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打更人是被后院一阵喧杂的凄惨鸡鸣给吸引过去的。

  按理夜幕后的鸡都该老实睡觉一声不发,这种情况多半是闯了什么猞狸小兽,在偷走鸡前赶走就是,哪知等他靠近鸡窝。

  竟是个黑衣的男人背立在鸡窝前低头不语,似乎是带着黑色铁指手套的手里还掐着只被扭断了脖子,软塌塌的死鸡。借月光倾洒,看得到这人一头白发。

  打更人吓得不轻,哆哆嗦嗦举起手中铜锤问道:“什……什么人!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偷鸡!”

  那身材欣长高大的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待打更人挑灯笼细看,顿时吓得噤了声,浑身僵硬!

  面前男人一头雪白长发不说,还带着副朱红面具遮了半张脸,只留出一双凶若恶鹰的眼!只道光是这眼神,便不是个人能生出来的!

  妖……妖……有妖……

  打更人吓得没法说话,只能在内心呼号!

  “你养的鸡?”

  他听见那鬼魅似的男人声线极低,甚至于带着可怖磁性,无形压迫得人动弹不得。

  “不是,是我……我们庄主……的。”

  “哎。”大妖无奈叹气,用那盯着鸡崽般可怜的目光扫了打更人一遍。“又是个没主见的。那就喊你们庄主出来。”

  打更人屁滚尿流逃走之后,再带来的可就不止是庄主一人,而是掌灯挑火百十来号手持冷刃的山庄私兵,和几个临时拼凑来的江湖术士。

  于是大妖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套着铁指手套的苍鹰利爪般锋刃,轻松随意穿透老庄主的胸膛。在如同鸟兽散尽样仓皇逃窜的人群面前,轻轻蹙了眉头,举起手里一直没放下的那只可怜小鸡。

  “现在可以是我的了吗?”

  “喂!疯子!!!”

  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夹着笑意的怒骂,大妖急忙抬臂去挡,凭空飞踹下来一脚蹬在他那玄铁护臂上“铛”一声脆响,再回旋一跃,面前便平稳落了个翩翩灰衣!

  地上战战兢兢的人更是吓疯了!大妖一只就够了,这怎么还又冒出来一个……

  “你刚刚是为了吃这一只鸡,就杀了个人?”

  大妖直愣愣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掸了掸自己黑袍羽衣上溅的血点,口气里带着些许疑惑。

  “二……公子?这才多久没见,您怎么就变色了?还有头发……”

  艾叶脸色噌地一红,旋即怒道:“铁辟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众人自以为本应是来夺他们命的两只大妖,此刻却张牙舞爪的互相撕扯起来?

  四处逃窜的人群很快弃山庄而去,犬吠与惊叫声连天贯彻整个长夜,最终在黑夜漫漫下归于死寂。

  艾叶坐在山庄堂外望着月亮发呆甚久,才回头问了站在他身后的铁辟:“你为我而来的?”

  铁辟也和他一起抬头看着万里星空,虽然他只是好奇艾叶看的是个什么劲儿。

  “嗯。”

  艾叶眉眼中落下些许苦愁,再问道:“所以,都知道我还活着了。”

  “嗯。”铁辟声线低沉,话也不多。

  “可……且不说是怎么被发现的,但说妖王九子分散三界,认识我的人可没有几个。”艾叶认真沉思,甚为不解。“为何偏要执着于我?”

  “有人告密。”铁辟道。“那人只当是豹妖。鼓大人怀疑是您,让我出山探路。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鼓,乃是妖王九子之一,位三的大妖,人面龙身的异兽。

  艾叶思来想去觉得不对,自己好像并没有遇到过能将他行踪传信进其他妖子耳边的大妖,那到底是谁……

  虽然想不通这个,但结论终归是,从此会有更多大妖会寻信而来,来杀了他。以前活着是防道人,小心行事即可。但现在面对的可都是大妖,才是最难的。

  “铁辟。”艾叶沉吟问道。“那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移了视线,落在艾叶身上。似乎是思考许久才道:

  “可以吗?”

  艾叶心酸一笑,道:“现在的我打不过你。你是要问你自己的。”

  面前的妖身上平白千年修行摆在面前,若想占为己有,他只需动手就好。

  铁辟茫然盯了他好久。要说鸟脑袋就是不太好用,除了猎杀时刻凶狠果断不眨眼,平时反应着实慢得要命,简直配不上他那张高冷杀气的脸。

  艾叶被他迟钝得烦,要杀要剐也得来个痛快吧?实在忍不下去怨声道:“我说,你到底要不要!”

  “……算了。”他撇过脸去。“二公子的修为,我要不起。”

  要不起……?还真是讽刺。

  他慢悠悠动着脑子,隔好半天再想起自己刚刚要问事却被岔开的事,好奇道:“二公子,我是去找您,怎么成您怎么亲自来迎我了?”

  “因为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啊。”艾叶应道,目光躲闪几分,落到别处。“我不能把你引到益州城里去,人多祸乱,生灵涂炭的。也不能……让你在他面前杀了我。”

  他又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道:“什么生灵涂炭的。您是说那些凡人?”

  “铁辟,我知道你是第一次出山,但这人间有他人间的规矩,你不能……”

  他极为不解将手中才断气的鸡撕成两半,血肉混起内脏刷拉拉滚了一地。而后扯下半条毛都没除的血淋淋鸡腿递到艾叶面前。

  艾叶见状,竟莫名犯起恶心。

  “吃吗?”

