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七月午后的烈阳,可是比想象中耀眼得多了。

  顾望舒一手撑伞,一手背在身后,自顾自在街上走着。昨夜也是照旧巡了夜,一夜平安无事,到了天边渐明才回屋睡去,要他上午趁日头还没那么凶时起是不可能的,想上集没别的法子,只能顶着太阳出来。

  益州城依旧是那般车水马龙一片祥和的,人挤人在所难免,但顾望舒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子,路人再难行也都会主动避条路出来给他。自然是行走起来没什么不便,倒是跟在后边的阿娟可没那么轻松了,这瘦小半大少年两手提得满满,被人挤得七扭八歪不说,还得抓紧步子追着顾望舒。

  “主……主子,您走慢点,我跟不上!”阿娟委屈巴巴喊道。

  “哎呦……”

  顾望舒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推下阿娟的帽子来。

  这么热的天呼个帽子在头上,果不其然摘下后,这少年一头金发全都被汗湿淋淋的粘在脸上,活脱脱一个落水狗样不说,还满脸惊恐叫道:“主子!摘了干嘛呀!摘了不都被人看见了!吓了人怎么办……”

  顾望舒斜眼瞧着他那双撑大得雾气斑斑的灰色凤眼,替他挑了挡在额前几绺碎发,又背过手去直起腰道:“光天化日的谁会怕。我都没在意这个,你倒在这叽歪个什么。”

  阿娟扬脸瞧了瞧顾望舒那一头雪白的发,洇着寒意的妃瞳里全是莫名其妙,可不比自己特别多了。很快嘿嘿傻笑几声,掂了掂手里东西道:“说得也是!”

  两人到了衣局,顾望舒只端坐在一旁,招呼阿娟过来,“你自己挑吧。”

  衣局老板娘是个满脸和蔼可亲微胖的女人,起先见走进来两个相貌不平的还有些慌神,可很快也认出来的正是那位救过他们益州的寒川泠月道长,当即笑容满面主动迎上去问道:“想挑个什么样式的,道长?”

  顾望舒看阿娟站在衣架边两眼茫茫,估计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别人拿什么自己穿什么的,心里定什么数都没有,便应道:

  “老板娘,麻烦给这孩子挑身合适的。”随后一顿,补道:“不要白的。”

  “好嘞!”老板娘笑着拉起阿娟胳膊一阵丈量,一边还笑嘻嘻说着,“小公子长得可真漂亮,定是穿什么色都好看!怎么,有无心意的色说说?”

  阿娟哪受过这么热情招待,涨红着脸支吾道:“没……”

  “诶,那您看这件海棠紫的怎么样?这可是上好冰绫丝的,过夏正好凉爽不热,衣摆细绣的暗纹可是制衣坊姑娘一针一线绣了足月的,虽说整体素净了点,但小公子您人生得华彩,也便不需要衣裳提什么姿色啦。”

  “我……我觉得好……”

  “那要不您再看看这件霜叶红的?这绸料细密滑爽,同样正适合这季节不说,丝线里混了金,颜色艳来在阳光下照耀着正好看!袖口云纹也是精心绣上三月才能成一丈的,您看您肤白,红色可再合适不过啦!”

  “我……”

  阿娟被像个人偶似的叫老板娘一件件怼在身上摆来摆去,全无主见只得不停往顾望舒那边施着眼神求助。顾望舒被他这可怜样惹得失笑,道:“您领他进去试试,他这么小的一个,能不能穿上还未必呢。”

  最后两人从店里出来,阿娟还是套上了那件最初试的海棠紫衣裳。薄紫绫丝轻荡似水,将他这娇小身材遮得正好,老板娘还好心给他配了个同色发带束在头上,这下打扮干净了,还真是个双目盈盈,漂漂亮亮的小孩。

  顾望舒回头看着他在这阳光下神采奕奕的,哪还有自己刚捡回来那天那般狼狈,这模样确实是招人疼爱。

  “喜欢吗?”他问。“这下也省着你整日趿拉个不合身的大袖长摆,看着方便多了。”

  “嗯!”少年眯起凤眼,扬出笑脸。

  顾望舒微微一笑,垂眼看着打在阿娟笑容上那束金黄日光,这少年也不嫌晃眼的,只是眯着眼笑。便不自觉的倾了伞,替他遮了那道光。

  阿娟一怔,慌忙退了半步道:“主子,我不用的!怎能让您替我撑伞啊,我又不怕晒的……”

  顾望舒没听他辩解,只伸手一把将他捞到身边,严严实实遮在阴影下。

  “现在没事,等以后犯了病再遮便来不及了。月人眼弱,你只是病得不重还没察觉罢了。”顾望舒说道:“对自己身子好些。”

