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并未起势,好似真的不打算再斗。只是摆着张媚笑的脸,冲他说道:“想你还是就此回去为好。今日之事若你都能替我保密,那我便保证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你们这清虚观也会毫发无伤。”

  “你叫我信你鬼话?”

  “信不信随你。”艾叶叹了口气,重新靠回柱子上,略显疲倦的阖上眼。“要么你就现在杀了我,我不还手。”

  “没意思了。活着。”

  “你……”

  “那要不,你若实在不放心,就在这看着我睡着了再走。我不在意的。”

  艾叶纤长睫毛凝着水汽,疲惫抖了几抖。视线中的人影越发模糊,越发看不清脸。虽是没走,也未动过。

  ————

  日出三竿,明光烁亮。

  清虚观的早课时间,小道士忙忙碌碌在观内繁复大道上各自向着不同目的地奔走,平凡如是,秩序井然。

  顾长卿此刻正在中堂拜了师父,和顾清池顾莫三人一起读早课。堂内沉香飘渺幽香,闻者五脏六腑七魂六魄都会跟着平静,更有利集中精神促进神气。

  外院朗朗书声隐约会随风向传进来,毕竟勤苦才是正道。

  没人在意顾望舒在不在这,给他留下的空位都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不过他这般偎慵堕懒,大家倒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有时反常现了身,才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钟声长鸣,是到了放堂时间。几人整理着东西准备离开,顾莫一劲儿的扯顾清池衣角子,央他师哥去陪他吃饭。顾莫是个年纪小辈分又排得高,同龄的碍于情面都不愿主动找他玩,往上看这些师哥也都比大了许多。一个铁面强势,再一个孤癖难懂连面都见不到,就只有顾清池可以粘。得亏顾清池也是个没脾气的,常常拗不过他,像宠自家弟弟一样只会说好。

  一旁顾长卿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如何去审那白发妖的法子,思绪拉扯得远,过度集中就很容易被一点小声小闹给扰着,颇为不爽地瞪了大嗓门顾莫一眼,那孩子立马比被上了禁言咒安静得都快,恹恹钻顾清池身后去了。

  顾清池忙不迭回头挤了个鬼脸给他。

  堂外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远而近,破空而起,直搅得这分安宁稀碎。几人吃了一惊,默契一同回了头——

  清虚观内有规矩不许跑马的。除非是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

  马蹄声携着不详的预感逐步逼近,空气都凝静了三分。

  已经步出堂外的老祖师也默默转回了身,面目严峻看那匹马一个紧停,马蹄高扬一声鸣嘶,尘土哗的扬了满天。烟尘未散尽,就见个满脸惶恐的小道士从马背上滚下,惊慌失措冲了进来。

  顾长卿抢先一步正欲伸手拦下这莽撞之人,却抬眼正见他眼神中几乎溢出的失魂样恐惧,奔驰一路的汗顺额头滴答直下,刚跳下来时连腿都在发抖,手便犹豫在半空中,放了人过去。

  没成想那小道士也并未理睬他,直接冲向堂外老祖师立着的地方,咣地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顾远山面前,也不知是见了什么鬼一般怕得声音抖得厉害,结结巴巴急喘息着说道:

  “祖师……出……出事了……夔州……”

  顾远山不紧不慢腾出一只手扶起那传信之人,一摆鹤髯凝了目光,圆浑重浊道:“慢慢讲,不急,你都已经到这儿了。”

  那人生咽了口水,努力抚平气息却依旧压制不住的声抖。

  “夔州……夔州的安云县,百余户村民,一夜之间……全……全被屠了……!”那人拼命稳着的声音从颤抖一下子崩溃成了哭嚎!

  “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啊祖师!太惨了……太惨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堂下所有人大惊失色,连顾远山都眉目发紧,连退几步!

  “有个半月有余了,自弟子得知这消息,一刻不敢怠慢,快马加鞭赶回来通报的……算算时日,半月有余没错!”

  顾远山梳理着灰白长髯,思量了一阵,接着问起,“那现场你可去过?可看出些什么了?”

  “是……只是那安云县是万分凄惨,死状惨烈无一人幸存。问不出是谁干的,但定非人力可为!弟子到的时候,只在那发现了一具黑羽黑鸛的妖尸……”

  “黑羽黑鸛……?”顾远山一惊,脸色忽地阴沉下来,半晌没能说出话。在场的几位亲传小徒自然一眼就得勘透师父神情,暗觉事情不妙。

  顾远山沉思良久,动了动喉。

  “你先下去吧,长途奔波辛苦了。事情知道了,容我思量一下。事关重大,还不能妄下结论。待你回去后,叫那边的人帮忙……处理一下那些无辜百姓们的后事吧。”

  秋风萧萧,北雁南飞。

  顾远山负手而立,一派宗师一身藏青道袍,未佩饰物,苍发只由根檀木簪简单的束起,瘦削后背笔直且固执,庞眉皓首,向来一副精神矍铄的仙人姿态,此时却在这秋风中,显出愁容。

  “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事,值得您如此堪忧?”顾长卿几步走到面前问道。“如若是棘手的事,不如让弟子带人去查个究竟。”

  顾远山并未立即应他,只是深思着背手走回正堂上。沉默许久,才看向顾长卿的脸。

  “黑羽黑鸛,是西域的妖啊。长卿,此事,恐怕不是你我想管,就能插手得了的。”

  “怎么不能?我此次多带些精良一起去,没什么可怕!”顾长卿挺前一步,犀利道:

  “西域的妖又怎样,弟子不也照样抓了一只困在那楼内。敢犯我中原者,必诛无疑!”

