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从下山的马道上策马扬鞭,大氅裹得紧。渐行渐黑的山路上将光影抛洒在身后,两侧林场树影倒退,他跑在夜色里,像是挟着黑夜,追逐破云而出的月。

  等他到了花满楼门前,天已经全黑了。

  他没心思回应门前小厮与姑娘们的笑脸相应虚情假意,只是随他们牵走自己的马,沉着气刚走没几步,就被门前一个妈妈给拦下。那女人眼角发媚的从上至下扫了他一遍,若有所思地问了:“是顾公子吗?”

  头回听人叫他公子,多少还有些不适应。顾望舒紧着眉头反问:“你认识我?”

  “哪有,今儿个是苏盟主包了场子,特意叫我在门前等位白发的公子。这不,除了您还能有谁?”

  包场?顾望舒原地迟疑了一下,脑子里只掠过一个想法,做剑宗盟主这么赚钱的吗?

  他抬眼看了看那被春灯照得通明的招牌,华丽妖冶,就差把“穷奢极欲”四个大字刻在门板上。才大步走进去,身边便围上来一大群丫头。

  窑子他是第一次进,突然就被围了个仔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连躲着身退着走,不知所措,就听那头传来个声音,

  “行啦,你们就放开他吧,没见公子对你们都没兴趣吗?”

  顾望舒从人群中抻着脖子往外瞧,看到苏东衡倚在阑干上,长剑在侧,手里握着酒壶,好一幅浪荡潇洒江湖气派,微微低头凑到扶在他怀里的窈窕姑娘耳边低语些什么,就看她嬉笑着瞥开眼,往自己这边瞄了瞄,笑得灿烂,招呼起围紧着自己的丫头碎步退到一旁。

  顾望舒这才勉强透出口气。花满楼内是处处莺歌燕舞,桃色绫绸扯了满屋,胭脂粉香和迷情乱意的燃香混在一起刺鼻不堪,呛得厉害,忍不住掩了口鼻,不过四下扫眼环视一圈,注意得到苏东衡并不是独自赴会,分明包场,可楼内四处的小桌上还坐着不少佩剑的侠士。

  “阿舒,愣着干嘛,还不快坐。”苏东衡撩起后摆跨坐椅上,招呼旁边姑娘摆了壶酒在对面。“你我兄弟十年未见,要聊的可不少。我这漫漫长夜,挥金如土,可都留给你了?”

  顾望舒不动声色的坐下,看姑娘瞄着眼往自己面前酒盏中倒上透明晶盈的佳酿,却丝毫不感兴趣,只抬眼对上苏东衡。

  “我不打算留那么久。”顾望舒努力持着定性,语气冷淡讲道。“想问的问了,我就走。不打搅苏盟主与江湖朋友,各路侠士良夜。”

  苏东衡晃起手中酒盏,俊贵的脸上露出个表意不明的笑,道:“阿舒啊,为何突然对我如此冷漠,久别重逢的,可叫我好生失难过。怎么,着急回去给家里的小兽投食啊?”

  “我冷漠?难道苏盟主你自己心里没点分寸吗?”顾望舒努力遏制着内心极愤,拳头在桌下捏得紧。“还有,我来此也是要与您说明,艾叶不是个玩物走兽,他是我的朋友,烦请不要再如此这般折辱他了。”

  “哦?我心里应有分寸?”苏东衡也似乎并不在意的将酒一饮而尽,问:“因为什么,是因为那日的事?还是说我的不辞而别?”

  他探身过去,眼神炙热却先怜悯的,伸出一根手指绕住顾望舒垂在胸前的一把银丝,沉声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倒是我们小阿舒这么多年不见,性子和身子都硬朗许多啊,我就知道你定是个奇才。”

  话音刚落,苏东衡忽然手下发力,攥住手指下那把头发把顾望舒硬扽了过来!

  顾望舒毫无防备的受不住痛,直直被他拽起来扯到脸前,忽然黯了脸色。

  “不乖了,嗯?当初是我教你使剑护身,教你如何不受人欺,拉你出那地狱苦海的,不是说好了一辈子对我感恩戴德吗?当年也是我问你要不要跟我走,你自己说的不!可不是我丢下你不管!怎么这才短短十年而已,翻脸不认人,还怪罪起我来了?”

  苏东衡还是一张沉稳霸气的脸,看似不动声色雅正端然,却响亮而无恐的对眼前人讲出这些几乎是威胁逼迫的话。顾望舒牙关咬得发抖,竟一狠心扬手闪出道银光法刃斩断在他中绕死的那股发丝,脚踏在桌沿上一个后翻跃了出去!

