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秋月如镜,高悬在天。

  可能是因为昨日大雨洗刷了阴霾,第二夜的天格外清爽干净。正是近十五望月日,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只一轮皓月朗照,映得漫天皓色。

  艾叶约摸着时辰大概已经过了三更,该说不说本就疲倦不堪,在这小破屋子里又莫名睡得踏实,起的时候甚至还带着几分与床榻分离的不甘,迷离着眼费劲爬起来。

  还没完全清醒,头昏昏的走起路来都有些打晃。月色微凉,虽说本体是个不怕冷的动物,也还是抓了件薄兽裘的袄子披在身上。迷迷糊糊的推开门,满脑子想着要去闹顾望舒起来,今天这兔子,他必须吃到嘴。

  没成想刚推开门,就见着个黑漆漆的背影立在院里。月影下长影拖至脚下,鹊冠纤长竖在头顶,还背着个松木斫瑶琴。可真像个……神仙。

  “你怎么不叫我啊?等很久吗?”

  艾叶揉揉眼,努力想将眼前人看的更清晰些。

  “不久。半个时辰罢了,看你睡的太沉。”顾望舒回过身来,一张玉面在月下熠熠生辉。

  “你过来。”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听话,对面可是好大一个命令句。偏偏笑眼盈盈的就迈步子过去了,反正……是腿自个儿动起来的。

  顾望舒从衣袖里掏出个素银冠来,伸手按在他头顶将他压低下些去,十指顺着脖颈侧插进去,一路捋顺到发梢。

  手指不经意间擦过脖子,不知他是不是因为在这秋夜寒风里站久了,指尖冰凉触感贴上的一瞬间,竟像受了寒般忍不住串了个冷栗。

  “唔……”

  怎么回事?

  又不是第一次被别人帮着束头发了,怎么莫名紧张成这样。

  艾叶悄悄抬起眼皮,看着顾望舒离自己仅有咫尺距离的脸,甚能感受到他温热鼻息自头顶掠过,一双埋絮粉玉般的眼眸淡漠专注的看紧自己的头发,十指手穿插,仔细的梳理着这头细软蓬松的长发。

  顾望舒似乎也感觉到手指下这只妖,在打完了个寒战后身子愈发僵硬,可他明明是披着个薄裘的,便略显疑惑的问了句:“你冷吗?”

  “有…有点儿。”艾叶也不知怎么就结巴起来。

  顾望舒看着他的眼神从疑惑逐渐转变成嫌弃,大约是因为想不明白怎会有人仲秋夜,披着裘衣还喊冷的。他将最后一个扣锁锁住,轻拍了拍艾叶头顶,将他一巴掌无情把拉到旁边去。

  “哪有披头散发去狩猎的,也不嫌碍事。我看不惯,下次你自己学着束。”

  “哎呀我手笨嘛,几千年了都学不会才这样散着的。你若是看不惯,就次次替我束了呗。”艾叶摸摸自己头上的冠乐得呲出虎牙来。“真好看,我喜欢。”

  “嘴贫。你又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顾望舒没等他回话,只起轻功一跃到屋顶上,身子轻盈得很,几个轻跳便眼瞧着快见不得影了。艾叶见状也赶紧施法踏风生怕跟丢了追着,还扯着个嗓子在后面使劲喊:

  “要是你愿意让我跟着,也不是不可以——!”

  这夜黑风高人声寂寥的,他这一嗓子荡着回音可是传出老远。顾望舒原本跑的潇洒自在,一个紧停了下来,回身满脸怒容冲他压着嗓子低吼:

  “喊什么!不知道我们是偷跑的吗?你倒不如放个炮仗点个烟花,通知底下所有睡着的人来抓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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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虚观后山禁地,非内门弟子不可入内。就算是亲传内门也得是获了许可才可以进的。

  这后山倒不是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只不过是驱着镇妖塔的上古石母被祭在这山里。

  上古石母灵力巨大,本就不是人间之物,却硬要为人间所使,定是会为这四周法力层造成些异样影响的。于是后山的飞禽走兽,甚至于花草木都有可能生的特异,若是再有了些灵气法力,普通人怕是招待不了,亦或有人心怀不轨,想借这天神灵气练些禁术,也不是不可能。

  渐渐的人迹罕至,也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是有何等灵物借着石母之力生长。

  后山四周都封上了一层精密的结界,离细了看那空气中一层薄膜上还隐约的浮着细小金闪咒文,甚是看管严谨,稍有异样就会被察觉。

  顾望舒领着艾叶巧妙地绕着路子,最后停在个偏僻的山隙中。

  艾叶落了地仔细一瞧,就顿时明白过来他这是不知道犯戒擅闯禁地多少次了,才能如此准确的知晓这样庞大一个阵法,最薄弱的一点在哪里。

  “可真有你的啊?”艾叶在后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山野寂静,就见顾望舒从指尖点出一束银光来触到那结界表面,轻而易举便融了片裂口出来。力道巧妙以至于四周法咒并未受影响而激起波澜,就像是自动为他开了道门一般。

  顾望舒由一指撑着裂口,指尖法气萦绕忽隐忽现。能看得他出并非真的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就破得开洞,为了不被察觉稳着力道还是需要费些心思。见艾叶还在那傻站着瞧着结界发呆,不耐烦地回头问,“不进来吗?”

