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道闪电劈下,银剑反射道道瘆人冰冷电光。刀剑无情,早已抵在颈间的剑尖,缓缓往前一寸,便自他那雪白无色的肌肤间渗出堪比朱砂殷红的血珠,衬这死人青白眩目异常,顺锁骨一路流了下来。

  这一剑,方才还是怒目相视的顾望舒是彻底怔住。

  他师哥的破邪剑,只为护苍生,驱魔除妖而出鞘。

  可如今就这么冰冷冷的,抵在自己脖子上。

  顾望舒恍然惊醒,从最开始要命的那一撞开始,他就应该明白过来的!今夜的顾长卿不再是那个往日里只为了教育训诫看他不爽来找麻烦来,也不是心魔大发视我成宿敌,而是真的……起了杀意,视我成妖魔,想诛了我!

  顾望舒在这风驰电逝,万顷琉璃中照亮那张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浮起无限寒心得比那银闪更凉的绝望。

  他终是将自己视为邪祟了。

  那放眼这世间,还能有谁信他是人了吗。

  那他,可再有做人之资了吗!

  顾望舒也不明白这突然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握伞的手抖得厉害,死咬牙龈。似有愤泪,也该与这雨混为一体,怎奈这满面水流,没有一滴是他流出的泪。

  “我今日就替天行道,大义灭亲,除了你这个妖人!”

  顾长卿的眼神冷得可怕,他不知对于自己师弟来说,杀人的武器并不是手中利剑,而是他的眼。

  顾望舒除了冷笑再给不出别的反应。他干脆丢掉手中伞,认命般躺在那积水中,失意讪笑,浑身湿透的,一把用劲握住剑刃,逼他再近一寸。

  剑刃早已刺进皮肉,再用力下去只会扎得更深,只会封喉!猩红的血格外刺眼喷涌而出,甚至于用力到发抖的手心里也开始汩汩渗出血。

  钻心的痛已经无所谓了。

  “好啊。顾长卿,你终于舍得杀我了?那你现在就动手啊,要不要我帮你?要我成全你吗!”

  顾望舒的笑声已从凄冷渐渐变得嘶哑狂妄,表情也疯癫阴鸷起来。

  “你杀了我,杀了这世上一个无辜良民,背了杀孽,这辈子就都得不了道!哈哈哈哈啊哈,那我岂不就可以诅咒你一辈子,一辈子!让你心魔作祟,让你成这人间众矢之的,让你来试试我的活法!”

  “你……!”

  顾长卿虎目灼灼,怒不可遏地盯着这发疯的人。甚是良久,才不忿抽回持剑的手,一把将破邪砸摔在地!

  剑尖拔出一瞬是一声痛哼,再无阻的血放肆横流。

  “顾望舒你这个疯子……我早晚扒了你的假面,让世人知道你这妖人绝不是个良民,死有余辜!”言罢,顾长卿怒目挥袖,一跃,便消失在滂沱雨夜中。

  顾望舒浑身一软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豆大雨点无情嘲讽似的打在脸上身上。

  他忍不住猛咳几声,却只会引伤口处的血涌得更凶,摸索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就好像可以少流些血一样。

  虽是徒劳,痛不过心。

  眼神茫茫望向墨色无尽漆黑,落雨夜空。

  艾叶自始至终一动未动的立在不远处,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顾望舒当下受了伤,又好像很难过。

  人间的事儿都太复杂了,道家同门本当以师兄相称,可顾远山亲传下的的几位都是兄弟称呼,说明当是兄弟养子关系长大成人的,怎么还混到这要讨命的关系?

  他只能悻悻走过去,拾起丢在地上的伞撑起挡在顾望舒脸上,轻声唤了句,“小妖怪,起来,我带你回去啊。”

  顾望舒缓过神,偏头看向他。眼眶飘红湿透,不知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却硬是拉扯出一抹苦涩笑容。

  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冷…………”

  顾望舒从牙关里艰难挤出话来。

  顾望舒或许因为浑身湿透了,或许失血过多,又或是心寒。感觉待艾叶靠近后更加酷寒难耐,冷到蚀骨噬心般连身子都快僵了,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在颤抖。

  像覆了千层雪,又像被压在万年冰下,眼前也糊着大片水雾,朦朦胧胧只能看得清艾叶一个模糊身形。

  浑身都痛,他爬不起来。

  “我冷……起不来……”