  “……算了。”

  铁辟举着鸡腿的铁爪在空中犹豫再三,才慢慢伸手取下口罩,塞进自己嘴里。

  “二公子,您变了。”

  艾叶莫名一慌,说话打了磕。

  “哪……有!”

  “不是以前您靠自己抓不到鸟儿,急得要命来求我的时候了。”

  艾叶瞧了他会儿,噗嗤一笑,道:“人间好吃的多着呢,我也不必再执着于一只毛都不拔的死□□?”

  “倒也不是这个。”他慢条斯理沉声道着,又看向地上老庄主的尸体。

  “我是说,鸡,和人,有什么区别。”

  艾叶恍然明了。

  妖族弱肉强食的活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对于他们与寻常猎物确实别无二致,这个思想,甚至连曾经的自己都是这么认定的。

  所以才会把人当成棋子使用,无论是混入清虚观,夺顾远山信任,乃至……没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本是要将整个清虚观化作弃子,为求自己命全。藏身镇妖塔的理由,时待九子夺位事已了,兄长会为我颠覆上古石母之力,毁整片山,拆镇妖塔,接我出来。

  包括顾望舒在内的清虚观百众信徒,不过当为妖祸的牺牲品罢。

  变了吗。确实变了。

  为棋子动心,舍不得任其赴死,才会事至今日,活在这危机四伏中,甚至愿主动来求一死。

  “铁辟。”艾叶不愿与他争论,他也知道铁辟的提问若是站在大妖方位理解,并无所谓。于是只避开话题,再问道:

  “既然你不想要我的命,那你千里迢迢出山做什么。九子夺位强敌环伺,谁不想多夺个大妖修为增强自己啊,你也不安全。既然不像我是无家可归,不如,回去吧。”

  铁辟冷淡漠视着艾叶明澈双眼,似有含情深藏眼底。末了,才接上话。

  “但我可以抓您回去。您的修为我要不起,我家大人可以。”

  艾叶惊悚一颤!

  “铁辟!”

  天已泛白,长夜已尽。

  果然日出之前的天,是最黑的。

  “二公子。是想现在上路,还是休息几日,等您平和认命再说?”

  “我……”艾叶弹起神来,带着恐惧步步后退,警觉叫道:“不行!你知道我不能认由其他九子杀了的,那我哥怎么办,我……”

  “开明大人又不差您一个炉鼎,否则又怎会放你逃走。”

  “不一样!铁辟!我活着,修为是自己的,谁也不为便利!若被你家大人夺了,那便就成了他的!”

  “二公子,”铁辟依旧不紧不慢看着面前带着惊恐连连后退的艾叶,鎏金鹰瞳深邃。“九子夺嫡,您希望开明大人拔筹,我又岂不是以相同的心思,希望鼓大人活下去呢。”

  他再逼近几步,铁爪嵌进艾叶肩头,鲜血顿时遭挤压溢出。

  “反正你早晚也是活不了的。在下虽不知道开明大人打的什么主意,到嘴的肉不吃,但鼓大人绝对,来者不拒。”

  这种从伤口中带脱力的强大威逼感,艾叶深知自己完全不是眼前人的对手,此时就与那只平白被薅在手中待宰的鸡没什么区别,却依旧顽强逼迫自己冷静,带着颤动瞳孔直视。

  直到铁辟靠近耳边,用着深谷回声般掏魂声发问。

  “二公子,释放吧,来与我打一架。”

  艾叶咬紧牙关,拼命抑住心头汹涌气脉道:“不行……那我哥就知道了,我不想他再出山,他……!”

  “您怕他会为救您荒了整个人间,是吗。”铁辟平淡做声,全无怜悯。“二公子,何时起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当下,活命不才是最重要的。”

  “铁……辟…!!!”艾叶愤恨大喊,也难掩声颤。光是这般听着都觉得他似乎马上就要丢下自尊跪地求饶。

  “嗯?”他不依不饶。

  ……

  “你懂个屁。”

  “您说什么?”

  “我说。”艾叶再抬首厉目而视,眼中已是冷光灼灼!

  “我说,你懂个屁!!!”

  “老子反悔了!不想死了!我跟你打个赌,两天,就两天时日,若是风平浪静泰弱无事,要杀要剐随你便。但若是……”

  “若是?”铁辟难以理解的盯紧着他湿透的伤口,被艾叶肩头涌出的香甜血腥撩拨得心头发痒。这可是越千年的修为啊,就这么明晃晃摆在面前,伸手可得,什么交情什么念想,能抵得过这等诱惑!

  “哪有若是?”

  “若是有你口中那悲悯如蝼蚁的人来寻我,你便要答应不与他们斗,放我走。”

  铁辟愣神,明显想不通事的眉头皱成一团,好半天才回了话。

  “人?人为什么要救你?”

  “我要让你知道,那不是悲天悯人,那是肯为心爱之人赴汤蹈火信任!”

  ——“是你甘愿以性命与之一赌的信任!”

  他沉着双深渊般看不透的眼,倒退半步再冷静端详起情绪激动的艾叶。

  “一天。”他无情回声。“我没那么多时间拖延,毕竟想要你命的妖,可不止我一个。还有,若是有人敢来抢我的猎物,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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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铁辟的辟字当是【辟鸟】这个字,但是由于会被识别声生僻字变成问号,实在没法子只能这么代替啦

  源自山海经,鱼鹰似雕,黑色斑纹,白首,红嘴,铁爪

  不是很懂【辟鸟】这个字现在还有在使用的,有一种鸟类品目就叫piti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