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抬一根手指,戳在顾望舒胸前。指尖下心跳如激荡湖水,咚咚作响。

  “还有这个。”

  烟花“砰”地一声在眼前炸开,腾焰飞芒之后是成百上千只天灯,排成银河倾泄,似万顷金光,蔚为大观。

  顾望舒一把抓住那只点在胸口的手。

  那就下地狱吧。他想。

  管他呢。

  反正这辈子早已烂透了,不能再烂了。

  反正已经为世俗不容。

  “这个你可偷不走。”顾望舒言笑晏晏,“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考虑分你一些。”

  说完,翻身过去,将大猫按在身下。

  “只怕你要不起。”

  满口的龙须糖香,连鼻息似乎都带着甘甜。

  艾叶耳尖一颤,缩了缩肩膀,吐舌笑了下,说:“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儿。当务之急……是你得先下去,别压着我。”

  顾望舒闪了丝惊诧,迟疑了一小会儿,松开手挪到旁边。

  “难不成,你还想在上边……”

  ——“将军!就在这上面!就是他们俩!”

  楼下忽地响起个叫嚷声,“我就说我没花眼,一对儿白毛,这俩贼就是妖怪!砸了我的摊子,还抢东西!”

  顾望舒“噌”地瞪向艾叶,看他冲自己努了嘴做个无奈状,怕是早就听到下面聚了人方才叫他起来,立刻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到底是益州城戒备森严,这一会儿官兵就追了过来。

  “何方妖孽!胆敢在我益州城内闹事!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这一嗓亮铿锵有力,不容抗命的压迫。两人扒着房檐往下一瞧,下面竟然已经密密麻麻聚了几十个持着兵刃锋芒逼人的士兵,为首小将全身披甲,坚实严裹的枣红色长缨头盔下一双鹰目威视,手中正对准他们的雕花百刃铁长弓已是满弦。

  还没等他们俩回话,艾叶脑袋才刚探出去一半,冯汉广已经“嗖”地一声放了箭。

  幸亏艾叶灵巧敏捷的一躲,利箭擦脸而过,割断几丝细发,险些一命呜呼。

  “他来真的?”艾叶翻到后边,还一脸蛮不在乎的耍着玩笑语气,嘻笑道:“怎么办啊?我是不是又拉你跳了什么火坑啊?”

  “跑!”

  顾望舒抓过艾叶的手,硬拉起还发呆着的他,纵身一跃接个滚翻跳到邻接的楼顶,快得像是生了风,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巨大圆月下,衣袍翻涌,仿佛两只展翼的大鸟,又像只活在传闻中的江洋大盗。

  “愣着干嘛,先跑再说!”顾望舒从屋顶反复跳跃落到地上,艾叶任他拉着也跑得急,怎奈就还是嬉皮笑脸的,好像现在需要认真逃命的人就只有顾望舒一个,他就跟个看戏的局外人似的,也不知刚刚那箭射的意义在哪儿,惹得顾望舒直冒火。

  “你等摆开他们的,有你好看!”

  两人从天而降落进人群,吓得人们如鸟兽散开惊叫不止,长街上这会儿行人渐多,官兵在后面追得紧,摆脱一队很快又从另一条小街上冲出下一队,没完没了。

  这该不会全益州的守城军都出来追我俩了吧?

  顾望舒心中暗叫不好,但总不能被抓住,带着艾叶一头扎进熙熙攘攘赏花灯的人堆里,硬是一阵推挤辟出条路,弄得周围人叫苦连天。

  “在那儿!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身后穷追不舍的不说,顾望舒一抬头,面前不知何时也直直冲过来一队,像瓮中捉鳖似的把他俩与百名群众堵在条大路上,提刀一边攘着一边叫喊。

  这段主路两边都是堪比楼高的高大花灯,灯面明亮耀眼,团花簇拥,堵在这观景猜灯谜的人比比皆是,此时若是硬闯很容易伤人,想往两侧跳又全是花灯挡着,这境地左右为难,一筹莫展之际。

  向后看去,这花灯栏后面竟是一条被堵住的辅路,大概是为了集中人群而堵上的,这会儿倒是有了能跑的地儿。

  “可惜了!匠人费尽心思做的灯,全叫你砸个精光!”

  顾望舒跟着艾叶飞跑,在后面喊。

  “对不住呗!”艾叶也不知是在跟谁道歉,“是你叫我逃命,这会儿倒还可怜起那灯,怎不可怜可怜我!”

