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德一家入了这益州,闲来无事时间过得也便是飞快,一晃三个多月都过去了,那修缮中的知州府也可算是在前月竣工,高德可是一刻都不想耽搁的隔日便带着家眷搬了进去。

  照如今,还是得连累这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

  谁知比起自己,棠棠似乎更适应这里的生活。小少女没什么心思,平日里还会跑到演武场给兵士哥哥们递茶水,送小食,讲些皇城见识的,还深受这群没怎么见过姑娘的大男人欢迎。这听闻父亲说终于能搬出去了,竟然有些小不舍,临走之前非要去见冯小将军送上自己绣的荷包来表示感谢。

  这可惹得高德更加毛骨悚然起来,生怕他这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宝贝是对那披着张人皮的恶兽将军有什么别的心思,可以说是连夜收拾行李跟那逃跑的没什么差别。

  冯汉广起先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走了一伙儿客卿,谁知当天就觉得有些空虚,毕竟府上唯一的小丫头不在了,缺了点什么银铃般的笑声和唯一的人情味,还真可惜了点,甚至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弄些小丫鬟回来。

  另一方面,高德回了府就可以交接公事,自己这忽然闲了下来,还有些无所适从,闲来无事,就在屋里盘上腿抛起铠甲光来。

  姚十三慢悠悠走到他旁边坐下,见他的小将军无聊着,帮他递着砂纸,顺带了句,“将军该不会是想着高家那个小姑娘吧?”

  冯汉广闷着头忙活,听他这一问先是一愣,而后将砂纸扔进水盆里,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姚十三有些嗔着笑道:“她绣的荷包就放在桌上,不是在想她,难不成还是在想我?”

  冯汉广才意识到姚十三这是有些吃了醋,嗤的笑出声,看着姚十三那张清水似的柔情脸,素正尔雅,连带着些愠气都是波澜不惊,山温水软的,道:“鬓花真好看,哪儿来的?”

  “早上见别院红梅开的好看,随手摘的。”姚十三摸摸自己耳边鬓花柔声回他,但还是聪明的没叫他转走话题,回嘴道:“小将军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入神。”

  别院的红梅还是三年前他带了姚十三入府时,觉得总镇府里光秃,没东西衬得上他清雅淡丽的品味,特意命人移来种的。果不其然,入了冬,红梅花期一盛,似火燃雪,成日飞沙走石,到处黄土色的总镇府仿佛都生了人间灵韵。

  “在想要不要招几个灵巧点的丫鬟进来。”冯汉广捞过姚十三环在怀里,他这久经沙场的的身子精壮宽大得很,相比之下姚十三就像是个迎风就倒的赢弱小偶,好像再使点力气就要折了。

  “想这总镇府里都是些满身臭汗,张嘴黄腔的大老爷们,都没个人能陪你散散心,聊聊天的。”

  姚十三啧了声,恼气的使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冯汉广推开些,不悦道:“小将军知道我不想要这些东西。”

  “那这个呢?”冯汉广笑着任他推搡着自己也没推出多远,变戏法似的在身后掏出一把小剑。这小剑也就比一掌长不出多少,却是做工极其精致华丽,鞘身和剑柄上雕刻着精细的云纹兽型,还镶嵌着数颗玉石彩宝,光看着就价值不菲尊贵非凡。

  “轻便好上手,拿去护身,适合你。”

  姚十三难掩惊讶的接手过来审视一眼,说:“可不是益州或西域的纹样。奇石异彩,这么贵重的东西,小将军从哪儿弄到的?”

  “托皇城认识的武器商,按你的手掌尺寸打的。”冯汉广倒像是说件常事一般娓娓。“写信给清虚观的时候,拜托了顾道长顺路带来的,毕竟这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从京畿那边来的熟人,就只能麻烦人家了。”

  姚十三受宠若惊的将小剑握在手里,只肖轻轻一拔,就听得铁器铮鸣,银光如月锋利无比,还真是照着自己尺寸打的,握起来格外合手。连忙欣喜收进怀里,平日波澜不惊,青黑晶亮的杏眼眸子里,甚是带有些调笑看着冯汉广,说:“这小东西看起来太贵重,就小将军你那些俸禄,可惜了。”

  “说什么傻话。”冯汉广啪的一掌拍上姚十三的额头,手劲没什么轻重害得他一仰,好险是在怀里,才没栽下去。

  “可惜什么,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稍微多花些银子在你身上怎么了?”

  姚十三听到这,倒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是往冯汉广怀里窝了几分,软腰似水,着实惹人喜欢。只蹭了一小会儿,惹得冯汉广心里起火,刚想按他下去,忽然见姚十三不识趣地抬头,眨着眼问他:

  “顾先生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见他每日都忙得见不到人,就没什么我们帮的上的地方?”

  冯汉广把手旁的甲子推开些,里衣敞着口铜色胸肌若隐若现,把他往身上坐了坐,说道:“有是有,这事倒不用你管。”

  姚十三极为无奈的笑了笑,挪了挪位置,道:“这青天白日的,就这么心急,不能等到晚上?”

  “不行。”冯汉广带着浊音沉声而言,眼神带着猎人围兽时的危险。

  “今晚我不在府,要同那位顾道长出去办事。”

  姚十三是个聪明人,益州城有宵禁,非要是大晚上才能办的事,不必细思都知道是去哪儿办。立刻成了不悦,手撑着地从他臂弯底下缩了出来站到一边。

  “你既能和那位道长一起去,就不能带上我?”