  街后人群随自西域而来的商队驼铃声起,纷纷让自两侧。高大的骆驼总是行进缓慢,悠悠踏着步子,车架上的商客垂脚靠坐,小笛吹响异域的曲儿。

  翱翔的隼闻声长鸣落在商客肩上,商客停了曲儿,从身旁筒子里夹出块新鲜牛肉,送给肩上的隼,心满意足见他吃下。愈晃愈响的驼铃声不断,几个好奇的孩子追在驼车后边嬉笑着看热闹,这时进了城才得了闲的商客们总是心情愉悦,便会从口袋里变出些中原难得见的小零食小糖块撒给孩子们,遭他们蜂拥抢夺,再嘻嘻哈哈跳走。

  顾望舒偏头看阿娟瞧得认真,第一次见到骆驼的少年眼里都闪着神奇的光。总是被关起来养着的少年初见世面对一切都很好奇,向往着所有却又不敢迈出脚步,想要的不敢要,哪怕只是在角落里偷偷看着,都觉得开心。

  某一瞬间顾望舒甚至觉得。

  他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

  “饿吗?”喧杂声中,一向沉言低语的顾望舒稍微抬高了些声调。

  “走啊,带你去吃饭!”

  也许自己并不是生性凉薄呢。也许,自己渴望的东西很多,想要的也很多,只不过孑然一身的孤独久了,渐渐的心凉了,要不起了,没意义了。

  人们总是在渴望救赎,殊不知到头来,闭塞心门,拒绝解救的人竟是自己。就像是遇了风的火苗可以燎原,可若你不自己先燃起那微弱黎明的火星,再大的风,都吹不起火焰。

  把自己像坚冰似的关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够了,足够了,也受够了。

  是啊,起风了。

  -

  鹊岚桥畔的高楼对岸,酒字金苏红幡迎着阵风吹扬。数不清的夜里坐在屋顶看着这幡旗舞风,今日倒终于得了机会进去。

  这座名扬全城的酒楼人声鼎沸,即便过了正午膳时人还是不少。说书先生的故事已至末尾,案板一敲落了话。

  “今儿个寒川泠月除巨邪的故事就到这儿了,咱们下回分解!”

  阿娟一边提着下摆往椅子上坐,一遍笑吟吟道:“主子,他讲您的故事呢!”

  顾望舒有些无奈讪笑着摇头落桌,才往挂刻着菜名木板的墙上看,身后一群听书的眼疾瞧见这不正是魁首本人,纷纷扬手抱拳打着招呼。大家都知道这小道人平日只在夜里出来,白天见一次可不容易,兴奋又新奇得跟见了醉仙楼头牌似的,众语纷纷中似乎还能听到有人低声议论,

  “果然白得不像个人呢,不过这么近着仔细一瞧,还真是个俊逸公子!”

  “是啊,好看着呢!之前是谁传的半人半妖凶神恶煞,谣言果真不能信!”

  再怎么说即便当下有阿娟陪着,但这般被这么多人围着议论,顾望舒还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跟长了刺似的别扭。只能强装听不见,偶的有人声大了,才勉强笑起点头示意,紧着招呼小二过来。

  他目光微闪,无意间扫到那说书先生身上,竟见那人对上他视线后身子一僵,慌张移开眼急着拢起一桌东西灰溜溜退走。顾望舒还觉得奇怪,他好像没跟那人有过交往,怎么看自己像见了妖魔鬼怪似的?

  他自然是不知道这人曾经因为自己差点被顾长卿抹了脖子的事儿。

  “阿娟,想吃什么?”

  “我都行!”阿娟摇晃着脚捧起脸道,“我没有不吃的,我什么都吃的,给什么吃什么的!可好养活了!”

  “小二,那把你们这儿最有名的菜,挨个给我上一道吧。”

  店小二甩着笔的手先是一滞,随后有些诧异问道:“我们这儿菜都可有名,您说都上……我给您挑挑拣拣也得有十多道呀?”

  顾望舒暗笑道:“十多道就十多道,难得来一次,不得尝全了?”

  小二立马陪上个心花怒放的笑,扣上簿本应了声“好嘞爷!”

  阿娟听了又是将他那晶亮的眼瞪得溜圆,扯住顾望舒袖口,急声道:“主子,我们吃不了的!”

  “阿娟,益州的菜你可都吃过?”

  “没……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说啊,都尝尝。”顾望舒温声安慰道。

  “可是这也太多了,主子带我吃这些,太破费了,我……”

  “阿娟。”顾望舒伸手握住少年紧张不安捏着自己的那只手,再给他安放在桌上。“有人曾与我说过,银子就是拿来花的。与其纠结选择哪个,不如全都买来尝尝。反正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咱前半生够委屈了,既然得了这机会不如试试,何必再压抑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叫你吃就吃!”