  艾叶无奈摇头,刚还挺一副硬骨强撑,一心求死的人现在怎么就半死不活的央他去扶了。他只好将伞立在一边,伸手借了把力给他拉扯了起来,孰不知顾望舒的指尖触到艾叶手心瞬间,直接从头到脚串了个大寒噤。

  “知道了,我这就去给你生火盆取药包扎,你快回去歇着!”艾叶慌忙撤开被他拉着的手,换成臂膀担扶着进屋里后,立刻关门跑了出去。

  出了门,艾叶才算长舒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泛着凛冽寒气的双手。

  寒气如雾绕在掌心经久不散,触物生冰。

  幸亏顾望舒方才睁不开眼。他没看到的是当时艾叶双手下凝得尽是周遭雨水结成的寒刃冰凌,周身水雾凝聚成雪沙,一声令下便可呼之欲出将顾长卿刺个万箭穿心。大概是妖气被强行压了太久,越发难以控制,中途多次险些失控翻手要了顾长卿的命。

  艾叶生于昆仑极寒之巅,吸收的是万年雪山寒魄之气以为修术,掌霜寒之力,翻手便可使六月飞雪,引冬雷滚滚。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

  现在……不行了。

  连个结雨为冰都险些失控,还差点收不回手,冻死了他。

  雨渐转淡,艾叶抬头看天边一方烈火般初升朝曦,自无尽黑暗中破晓而出,驱散层云污秽,倔犟地将光明带到人间。

  一夜万般情绪,朦胧天欲曙。

  这漫漫无尽长夜,也算活过来了。

  -

  翌日。

  既已如仲秋,再加上一整夜秋雨作寒,虽苦寒侵衣衫,倒也是空山秋气清。

  桂花飘香,山雾缭绕,濛濛错影,红枫还滴着隔夜的雨。

  顾长卿站在他身后随口扯了一嘴,道:“这山上野猫还真不少。”

  “大师哥不抱一只去养吗?”顾清池温笑着问起:“这猫儿是只啸铁呢。啸铁不常见的,还可以避邪镇宅,适合陪你成天踩刀尖上降妖除魔过日子。”

  顾长卿听了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我这一天忙得很分不出心,照顾不了,还不如让它在外跑着。可爱倒是真。”

  顾清池倒也没再继续说什么,他可是比谁都清楚顾长卿的性子。顾莫太小,进观又进得晚,只有他是从小夹在顾长卿顾望舒这两位水火不容的麻烦事中间长大的,两人吵嘴打架顺便引火上身平白无故遭殃,小时候可没少遭过这等倒霉事。

  时间长了大到现在,他施法打架的功夫,天赋,虽都不如那两位,可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当真数一数二。

  他其实打老远就见到顾长卿一副愁容满面,夜不能寐双眼昏沉还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道肯定是哪儿又出事了。

  最近即没有妖祟作乱,也没有祸乱告急的,那还能把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也就……

  “哥。”顾清池站起身来整了整一摆,冲着他喊了一声。

  顾长卿一愣,停下原本已经走出去的脚步转过身啧了声道。

  “不是不让你这么唤我吗?”

  顾清池憨憨一笑,眯成月牙形的眼甚是可爱。他拍拍胸脯笑说:“有什么难事跟弟弟分担一下啊,不然我每天都闲得像这吃白食的猫崽子一样。”

  顾长卿被他逗得蓦地笑了起来,连眉头也舒展开几分。又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便站住了脚。

  “棠棠呢?走了吗?”

  顾清池听到这个名字,忽地低头垂了眼,声音也委屈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嗯……早走啦,估计这会儿都到了。”

  “我总觉着过些日子定是要再去趟益州的。”顾长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时候哥替你去问个好。别丧气了,走,要迟了。”

  “可她终会嫁在那儿的。”顾清池笑得苦涩,“再怎么说也是大官家的千金,益州人杰地灵,富甲显赫众多,我在这千里之外的,攀登不起啦。”

  “那要么,师哥下次去,带些财礼,替你说个媒,抢先机试试?”顾长卿还当真严肃起来,思忖着道。

  “诶!可别了!”顾清池赶紧摆手,说:“就算退个百步,高大人得允,但叫人姑娘家的远嫁,我还良心过不去呢!知道您心疼我,但不能不考虑周全啊!”

  “踌躇不定。”顾长卿怒其不争地叹道:“早些棠棠在这儿的时候,你就不敢吐露真心,怕人家唐惶失措,犹豫不决,拖着拖着,可好,到嘴的媳妇儿都没了。别娶媳妇儿了,把这猫抱回去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