  成股断发扬洒在两人之间,纷纷落在桌上,地上,甚至是刚沏满的酒盏之中,像是落了洋洋场雪,亦像是割断的绵连藕丝。

  苏东衡颇为震惊地看着手里一截断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似有慌乱却目光坚定的顾望舒,终于将眼中深藏怒意展露无遗。

  “你可真让我失望啊小阿舒,难不成,你是在为那日之事耿耿于怀?”

  “苏盟主……您明知故问,我那年才不过十四!我能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是你在逼我,我曾最信任最感激的人到头来还不是和众人一样,只把我当做个新奇的东西!有过之无不及!”

  “真是寒心。”苏东衡听不惯他怨妇一般吵扰,从桌旁绕出去,松开手像泄沙一般的将手中银丝撒了满地,缓步走到他面前。顾望舒向后瞥眼,似乎能感受到身后也有持剑人正在逼近,警惕是一分都不敢松懈。

  苏东衡负手被身,洪声训斥道:

  “你骗人!”顾望舒被逼得浑身不堪,苏东衡故意去挑起他那些难言惨烈的回忆,连曾经手把手教他习剑的唯一温情记忆也被染上层灰,只能强撑精神,不被恐惧吞噬地嘶声喊着!

  “苏东衡,你就是在骗我!有人告诉过我,若是有人真心对你好,哪怕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我的命,都是在所不辞求之不得!荆轲死知己,一心一意的人,从不需求什么回报!”

  “哈……”苏东衡自嘴角泄出一声笑来,而后“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不停,一手撑腰,举杯饮尽杯酒,“呸”一声吐出刚刚斩落酒盏中的发丝,笑得顾望舒脊背发凉,没头没续,不由再退一步。

  就是再无畏无惧,刚愎自用的一个人,总还是会有个从骨子里就带着胆怯与忌惮的事和人。

  如果将这两者混在一起,那正是面前这个狂笑着的人,与眼下场景。

  “小阿舒,原来你是真的长大了啊。”苏东衡大笑着招呼他坐下,仿佛适才怒言争吵都是平平而过,说:“好,之前的事就算衡哥不对,是衡哥对不住你,没在意你的心思想法。”他将顾望舒位置上的酒盏向前一推,再跨步坐下,脸上尽是江湖人的洒脱旷达,甚叫人看不出当下究竟谁为正反,谁才是那无理取闹之人。

  “我又怎会舍得要你的命啊?玩笑而已,勿要当真。你先坐,我还有份见面礼要送你。”

  顾望舒虽有三分犹豫,不过余光瞥见身后持剑人群没再逼近,他也不想把事闹大,深知自己是处身威胁之中,也还是听了话坐回座位。

  他对眼前这英姿伟岸,却又暗藏凶险的男人的情感真是交织得过于复杂。究竟是喜是恨,是恩是怨,他除了一味逃避,终是找不出答案。

  他给自己带来过太多,也改变了太多。复杂到如果人生重活一次,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接过他当年递来的那把剑。

  正如那年秋风秋雨,独坐门前的少年茫然望月,心里空落落的藏着刺,疼得可比浑身伤痕累累还要折磨。

  他不止一次想过去死。

  直到苏东衡委身坐下,把自己的桂魄抽出来端详几分,重新换了个角度塞进自己手里。

  告诉他其实你可以,放肆去恨一次的。

  世道待你不公,不留容身之地,那便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

  苏东衡捻起桌上一根银丝,夹在指间随意搓了搓,与身旁侍从道了句:“去把阿娟带上来。”

  顾望舒无心吃酒,也无心受苏东衡什么礼物,只想着怎样他才能快些放他从这龙潭虎穴中出去。他此次前来赴约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想问他当年不辞而别的缘由,二是想释明他与艾叶的关系,他并不是个玩物。

  可那缘由,怕是不说也可会意了。

  此刻却也忽然释怀,知与不知有何不同呢。

  反正这些往事,如今已然不重要了。又或许,已经明了答案。

  他是个有血有肉,有心,也会疼的人,不是个木头做的玩物。

  沉思之际,被一阵锁链碰撞哗啦声吵醒。顾望舒回头看去,登时像见了什么罗刹恶鬼一般惊恐睁圆大眼!