  顾望舒看着这少年默默抽回手放到膝上,摩挲起自己光滑细软的新衣裳,眼神中闪闪烁烁的,颇有些受宠若惊的韵味。想必以往是连与人同桌进餐都做不到,更别提来酒楼。

  相比之下自己得安然在清虚观长大,已经是不幸中最大的福分了吧。

  若是当年生母没把自己丢在清虚观门前,而是随便找了个奴隶主卖掉,还不知要活成个什么样子。

  这世间啊,哪有人活的一帆风顺,万事顺心的。

  也罢。如果万事都能顺了心,那还要神仙做什么,人还谈何信仰。

  想到这,再看少年眼神游移,不由轻叹口气,从袖笼中掏出块木腰牌来递给他。

  花梨樟的料子色泽温润,清香宜人,坠红绳翠碧,精细雕刻着些简约纹样,中间却是个“娟”字。

  阿娟接过手,懵懂眨了几下眼。没读过书的少年不识字,只是放在鼻间好奇轻嗅,觉得味道好闻,纹样也漂亮,便足够开心了。

  顾望舒让他摆正看看,少年听话认真看了会儿,再抬头问:“主子,这什么字啊?”

  “你的名字。”

  “啊?”

  “找人刻的。谁人不都得有个象征身份的物件儿,挂上吧。回头我教再你怎么写。”

  少年握着腰牌的手止不住微微抖起。生怕被顾望舒瞧见,便塞到桌下,使劲按着。眼神恍惚几圈,低头不想露出泛红的眼眶。

  身份,何来身份。

  十六年的有限认知中,他都只是个奴隶,是个玩宠,是个物件。

  理所应当得未曾有过一次,敢去奢望,或是幻想自己能有个身份,能成个正常的“人”。

  顾望舒靠在椅子上,看着少年的脸,思绪惘然间。

  忽被耳边交谈声断了思绪。

  “这益州城里果然真如传闻,藏着大妖啊!”

  隔壁饭桌上两名江湖术士模样男子边顺着酒边聊,语气中全是浮夸惊诧。

  自从顾长卿巨邪之事过了,决心拖信于四大法门交代妖门与九子夺位之事请求帮扶后,这益州城附近妖物鬼煞频繁出没的风声也便随之传了出去。

  便引得各路江湖术士法师,都想着趁乱来降妖除魔好大赚笔银子,城里各式佩戴各种法器的术士模样人难免多了起来。

  “你想屁吃!”另一位毫不犹豫怼了回去。“大妖是你想诛便诛得了的?我听闻神霄宗的人数日前便已经在城郊布阵寻得那大妖踪迹,数十名高修鏖战这么些日子都还频频失手,那可是四大法门之一神霄宗的人!想得大妖该有多厉害!”

  对面那位当即“噫”吸了凉气,啪啪拍着桌子难掩兴奋问道:“再怎么说也是大妖,神霄宗的人再厉害也不是神仙,当真抓得住?”

  “快了快了!这大妖好像没那么通天比神,这么多天车轮战下来听闻已有负伤,早决意在今日做个了结!神霄宗的人咱可比不了,你我还是老老实实看戏罢了!”

  顾望舒坐在后边听着,眼楣愈发暗沉。

  “客官,您的饭菜来啦!”

  小二一道道正往桌上摆,就听“哗拉”一声,顾望舒丢了把铜钱散在桌上,抓起白伞起身而去。

  阿娟在一旁看得呆,也不知他这好好的忽然是怎么了,反正也急着步子跟起跑,怎奈顾望舒这腿脚极快,没两步便追不上人影。

  “主子!您去哪儿啊!阿娟也要跟着,您不能把我丢这!”

  “你回去把饭菜吃光,不许浪费!吃完饭自个儿回家,早该认得路了!”

  顾望舒没回头,只是疾走间喊着。

  “我有急事,此行带不了你!”

  “可是……可是我自己……”

  阿娟哪里自己出来吃过饭啊,再是努力听主子的话去适应常人生活,他还是很难在失去别人庇护下独立行事。

  只是顾望舒走得突然又决绝,根本不给他心理准备。

  最后看着这一桌子菜,神情黯淡沉默盯了会儿,咬牙唤来小二怯生生道:“您都替我包起来吧,不吃了,先不吃了……”

  顾望舒撑起伞出来站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才猛然回神,发觉自己根本就是一时冲动,漫无目的冲出来的。

  益州城郊那么大,那几个术士说的是那个郊?

  去了呢?就算瞎猫碰死耗子找到了呢?那可能是他吗?他又不是个傻子,明知益州危机四伏处处都想要了他性命的,这都过去三个月有余了,怎可能还游荡在这附近!

  如果不是,贸然闯了,岂不会被误会成跟神霄宗抢功,可是大忌!

  管……管他娘的。

  顾望舒一咬牙,又冲回酒楼里去。

  阿娟这会儿刚叫人打包好吃食,前脚还没出去,就看他主子风风火火跑了回来,却没等插上一句,顾望舒已然一掌拍在那几个术士桌上,吓得正喝得畅快的几人连打几个惊嗝!

  外地来的人不认得他是谁,只觉得受了冒犯,纷纷要取武器出来讨个说法,谁知顾望舒根本就是不容抗命的眉目犀利,直声问道:“哪个郊!”

  “你这疯子说的什么……”

  “我问你们神霄宗的人,在哪个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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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快!去!追!媳!妇!儿!啊!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