  其实走进来打眼一看,这后山与普通山野似乎并无异处。要真说有哪里不同,可能便是并无人踪,时间久了这野草生得老高,踩在上面沙沙作响,空中灵韵充盈甚至能看到些许聚得厚的地方凝出型来,银光流动。成片照夜清荡在半空,再加上满月清光加持,四下也是明亮得很,不仅没有夜半伸手不见五指的未知恐惧,反而伴着秋风多了一分舒心惬意。

  艾叶一路跟着顾望舒踏草拨枝的走了不知多远,眼前竟忽显出片崖壁山野来,是豁然开朗。

  四周夜鹰幽鸣,不知是风或走兽撩拨,身后树林总是聒噪。崖壁边一棵看样子已有百年有余的老桂树,树杆几人怀粗遮天闭月,正逢桂月花开正茂,漫天甜香醉人,割碎月影照在眼前人身上。

  月午山空桂花落,清虚道士云衣薄。

  若是有缘得见那九霄之上白玉月宫,此情此景,也不过如此吧。

  他见着顾望舒行到崖壁边的石台上,卸下瑶琴轻放在那,取出打火匣点亮手边一座遮风烛笼。艾叶只觉得有趣,这无人禁地,还被他简单装饰得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风趣。

  “看样子你真没少来啊?”

  顾望舒吹灭手中火匣。烛光虽不盛,却也足够为瑶琴照明了。

  “我喜欢这儿,没人,清净。灵力充盈,还适合独自修行。”

  艾叶就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费尽心思去找没人的地儿。又不是在修什么魔道禁术,你说他白日里出行不方便,夜里出来研习是理解,只是又何必这么躲躲藏藏。

  艾叶这只妖就是头脑单纯,胸无城府,表情藏不住心事,此刻就是满脸的茫然疑虑,也不知道这几千年是他都是怎么活过来的。顾望舒似乎看出来艾叶的脑子转不明白,无奈嗤笑起来,道:

  “不是我要躲人,是人要躲我。你想啊,一个人深更半夜可能是有些什么急事,夜黑风高,本就紧张兮兮的在漆黑一片借着夜灯微光摸索,一转眼若是再看见我这夜里尤其盈彩的白发人形立在那儿,有时候再练着什么法术周身混沌的话,谁不害怕,谁不将我当成牛鬼蛇神啊?吓坏了怎么负责。”

  确实有几番道理。

  “怪不得外面的话本都把你传得那么可怖,还饮血啖肉的妖人。过分,你明明就是个与常人无异的好人。”艾叶思忖了会儿,表情有些惋惜心疼的看向顾望舒,愤愤不平问:

  “你去解释啊,辩答啊,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其实你不可怕的,也不吃人的!别说吃人,我看你平日里连个兔子都吃不到……”

  “挺好的。”

  “嗯?”

  艾叶话堵在一半,满脸不可思议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哪儿好了?什么好?

  “人怕我,总比我怕人要好。”

  顾望舒眺望远山无边幕黑,淡然轻巧的说了这么一句。艾叶自他身侧看过去,是一张如此冷毅缄默的脸上,星目含威。

  嘶……虽说有那么几分道理。

  就是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顾望舒瞥眼看到艾叶一动不动傻站在那盯着自己,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也没多想,铺开衣襟盘坐到石台上。

  “那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反正四处无人,你若是问了,说不定我还能答你”

  艾叶忽然声色一沉,换了话题。

  “比如说,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能藏一身妖气,还偏要躲在你们这里。”

  顾望舒抚了抚琴面上的灰,手顿了一分,但也并未很是在意。月光流在指尖弦上,淌出好一曲清叹。

  “我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你的秘密,我没理由知道。你若是想说,自然便会说与我听。”

  艾叶谙声笑了笑,是些许无奈。仿佛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抹月光精魄,无思无续,沧桑又灵动,迎风而散。

  “你大可以问的,答不答是我的事,但关不关心我,可是你的事。”

  “我不关心他人的事。”顾望舒答。

  艾叶被他噎得跟塞了十个地瓜在嘴里似的。

  这语气,还真是凉得叫人心寒。就这样,怎么能遇到交心的朋友,你不孤独一辈子才怪!

  “你不去抓兔子,还在这站着干嘛。”顾望舒问。

  “你……不跟着?”艾叶有些奇怪地反问。

  “我就在这等你。”顾望舒整了整衣袖,调起琴弦来。有段时间没动过了,音准还是会稍稍有变,说:

  “兔子那么可爱的东西,要我看着你吃,我可看不下去。”

  “那你就不怕我趁机跑啦?”艾叶挠着头,略带玩笑的试探道。

  顾望舒闻言哑然失笑,狠拍了声琴面,七弦齐鸣发出暗沉又难听的噪声。

  “你个连末渊楼都能用自己双腿走出来的妖,真要是想逃,仅凭我,拦得住你?”