  进了小路纵横交错,官兵追进来跟不上脚步,两人腿脚快着从这院跳到那院,再从屋顶翻到小巷,看得追着的人眼睛发花,拐个角说不定就会和士兵装个满怀,但措手不及的他们也抓不住,就一直这么捉迷藏似的逃着。

  跑了好生一会儿,气喘吁吁,顾望舒打眼看到不远有座锁死的破瓦房,从外看起来年久失修,荒废许久,极不起眼。身后官兵脚步声呼声欲近,一直这么跑下去也不是办法,干脆跳过去推了推半掩的窗子,拉着艾叶一骨碌翻了进去。

  顾望舒按着艾叶的脑袋躲在窗下,摒气听着墙根外面官兵脚步声逐渐逼近又拉远,一直没找到人,在外头气的咒骂。直到人声彻底没了,才安心顺着墙滑下来,长舒口气。

  “都走了。”艾叶说。“吓死个人,不就偷了点东西,至于要我命吗。”

  顾望舒在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破房里,关不紧的窗缝处漏着风吹得头皮发凉,怎么瞪眼都看不见半点光,倒还能摸着黑给艾叶一个脑瓢。

  “因为你是妖,所以才要你命!”

  艾叶揉着脑壳,憋着连声哎呦叫唤,抝道:

  “不只是我,你没听那人喊的可是「一对儿白毛」?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好不了!”

  说完话,艾叶伸手捂住顾望舒的眼,说:“这么黑,睁多大也没用,闭上吧还是。”

  顾望舒才刚想回嘴,忽然听得身边一阵“咯咯咯”的细碎窃笑声。

  “你还笑得出来!”顾望舒被捂得死看不见东西,烦闷无比,压着气低吼。艾叶这声笑嘶哑杂作难听得很,黑暗中听得浑身发麻。

  “我没笑啊?”这怪声怪气未断,笑声之上,身边艾叶插了一嘴。“我虚心听你骂呢。”

  顾望舒顿时一僵。屏息听着,这像是刮锅挫锯的笑声后,好像还有什么唏嗦响动,咯咯唧唧磨着地板,过会儿又是微弱泣响,似蚊蝇尖声低鸣,悲怆诡异,顺脊骨一路凉下来,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这屋里,不只有他们两个……东西!

  “我说小妖怪,你这道行深浅是间发的吗,时有时无?”艾叶故弄玄虚悄声,说,“我们都进来这么久啦,还一点都没察觉出来……掉进鬼屋的事实?”

  顾望舒定神聚气,都不用细探,满屋浓郁浑浊煞气扑面而来!

  这哪是鬼屋,简直就是邪煞老巢!甚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邪气!

  “你可真会找地方藏,在下佩服。”艾叶捂死他的眼,说着反话。“我看百十个冤魂鬼煞是有的,估计是正月里正气太重,全城的邪祟都聚到一处躲藏起来,一个个饥渴难耐的,被你歪打正着,活人送上门来啦,也刚好给你机会还了适才做的恶!”

  头顶“嗖”地刮过一阵阴风,艾叶一把给顾望舒的头按下去,煞气贴头皮而过,凉得骨子里都刺痛。

  “火匣呢!”顾望舒贴紧墙面,不给背后留空隙,警觉拉高,呵道:“点火!你松开,别捂我眼啊!看不见怎么打!”

  “不行!”艾叶一把将顾望舒拉出半尺,没擎住力的两人就势一骨碌滚出好远。顾望舒只听得耳边一阵嘲哳杂音,嘭一声鬼气撞墙!

  还没等他反应,又被拉扯起来,随艾叶脚步翻转,像个木偶娃娃似的在他手中被摆弄着躲避无数不停撞来的鬼煞。

  “我也看不见!只靠听的分辨不出这群鬼煞境界!眼为人心之门,若是这其中有高境,一旦睁开眼就会被破体而入暴毙身亡的道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怎么办!”顾望舒被他晃得直恶心,烦躁不堪,骂:“那你动手破煞啊?”

  “小妖怪,你是傻的吗!”艾叶又是一推,数道黑风自两人胸前穿过,再一把给人拉回来用后背挡住,撞得顾望舒头晕眼花。“妖煞妖煞,我是妖,破不了煞!只能你来!”

  “我怎么……我连看都看不见!”顾望舒气急败坏,像块破布似的被艾叶扔来扔去,实在忍不下去,就算死也不想是这个衰样,气愤之下勃然大怒!

  “管他什么邪,你先给我松开手点个亮!”

  艾叶见他此时冲动,回身扶住顾望舒颈侧,掌心下灵气流动,似股劲力抑住他暴躁气性,将额头顶在他头上。声音沉稳冷静贴在旁边道了句:

  “小妖怪,你信我吗。”

  顾望舒胸口起伏,握伞的手用力到微抖。得了鼓励慰藉一般,拼命深吸口气。

  “信。”

  事到如今,能信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那我做你的眼。”艾叶沉声道:

  “我要松手了,你自己好闭眼,尽管把背后交给我。”

  “……好。”

  “三,二,一……”

  “——转身!”