  “长卿,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顾远山收眼落在他身上,打断了他的义正言辞。“西域妖王收有九子。其位五,便是只黑羽黑鸛。”

  “师父,你的意思该不会是……”顾清池目色一沉。“不可能……”

  “如若真为传说中的九子夺位,才是天劫。非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阻挡得了。只是为何这猎场,会波及中原。”

  西域妖王,居于雪山之巅,封妖界之门,有着不迈殿门便可运筹帷幄,掌控整片山河之妖的能力。在那以强者为尊的世道,百万妖族心甘情愿为之所使,奉其为尊者,必为至强。

  相传妖王在位之际,会陆续收下九位养子,精心栽培,以身传教,毫无偏心。然自准备从九子中决定后继人的那日起,却会下令九子自相残杀,互为嫁衣。最后一个留下来的妖,便同那蛊王一般吞噬下其他兄弟的修为妖力,才有资格继承衣钵王位。

  九子夺位,打起来才是真的天神不宁,地动山摇,连神官天帝见了都会避让三分。无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了。不过幸好九子本就各居不同人迹罕至之地,自然大多时候他们都是在那寸草不生,气候恶劣毫无生气的雪山或是大漠拼杀,但也不是没有意伤到到周围村镇凡人的可能。

  但若虽说妖术无意剐蹭,那毁灭性的伤害也不是人类凡胎□□承受得了。又确实只能自认倒霉。

  神仙都管不了,还有谁能救呢。

  毕竟猛兽厮杀的时候,没人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活。

  “妖王九子,我也不知他们具体的底细如何,只是借民间传说与古籍查阅略知一二而已。”顾远山沉思许久,眉头绞得紧。“陆吾开明,鼓,獓咽,黑羽黑鸛,土蝼,钦原……我知道的也就是这几位罢了。但也只晓姓名,不知相貌。”

  “师父,按您的意思是,这位道友在夔州所见黑羽黑鸛,便是那妖王九子之一?”顾清池瞪着双晶亮圆眼不解问道:“不会只是一时惊慌,巧合误判?”

  “一夜之间能屠百户大镇县,定非凡物。凡事动手前,总要将最坏的可能性也考虑到。”老祖师回身,踱步到顾长卿身边,若有所思看向他。

  “更何况,那黑羽黑鸛妖也已是具尸体。这便表明那日是有比他更强的妖杀了他。长卿,你昨日不是在益州带回了一个西域的大妖吗?你现在即刻随我一同去审审他,看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比如……出身西域,又为何会现于中原。”

  顾长卿眼神突变犀利。

  益州……夔州……!

  两地相距并不远,以妖的脚力速度,短日里跨越两地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师父。徒儿这就随您一并!”

  顾老祖师带着一行人刚踏出中堂门槛,最后一人的脚都还未落地,就又看到一人风风火火焦急地遥遥跑过来。顾长卿定睛一看,不正是自己昨日安排在末渊楼外守着的心腹宋远?

  他不好好守在外面,跑着来做什么!

  宋远瞪着双惶恐不安的眼,跟见了鬼似的面色煞白,直冲过来扑通一声半跪在顾长卿面前,头都不敢抬的深埋胸前,磕磕巴巴。

  “大师兄,不好了,出……出事了……”

  “又什么事!”顾长卿此时可没了性子再听人慢慢解释,就差将烦躁二字刻在眉头。“快说,没看到祖师和大家都在这儿吗?如此擅闯,成何体统!”

  宋远垂着脑袋,只将作揖的手举过头顶,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吭吭唧唧。

  “是属下们无能,昨日关进去的妖……他……他不见了……可属下明明,再三确认过,是关好门了的……!”

  “什么???!”

  这消息可不亚于刚刚夔州事变的震惊,一行人皆呆愣原地!

  “你现在说的意思就是,那妖,能自己解了那困妖绳不说,还能自己推开重门,跑了?”顾长卿现在只觉得一股怒气倒冲,太阳穴涨得厉害,抻得整个脑子都在痛。“倒不如和我说你刚刚扒了皮煮熟了的鸭子,自己张翅膀飞了,更可信些!”

  不可能,机关重门只能由独门法咒或是密匙驱动,哪能是以妖力便可轻易破除的?

  法咒只有负责把守的专人可知,密匙只在师父手中,是连他们几个亲传弟子都打不开的。

  除非他有什么吹枯拉朽之力砸了那门才能逃得出来!可是那样得是弄出来多大的声响啊,不可能没人察觉到。

  只是现在可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还愣着干嘛,找啊!通知观内所有弟子都别干别的了,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这一大早的,竟是些什么破事,一个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