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正是黄道吉日。

  益州城墙上,河道边,挂满对天灾后故人冥思的雪白团花整整绽了七日,四处宛若春日成雪,借轻尘柳絮坠踪影,无声似春泪。

  再是悲伤绝望,活着的人也要继续生活。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只要日升月起周而不止,人间的进程便不会为任何停下脚步。

  于是七日限至,城中为数不多的护城将士将白团通通取下,换成了大红金黄绸缎。各式各样的灯盏悬在上头,顺着红绳而下,即便是日照正耀的晌午,也依旧美得镇魂。

  红绸一道道自城墙垂落,在略显沧桑的枯木色墙砖上,是别有一番宏伟庄严意境。

  宁息许久的军角声悠长响起,并列在城门两侧,吹得是满城皆知,缭空震响。

  姚十三着一身烟绿纹兰长袍,由一根镶了白玉的绀蓝绸带系着,垂在腰侧过授环结成个蝶结。脚上套着双薄墨灰的皮靴,乌黑长发整洁仔细束起,再绾在个精致银雕发冠中。

  他立足城楼之上,于万人注目之下,捏一把玉柄鹤翎羽扇。软纱微微飘扬,面若桃瓣,虽未施粉却若不亚神明般雌雄莫辨,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垂圆杏目澄澈温柔,春光下似是闪动着千万琉璃碎瓦,风雅却不显孱弱,唇角寡淡中流出高贵之姿,甚至于隐着睥睨。

  他现在是这座城的主人,也是替冯汉广掌了兵权的人。无论命运曾经为他烙下怎样不堪过往,现在,他都要众人仰视。

  冯汉广很少让他独身示人,也是担心流言中伤,又或是性子中带的强势,姚十□□正活得低调并不在意,此番一站,益州有大半百姓都是没见过他的。人多口杂,难免会借议论纷纷。

  “那位就是姚大人吗?骨相美人,雌雄难辨,果真名不虚传啊!”

  “看那副弱不禁风的纤细骨子,带得上战场嘛?”

  “要不怎说这次被冯将军留在这儿啦,不过反正一个耍计谋的,要那么强体魄干嘛,诶,不是有句话说,身子越壮的人,脑子越小哩!”

  “依我看,也不过就是张美人皮子罢了!”其间不乏也有嘴碎的人在人群中瞎起哄,“你们是不知道,可有谣言称这位姚大人是将军从蜂巢里捞来的小官!那坊间传闻传得可是真切,今日得见真容,长这么漂亮的男人啊,多半可是要卖/屁股的!坊间画本诚不欺人啊!”

  “嘘!你小声点!这可不能瞎传,再被人告倒将军那,怕要没命!”

  “什么画本啊,画将军和姚大人,那不得是禁书吗!”

  “那个,你们谁有画本……!”

  ……

  没人注意得到其间一个样貌丑陋无比,浑身酒气的老乞丐,也眯眼看了良久,才摇摇头讪笑离去,擦肩而过时周围嫌弃谩骂声不止。

  直到一声长角再次划破天际,这滔滔不绝的人声才算戛然。

  益州城的美人军师为的是宣告将军出征,抚慰大灾后的民心,更为向这百姓们介绍舍命诛巨邪,谋得今日民安国泰的功臣。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被人于背后议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都是自己一日一夜过过的日子,是有血有肉的过去。

  何需在意。

  城墙上塔楼屋檐蔽日,影子遮了他半张脸,只留下个微卷的嘴角。

  只因他现在高贵,他为权利中心。若是以前,人们只当他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的官儿,卖/身求荣是理所应当,连个被议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是必承其重。

  顾望舒依旧是撑着素面纸伞,笔直硬朗立于姚十三身后侧,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带一分情绪,也没有丝毫血色的,白眉似剑,玉睫微卷,只透露出病态苍白,加之高束银发,与其一席黑衣可是呈现着强烈对比。

  妃眸轻阖,听着城楼下那溃耳欲聋的欢呼声,身体只是微微一颤。

  都是与他的欢呼。

  黑压压一片人影,他只要稍微眯起眼,都是阵阵眩晕。

  想自己至始至终都未曾要过救这苍生,只是职责所在便去了,只是自己还不想死,才除了煞。也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万人恭敬的英雄豪杰,他只想……

  能安安稳稳像个寻常人一般过上一生。

  想到这,才无奈哼笑出声。

  留给他的选择只有救与不救。救了便成仁,不救,便是任邪肆虐而袖手旁观的罪人。

  何来寻常人生一说。

  顾长卿在他身后敛容俨然看了好一会儿,才侧头问起身边宋远:“论功行赏的话,不还少了个人吗?”

  宋远奇道:“什么人?”

  “不是人,我说艾叶,那妖去哪儿了?话说回来,他俩不是整日都黏着的吗,怎么感觉好像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宋远这才恍然大悟,干笑着玄乎其玄的回他,“大师兄那几日卧病在床是不知道,怎么也没听别人私下议论的吗?”

  顾长卿不悦道:“闲言杂语听它做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走啦,就二师兄那性子,能留住朋友才是出了鬼!”宋远嗤笑一声摇头道:“您是不知道,也不知那二位闹了什么矛盾,艾叶被他赶出来,在门外闷声整整坐了两天三夜,最后是挨一夜的雨才算死心!说出来都是头皮发麻的狠心呐,这期间二师兄别说心软喊他回去,硬是狠下心宁可饿着自己不接饭食也不开房门!别说是个妖,就是天上的神仙都没那好性子陪他耗着受他那烂脾气,不走才怪!”

