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的清虚观其实宁静得很,正如其名,清净虚弥。淡云遮月连天白,轻风拂过影婆娑,只听得见夜莺桀桀,真有道是月出惊山鸟。

  一道人影自半空中灵巧的越过,在月下划出一道漆黑俪影。步伐轻盈,连伏在屋顶上浅眠的鸟都没有在意。

  顾望舒轻落于末渊楼门前,看这寒铁无情的建筑在夜色下更显几分威严可怖。守门的几个小道正打瞌睡,被耳边银铃声惊得一个激灵,看清来人后赶忙慌慌张张的整了发冠衣领,迷迷糊糊问起:“二师兄深夜来此处不知为何事……?”

  顾望舒目光冷厉向重门应道:“还能干嘛,开个门。”

  “这……”

  守门的小道面面相觑,白日里顾长卿分明已经吩咐过无他指令不可开门,可面对顾望舒,又没人敢先站出来说不是。

  “怎么,我现在连开个末渊楼门的面子都没有了吗?”顾望舒见几人踌躇不定也没有动的意思,忍不住沉声恼了句。

  “不是,主要现在里面关着的妖实在是底细不明,吉时不到并未过审,我们也不敢保证您的安全……”

  到底还是宋远胆大,先站出来说了话。

  “我还要你们几个护我安全?”顾望舒狠瞪上几人一眼,几个小道士瞬间低头全怂了下去,不敢再应声。

  “我若是出不来,那这门凭你们几个也守不住。开门,别墨迹,我就进去问几句话,你们是信不过困妖绳与末渊楼,还是信不过我。”

  “是是……”小道碍于身份情理,不敢不照做。

  顾望舒目光如炬向着重门。白发荧光,傲得像只月宫玉龙。

  宋远走到一旁镇狮处飞快的打了道结印,输法力入石狮口鼻,神光灵韵回转,紧接着那扇重门应声而开,瞬间月光顺愈展愈开的门缝,如瀑泼洒而入。

  ***

  艾叶靠在绑着他的柱上眯眼休息。长明灯光映影跳动,照得妖面色彤红,在他两扇纤长密厚的睫毛上落下几层阴影,遮了眼眸,随呼吸起伏,眉头愈发紧锁。

  说实话,困妖绳套在脖子上确实不太舒服,虽说只要自己不动妖法就不会激动它引火花击身,但总说是在固定着自己,想换个姿势都难。疲惫困意一遍一遍的袭来,依旧丝毫没有睡意。

  艾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生觉了,每日这么浑浑噩噩的,都像在耗自己修为活。

  他一闭眼,耳边尽是些绝望悲鸣,腥风血雨,混着个漆黑身影,便会活生生地反反复复,回荡在眼前。

  电似火龙掣起巨响,即便是炸响在回忆里,也还是不自引他缩成一团。大妖满身是血污的站在自己面前,自上而下俯视。暴雨胡乱无情冲刷着艾叶的眼,满头湿发糊在脸上。天阴得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但他知道,那只大妖身上的那些污血碎肉都不是他的,而是从四周堆了满地摞起几层的尸体中,飞溅出的血。

  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粘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淤泥,蜿蜒着流成了几条长河。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引人作呕的腥臭味,死亡味。

  他瘫坐在尸山尸海里,被血浸透,再被雨刷净。

  闪电裂天劈地的砸下,紧接着是像天神震怒般扯开滚滚雷声。银光晃了晃那张昏暗沉默的脸,依稀能看到面前大妖的一对肩膀上,可是顶着九颗头颅。

  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滚雷,暴雨更加肆虐的疯狂落下,打得生疼!耳边雷声雨声悲嚎声早已混成一团,加之头脑早已乱得一遭,根本听不清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艾叶只知道自己瘫坐在地,四肢发软,衣服早已被血水浸透,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不可自控,糠筛一般停不下的瑟瑟发抖。

  脑海中最后一幕,就只定格在了大妖张开的唇形,似是朝他吼了一声“滚”,和大妖轻轻一提,便将自己丢出几十米开外,重摔在地时混身每块骨头,每个骨缝都在胀痛震裂时的剧痛!

  “哥…………!”

