰他。

  这反而令他安心。

  宋宝贝踢了一脚旁边讨厌的石头,最后靠着墙蹲下来,重复。

  “我一点都不痛快。”

  因为他其实,既不想低头求饶,用所谓的一点尊严换来更多,也不想睚眦必报,事后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报复回去。

  无论是十几岁的时候,还是现在,他都只是想当个普通人,不必如此不堪地挣扎。

  而这样丑陋挣扎的样子,没有人愿意展示给喜欢的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