  宋远说到最后刻意抬高嗓门,像是生怕顾望舒听不见似的,还不忘往前边瞟了几眼。

  “您不是说那巨邪是他们俩携手除的吗?到最后这功可全立在他一个头上,还真受得起!”

  “宋远!休得无礼!”

  顾长卿赶紧低声喝止,却还眼神恍惚瞄了顾望舒依旧不为所动的身形。他二师弟只是眼睛不好,又不是耳朵也有问题,断然听得到宋远的“悄悄话”,他那么个好面子的人。

  定又是在往自己肚子里生咽。

  夕阳再被飞鸟斜云一片片割碎,仿佛是自我毁灭与消亡前最后的怆歌。

  长夜便要到了。

  他舒一口气,在塔楼阴影中,和那已然弥留红光之下,收起手中素伞,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才漠然开了口。

  “你还在这儿等什么呢。没热闹可看了。”

  顾长卿椅在墙边,抱臂而立,目光也向着远方孤鹜。

  “你跟艾叶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说绝便绝。”

  顾望舒沉默了会儿,他并不想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一言不合。”

  顾长卿挑了眉,道:“君子得一知己,绝非易事。你就这么轻易把他赶走了?”

  知己?顾望舒苦笑。

  “成了家室的人,我还把他困在身边做什么。”

  “嗯?”顾长卿扭头诧异着眼神给他扫了个遍,“且不说他那是不是你情我愿的姻缘……你寻个朋友,知己,与人家有没有家室有什么关系?”

  讲到这,顾长卿猛然愕神。

  “莫非……?!”

  顾望舒嗖地撇开头,慌道:“莫非什么!你在想什么?”

  顾长卿见他反应这么快,神色更为怪异的再看他一眼,玉面难消登然攀上的红晕,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但也不敢妄下结论,只能斜眼挑着,老半天才憋出话来。

  “……我想你也不能是。”

  ————

  时间晃得飞快,转眼已有两月又过半。

  渐渐入了六月初夏,无草木遮阴的总镇府总是头一个开始觉得热的。

  齐铭风风火火走进内堂的时候,姚十三还在那气闲神定夹着肉鼠给大袖里藏着的小蛇喂食,语气清闲。

  “何事,急成这样。”

  “姚先生!都察院赵大人忽然来访,事前连声招呼都没打,这会儿已经进了益州地界儿了!”齐铭匆匆跪到军师面前,行军礼的手举着老高,“这架势肯定是找事儿来的,弟兄们都毫无准备啊,将军现今也不在这,您说……”

  花青色小蛇张开与身形不符的大嘴,一口便将那无毛肉鼠吞了个干净。姚十三见着欣慰勾勾嘴角,好似完全没在意焦头烂额的齐铭,悠闲走到桌案前缓身坐下,才开口问道:

  “都察院的赵大人,莫不是……那位前些日子刚被弹劾的赵文礼赵大人?”

  “正是那位赵大人!!”齐铭听了往前跪行几步挨到姚十三的桌前,难掩怒气,道“他这就是想来我们这儿寻出些莫须有的罪名来,回去将功抵过好回差事!卑鄙之徒,专趁将军不在搞事!先生,时候不多了,您要不抓紧处理吩咐下弟兄们……”

  “我还没去找他,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姚十三提笔蘸朱砂,依旧颇有闲情的在那桌上未完的画卷上涂起色。不过略微失手,水蘸取得稍多了些,朱砂晕在宣纸上化成一大朵血迹斑斑的红桃,倒是惹得姚十三有些不悦的蹙起眉来。

  “有什么好处理的,我们没贪没污,也没巴结权势,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直接引他来进来便是。”

  正如所料,赵文礼走进来时身后跟着十几个挂剑提枪的凶狠健硕侍卫,简直就是来抄家的气派。

  这位身着华服佩琉璃翡翠,每一步都是金银脆响的大人似乎是对总镇府黄土地极为不满的掩着口鼻,满脸嫌弃嚣张跋扈的立在穿戴正统的姚十三面前大声喝道:

  “怎么益州军是没人了吗!全出去打仗家里不留人的?外面传得军人姿态沸沸扬扬,我这今儿个带着都察院的身份,怎么连个能出来迎接的军士都没有?”

  赵文礼挂着副朝廷命官气派,目中无人的大吼大叫,连口水都难免溅在姚十三脸上。

  姚十三此时却是一脸温笑,玄光倒射映在身上像个没脾气的菩萨一般,低垂着眼,屈身礼至,恭顺且不卑微。

  “穷乡僻壤,养一方乡野勇夫之地罢了,入不得大人的眼,还望见谅。”

  赵文礼乜着双细眼移到姚十三身上,手里捏着盘玩的核桃随摩擦咯咯作响,瞄了他好一会儿,才嗤气道:“我说我要见你们现在总镇府管事儿的,哪来的粉面小官儿在这挡路?”

  赵文礼这般口无遮拦,即便只是个跟在后边一向对人言听侍从的齐铭,此刻也忍不住捏紧拳头。

  然姚十三依旧不愠不火,只取腰间冯汉广临行前给他的令牌送上。冯字家徽以狼首为示,他们这一家的人,都是群山林间嗜血的野狼,所向披靡,一身宁死不屈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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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阵子重点要放在副cp上咯

  可以小做期待一下往后这两位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