  脑子里一道电光闪过,疼得钻心。

  艾叶吃痛紧捂住自己的头,又是耳鸣。

  太久没休息好了,头痛得要命。

  艾叶展开手心,看一颗盘踞其中,淡红浅稀的朱砂痣发呆。

  到头来,妖到底为何要活这么久,为何而活,又是为何不灭。

  千年了。他第一次问向自己这个问题。

  大概只有念想已断,空留一身的人才会如此提问吧。

  自己现如案上鱼肉般坐在这里,真是个万全的选择吗。

  重门再开时传来巨响,吵得昏沉沉的艾叶瞬时清醒。

  -

  重门再开,瞬势泼入的惨白月光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只能勉强眯缝着抬手挡些,才看得清顾望舒立在门外。

  顾望舒背后影子拉得老长,一头银发虽束得仔细,却还是有零星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折出寒光,浅妃眸子上仿佛笼着一层雾般,模糊严肃地盯在他脸上。

  步子一迈,就听到清澈好听的银铃声顺着风飘过来。

  艾叶望他,嘲讽勾起嘴角,提了神。

  “呦,是你啊?”艾叶挺直些蜷得发酸的腰,也算是调整了个姿势。紧用略带戏虐的口气笑说:“我还思量着出去的时候寻你去呢,没想倒是你先来了。”

  顾望舒一愣,心想着自己也从未见过这妖啊,这怎么一副自来熟得好像自己是他老熟人的样子,却也立刻板回脸应:

  “出去?出哪儿?去哪儿?都被绑在这儿了还盼着出去做什么,不自量力。”

  他三两步走到那妖面前蹲下,端倪起妖的脸来。

  确实是一头白发,却也与自己不同,是个纯正大妖,不是顾长卿犯疯病抓错了人……可还真是有些奇怪。

  修得这样一副人皮模样,定要耗上千年修为,大妖无疑,为何还会弱成这样,轻而易举就被顾长卿给擒住?

  顾望舒仔细一看,这妖生得确实俊俏。两道花白剑眉轻挑,一双桃花星眸中,乌黑瞳仁深邃发亮,显得一副少年俊逸。鼻梁高挺,黛色双唇饱满宽厚且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耐人寻味的……

  “你做什么!!!”顾望舒浑身一颤,惊得蹲着连退三大步,紧张说:

  “你……你这般盯着我笑做什么?!”

  “嗯?不是我说啊小道长,分明是你先不由分说上来就盯着我看的,一来二往才是,怎么,这会儿还不许别人看你了?”艾叶看他这般反应,没按住声,窃笑出来:

  “怎么,看出点什么来了吗?”

  “你这化形化得可是完美,看不出。”顾望舒强压恼火回他,心心想着才不和个将死的妖一般见识。

  “妖气也不重,若不是你这头白发糯长极细,说你是个人,我都信。”

  “哈哈哈,我倒是看出了点东西来。”艾叶手撑下巴挑眼耍笑道:“看得出来,您可真是个标致的小、妖、怪!”

  艾叶语气刻意带着讥诮,说有招惹是非的意图,再或许,大妖根本就从未将蜉蝣人命放在过眼里。

  顾望舒这辈子,最烦的不是睡一半被扰起来,而是被说成妖人。

  自小就受着异样的目光就罢了,不知者无罪,毕竟月人也不是什么寻常的胎生病。

  怎么如今,还轮得到个自己本就生着白发的妖来揶揄他?

  “滚!你才是那贱嘴皮子寻死的妖!老子可是个实打实的人,人!”顾望舒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指着艾叶鼻子骂回去!

  “我看你,看你被拴在这就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亏我还在那平白担心他们是不是捉错了人!呸!”

  “哎哎哎,小道长,这话不也是你先说的,说我长了头白发就是个妖,怎不说您这不也是一头白发,肤色如雪,连瞳色都是妃粉色的,岂不是比我还像妖呀?”

  艾叶咯咯咯地笑着,却只惹得顾望舒心中火气越冲越大,也把手中收纳起的伞柄握得吃劲,胸口随怒气起伏,面颊冰肌下微泛薄红也会甚是明显,却只叫艾叶觉得更有趣起来。

  怎奈艾叶只顾自己好玩,根本不会瞧人眼色,反而添油加醋地补上一句:“所以小道长你是个什么?漂漂亮亮可可爱爱的,兔儿妖吗?巧了,我可喜欢兔子!您这形修的也是风流倜傥,真好看啊,说吧,几千年……

  “——了啊啊啊啊!痛!!!”

  顾望舒最恼被人调侃外貌的事,堂堂七尺男儿又被人说漂亮又说是兔妖,一时气不过,飞身扑在他身上狠狠扯住那困妖绳就是死命一拽,勒得艾叶一口气上不来,喉头差点被挤出来!

  顾望舒没想到,这发丝竟是极其软糯,像是猫绒,拂在手上甚是舒服。

  一时发了愣,莫名就松开手,散了法力。

  艾叶看得到他表情微妙变化,气都没顺回来几口,脸还憋的通红,就盯起顾望舒贴得极近的脸吭哧哧喘笑起来。

  “好看?喏,给你摸摸啊?”言罢便将头顶凑了过去,贱兮兮地笑着,说:“别误会,我可不是随便就给人摸的啊,还不是看你这个小妖怪长得漂亮……”

  “……都说了,我是人,不是妖。”顾望舒咬着牙根挤出话来。大概是知道自己掰扯不过这个死皮赖脸东西,只好转了话题。

  “喂,你有名字的吗?”

  “有啊,在下艾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