  艾叶嘿嘿笑了两声,也便没再客气,一头钻进草丛堆里去了。

  山林若是长久无人,便会繁茂。不愧是片禁山,能猎的物可还真不少。艾叶天性夜视惊人,没几步便逮着个褐毛兔子,看着就十分肥硕鲜美。毕竟还是妖,又馋了好些个日子,直接被他拿口中几颗犬牙撕碎,那可怜的兔子连哼都没哼上一声便成了盘中餐。他也顾不上什么雅不雅观的,混着腥血生吞了下去。

  还认真嚼着剩下半只,耳廓忽然一抖。

  离得远,他便从草稞中站起身来,咜地吐掉嘴里粘的兔毛,闭上眼动辄五感集中到耳上。

  是从崖边传来的悠悠琴声。

  大音希声,挽着秋风,遥遥而来。

  艾叶虽入世不久,没听过太多的琴曲,但总觉得这首曲子是特别的。

  不似情爱名曲哀婉泣泪,也不似宫乐庄重严肃,只是清润静远,淡雅脱俗。不诉情怀,不为人间乐。

  从未闻过这样的琴曲。

  这乐谱酝着灵韵,与山中灵气纠葛交缠,浸在其中,竟觉着自己自气息到根骨都清爽了几分。

  余音绕梁不绝聚于耳边,婉转反侧。让他不自觉丢下手中啃食到一半的野兔,想去走近一些,去细细听品。

  他似乎能想象到,此刻是一番怎样的仙境景色,晚风吹漫天桂花,是他一身墨纱衣,鹤冠高束,雪肌白发荧月色,运法力拢起一身薄银雾,削葱十指如玉轻抚琴弦,擎托勾度,轻重缓急,往来如一……

  公子如玉,风仪俊朗。

  天上人间。

  甚美。

  艾叶顺着琴声往回走,眼看就要到了,声音却忽在个不需要休止之处戛然而止。他觉着奇怪,便加快了些脚步从树丛堆里划拉出来。

  果然,虽说站得有些远,但也看得到这人手并不在琴身,似乎弯着腰在抚摸着个什么野兽,那身形像极了个野猪崽子。好一会儿,顾望舒似乎感受到有人过来,借着月光艾叶看到他笑眼盈盈的招呼自己过去。

  还有什么东西能叫他这般开心?

  “你快过来看,这个小兽长得好生别致,我还是第一次在这山上见到。”

  “什么东西……”艾叶不情愿的朝他那边走过去,他心里是烦的,毕竟是因为这个小东西打断了他赏琴的雅致。

  “不知道啊,长鼻子的野猪崽子,亲人得很。”话音一落,这小兽似乎和听懂了一般更往前主动蹭了蹭他的手心,鼻息中呼着暖气。

  长鼻子的猪……?说的什么鬼话!

  这……!

  艾叶浑身一栗,温感化出形才看到那小兽个清晰的模样,此时顾望舒还一脸有趣的手里挑逗着它的鼻子,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一股不详的预感如洪潮席卷而来!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冲过去,就听到那小兽竟开口讲了人话。

  “二公子,别来无恙啊。有些日子没见,倒还交起了朋友。”

  明明听起来是个幼童的声音,却夹着令人不适的沙哑邪魅。

  顾望舒手下一抖,他从未见过尚未修人形却能人语的妖兽,还以为这句二公子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认识我?”

  “还以为是个什么妖呢,没想到只是个生的怪的凡人,那岂不是太好上手。”

  “你别动他!”

  艾叶一跃而起疾风之势闪向顾望舒,却见那妖兽扭回了头。

  “别看他眼睛!”

  已经晚了。

  自那双绯红赤炎般的眼中莫名腾起一股血色迷雾,正对上顾望舒的眼。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起,眼前顿时一片昏沉!耳边似乎有万人在对着他窃窃私语,碎念逼得人发疯,周遭景象全在扭曲模糊,渐渐化成一摊血水将他拉扯着沉溺进去,四肢不受控得动弹不得,怎么拼命发力挣扎却连头都扭不动半点!

  神智是清晰的,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猩红色的潮水盖过头顶,意识也流失掉的最后一瞬,顾望舒似乎感觉有人死命抓住自己的手腕,五指扣得紧,但也怎么都将他拉不出去,只能顺着这无意识的漩涡随波逐流,越陷越深。

  这副身子如同被抽了魂一般瘫倒在地上,唯一双眼瞪的狰狞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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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29号不是没更新。。。。

  18章是我努力了五六次……

  还是放不出来啊ORZ

  真的已经什么都没了哭哭

  所以今天双更吧TT【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