  “——桂魄!”

  半空中盘旋绕着两人寻找间隙的一道道黑烟煞气嘶嚎尖鸣,摩擦叫嚷,再陆续俯冲而下!艾叶吊起五感集中于听觉,风声纠缠,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察觉分辨出每一道黑气袭来的方位。

  “就以脚下为正中!”艾叶寻声而言。“巽位三,离位二!”

  顾望舒闻言出剑,两人脚步一齐变位,回身一剑没有半分犹豫劈下,顿时冷光照耀,宛如白电,随几声惨鸣,直接撕裂破开几道黑烟!

  “震位二,坎位四!巽位又一!”

  “滋啦——!”

  又是一片厉鸣绝喊!

  还在空中盘旋兜转的黑气鬼煞见状像是震怒一般混沌吵杂起来,发疯一般齐刷刷从四方冲杀而来,势要将两人吞噬得片甲不留!

  “来了。”艾叶眉头一紧,退了半步抵紧顾望舒。“巽,离,坤位……”

  “少给我放肆!”顾望舒一声怒吼,从怀中抛出数道黄符,符文炽盛,触到鬼煞瞬间扬起漫天火花,四处迸溅,噼啪作响,不比屋外烟花逊色的金光簌簌坠落,瞬时间消散了大半!

  强力驱邪的符咒洒下金光碎片,自两人头顶落下。艾叶慌忙抬手去挡脸,飘到袖上给他那身好看的白袍咝拉一声灼了好些洞出来。

  “哎呦!小妖怪,知道您厉害,但咱稍微悠着点成吗!”艾叶在他背后抖了抖袖子,把那残留在身上的纸灰抖掉,冤屈的嘟囔:“别激动得把我也一道除了啊,万一破了相,再被你嫌可怎么好!”

  顾望舒这才意识到他背后这个也属邪煞一种,打杀得太激烈都忘了这茬,赶紧在这一波灭完,下一波还未起的闲余手忙脚乱在艾叶头顶撑了个小的守护诀。

  “你怎么就护着我一个啊?”艾叶不满。

  “废话,守护诀内虽能护得周全,但从里面也打不到外边。我再把我自己拢进去,谁来灭煞!你别走神……”

  “兑兑兑位!我面前……!”

  顾望舒情急之下挽起艾叶胳膊一个兜转将两人换了位,桂魄剑挡在身前,震出道眩目强光,勉强是赶得上将几只黑烟拦了回去,再挥剑破空斩断。

  “杀不完的吗!还有多少了!”

  “多着呢,”艾叶被顾望舒这么挽着胳膊,还有一丝小开心,连精神都高涨兴奋起来,“慢慢来!不急,我陪你,越慢……越好!”

  “乾西北,坎正北,”

  “震位正东!”

  两人携手飞身,默契的互相借力,在空中翻换了位置,银刃闪下,宝剑斩鬼,秽气分散!

  “小妖怪!还不够!”艾叶靠在身后喊他:“再来点!”

  顾望舒闻声,独手以剑尖画符,凭空划出诛邪阵法,朝面前劈天盖地黑烟全力推去!

  浓黑烟气受惊四散逃窜,在屋内到处撞得聒噪不安,一时迷茫纷纷盘踞蜷缩在各处暗角,大概是知道来人不好惹,唉蹉啼哭与低声窃笑又再响起。

  “不多了!”艾叶与顾望舒互应着稳立于邪祟包围之中,不敢轻易迈步走动,生怕万一漏了破绽,这群鬼祟可是尖利卑鄙得很,趁虚而入的本事无可比拟。

  “可它们现在蹲着不动,我察觉不到!”

  “墨迹。”顾望舒在这黑暗目盲,未知的不安中逐渐失去耐心,扬手召来守护诀回退一步进到中间,松开闭得涩的眼皮。这会儿适应了些黑暗,稍微能看到些艾叶的身影轮廓,和守护诀外不停发疯胡乱撞着结界表面的黑团鬼煞。

  他将桂魄剑收回伞内,揉揉发酸的手腕说着。

  “我有个想确认的,正好有了机会。”顾望舒拍了拍艾叶肩膀。“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怎么打败梦貘的吗?趁此机会展示给你看。”

  说罢,顾望舒撤去自己身上那份守护诀,在艾叶惊异眼神中,翻手掐诀,口中默念振振有词。

  只用一分力,就一分。顾望舒心想着。

  应该就够了。不强行施法,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反噬。

  “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