  冯汉广听了,眉头紧皱,压了嗓道:“你明知我们要去哪儿,还要跟?”

  “胡闹!”冯汉广只肖一拽便硬是将他生生摔在地上,咚地一声,光听声都摔得不轻。

  “何时学会忤逆我了?给了你个名分就没了边?”

  姚十三被摔的一口气上不来,眼里含泪,死命捶着冯汉广胸口挣扎大喊放开,谁知身上这人硬的跟块石头一样推也推不动,捶起来疼的也只有自己的拳头,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死死钳住双臂举过头顶,哪还有什么反抗的力气?

  屈辱夺眶而出,却也丝毫没有动摇冯汉广的善心,反倒像惩罚似的是更用起力起,话到嘴边都变成悲喊。

  毕竟是白日里,府上人来人往的,叫得声大了必定引人耳目,冯汉广随手扯过身边的拭布就塞进姚十三嘴里,压住口舌只剩下呜咽。

  拭布的苦味浸入嘴里,连衣物都没褪,冯汉广身上的粗布磨得他生疼,整个人都像要被撕成两半一样疼得要命,难受得要死,却还喊不出声,只听得见他大喝斥责自己,喊:“敢与我说不了?一个为奴的人,宠得厉害便忘了底线!”

  如此耻辱,却只能引得姚十三无声的流泪。

  他没办法。

  是啊,他就是个被他买回来的奴,为他做了再多事,谋了再多的利,求得了个军师的名分,可骨子里的贱气,就是永远都磨灭不掉。

  冯汉广曾经再是不堪,也还是个失意的将门之。他是什么,他不过就是个自小被卖进蜂巢取悦男人的小官罢了。他再怎么宠着自己,归结到底不过都是取悦于他自己罢了。

  这般想着,姚十三只觉得自己痛得更厉害,不仅是身上,更是心里。

  更何况冯汉广这人从未学过如何去疼爱一个人,在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只知道自己生来便要征服一切,战场上下,人生水火。无论是下属,敌人,或是爱人

  喜怒无常,也是常态。

  冯汉广见身下的人放弃挣扎顺应起来,便扯下他嘴里塞的布,狠声问:“还去吗?”

  “去……我要去……!”姚十三咬着唇断断续续挤出话来。“将军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啪——

  冯汉广一个巴掌呼在姚十三脸上,那如粉白面上登时起了个五个通红的指印。

  “还倔?”

  这一巴掌打得他可是连耳朵都发鸣,浑身哆嗦着抓住冯汉广的胳膊,指甲嵌进他那结实的皮肉里划出几道血印,可身上人心磐石,到最后疼到死的,还是姚十三他自己。

  “凭什么我就不能去!我不过是想陪着你!跟着你罢了!”

  姚十三忽地大声哭嚎起来,一副倔到死的梨花带雨,凄惨可怜模样,倒是惹得冯汉广短暂一怔,没想到他会倔成这个样子,更加暴怒昏头,解下腰间的涂金蹀躞!姚十三见了他这动作,才是真的吓到抿了嘴噤声,咬住唇绝望闭眼,等着被抽打到皮肉开绽的痛。

  可等了好一阵,蹀躞还是没甩下来。姚十三眯起眼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却只看到冯汉广驯马似的骑在自己身上,手里死死攥着蹀躞,只是长叹口气,像个捧起什么破碎的宝物一般给他捞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抱在怀里。

  “你真就这么想去?非要做到这个份上?”

  姚十三早就失了力跟滩泥水一样散在他怀里,浑身吓得止不住的抖,咽下口中被他打出的血腥味,勉强应道:“我没有忤逆您!只不过,只不过想分担些罢了!”

  “可是你明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冯汉广难掩暴怒,手中蹀躞挥之而下一声裂风巨响竟劈断了手边铜盆,水溅了一地,也溅了姚十三满身,凉水激得他一缩。

  “可我想跟您去,不想跟个物件似的在这屋里等您……”

  冯汉广看着眼前这个无助带泪的小人儿,一双眼畏惧且坚定的,像个受伤的猎物似的瞧着猎手。

  可终归还是珍贵的猎物,再想嚼碎了熬成粥,也是舍不得,只想宝贝着。冯汉广到底是没了法子,愤恨冷哼,“行,那你去,但必须跟紧我!”

  姚十三这才弱声笑了笑,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疼得动弹不得。

  “汉广……我身上疼,到处都……”

  冯汉广听他喊了自己名字,心里顿时软了下来,但还挨着面子讥讽嗤了鼻道:“这就受不住了。”

  “可不是吗,小将军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十三潘鬓沈腰,受不住的。”

  转眼入夜,益州城四处开始掌灯。

  在这灯火阑珊下,是纷纷急着赶路在宵禁之前回家的行人。

  古传益州城坐落于妖界之门处,入了夜,难免会有流出的妖邪作祟,宵禁的传统可是持续了百年。加之最近邪祟伤人的世间屡出不穷,好似真的哪儿漏了洞一般,更极少有人在这夜里行走。

  这诺大的一个城,竟能归得空荡寂寥。

  却唯有一个地方,是彻夜灯火生平,花红柳绿。

  那便是益州城最有名的花楼,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