  那是一个浅金发色的瘦弱少年,畏畏缩缩的在凌乱额发缝隙中露出抹胆怯恐慌的墨灰色凤眼,皮肤白得发粉。他太瘦小了,以至于分辨不清究竟多大年岁,可更让他震惊觳觫的是,少年那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上,还死死扣着个铁锁,拖着手臂粗铁链与拳头大小的铁球,沉得他几乎走不动路,拖着个脚艰难前行。

  这男孩也是个月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

  男孩走到苏东衡面前,颤颤巍巍却又极度服从的跪下,头埋得很深。

  “喜欢吗,阿舒?想寻一个与你同病相怜的可不容易,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黑市买的。”苏东衡像是看个家宠一般睥睨着男孩,俯身下去撩起男孩金发,和顾望舒说着。

  “他没你纯,可比你乖。”

  说完,捏着下巴抬起男孩的脸,将他掰向顾望舒那边。

  男孩一脸惊恐,灰色瞳仁中噙着泪水,视线撞上顾望舒的一瞬明显迟疑住,再是浑浊惶然复杂的不可思议。

  “月人自婴童时期不是被做诅咒妖婴抛弃,饿死,烧死,再就是卖与黑市给富人们做玩物,能有几个像你似的平安无事长大?阿娟就是自小被人当家宠养的,我想你也只是听说过这般事迹,却没见过,这次便叫你见见。”

  顾望舒看那男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或许在那孩子的世界里,他早就认定自己与常人不同,自己就是个供人玩弄取乐的物件,和他一齐长大的月人无论男女,都是这样的,天经地义,怎么会……

  那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与恐惧自脚底漫过大脑,一片空白,顾望舒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几欲逼疯。

  楼台歌舞升平,进了耳中却似鬼魅怨曲,他待不下去了,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东衡!!!”顾望舒几近崩溃的嘶喊起来,“你这是何意!你是想告诉我,如果当年我一时受了你的蛊惑答应和你走,就会落得这般下场吗!”

  是他苏东衡用了一条无形的铁锁,锁了他十年!

  再也不敢与人交心,将自己囚禁在心牢之中,愚蠢又自闭地恨天恨地,恨世道,恨众人,再不愿行走于白日,不喜受人眼色,也不再接受他人的关爱……

  或许真的像艾叶说的那样,路人其实并没有真的在意过自己,也并未暗地嘲讽戏弄,到头来都是自己心魔作,嘲哳混沌,或许真的有很多人都努力去爱护关心过他,却统统被自己封闭地拒之门外……一切都是他自己以为的,都是他太过敏感……

  “苏东衡,你放我走吧,我待不下去了……你放了我……放过我……”

  顾望舒极其痛苦的阖上眼,难忍发出声声恳求。

  “我哪有这个意思,我还以为你看到同族会开心呢。”苏东衡悄然得意一笑,又平淡遮掩过去。

  “既然阿舒这么不想留,那至少也要把酒喝完再走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上好杭城秋露白……”

  “……嗯?”

  顾望舒未待他说完话,一把捞起桌上自己面前的玉质酒壶,掀开盖子一饮而尽!

  他将酒壶倒过来甩了甩,一滴未流,付之痴笑,啪嚓一声把那玉壶摔个稀碎!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苏东衡脸上露出异色,似笑非笑的,并未应答,只是含眉看了他半会儿……

  “我本以为你不会喝的?至多一杯,谁知你竟然……干了一壶?”

  顾望舒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须臾片刻,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一阵天旋地转,难以言表的燥热炙火自心而起,瞬间虚脱一般冷汗直流!

  这……这是……是酒喝的太急了吗……?

  又一阵疾火攻心,头痛欲裂,腿也开始发软,心头忽然发酸,赶忙伸手撑住栏杆才不至于摔倒,这感觉……这是……

  情花毒!

  “苏东衡,你这般卑鄙,你……!”

  “阿舒啊,又不是第一次了,你这么吃惊做什么。”苏东衡这才撕开良人面具,彻底露出禽兽本性,狞笑着向他走来,挥手叫身后众人堵了退路。“我怕你只愿喝下一杯,所以下得量猛了些,谁成想你……!”

  “你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顾望舒死咬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看到一层层利剑出鞘围上自己的人,顾不得什么不能对普通人施法术的规矩不规矩,手臂一挥引一道强力法术,似一波巨浪将众人与桌椅一齐统统掀翻在地!

  趁这个空档,反手以真气压住自己几个大穴,暂且保证燥气一时不在体内四处乱串好维持清醒动作,不至于现在就昏死过去后,不顾一切冲向窗户!

  顾望舒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窗户跃出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唯剩惶恐的男孩。

  可惜现在自顾不暇,没有能力带他一起逃出去。

  你等着……哥哥往后一定会找机会……

  “阿舒!你服的情花毒量太大,若是就这么走了,没有解药又无法宣泄,怕是要欲/火攻心,爆体而亡啊!你当真确定要走?”

  苏东衡也被他那一招震得一时爬不起来,便在后面大喊。

  可顾望舒哪顾得那么多,他只想逃,哪怕是死,也不要死在他面前。

  “追啊?都愣着干嘛!”苏东衡好半天才翻身站起,当即冲着手下骂道。

  门口小厮见二层直直跳下个人来,滚到地上奔自己就来,吓得半死,还没等说话就被他那滚烫的手抓得死,急声问:“马呢?我马呢!!!”

  “在……在后头,我这就给您牵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