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君?”
——“怎……怎么回事?星君?”
——“阿钰!快过来!阿钰!白钰!”
——“镜儿!别动他!”
谁啊……这么……吵……
头好疼……
疼得像千根钢针穿透刺骨,硬磨生插进脑袋似的裂成百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来的痛快。巨痛下乍然睁开的眼还带天旋地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是遁入空虚,却又像模糊着什么个满眼玉白的床屉,昏昏沉沉间视线落在榻牙上雕龙的玉柱。
还未等他眼前清明瞧个清楚,胸口再一阵剧痛扯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飘飘乎陷进虚空混沌前,隐约好像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顾望舒!你别给我死了!”
吵……死了……
……
——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渐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
朗朗书声荡在清幽小院,葡藤余荫,轻风做戏,春光无限,祥和中透露温情。
书卷“啪”一声被砸在地上,后排的学生置了气。
在余下人吃惊鄙夷目光中,老先生淡然自若走过去发问:
“望舒,怎么了?”
“君子行径条条框框,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成君子?大道为谁,谁为大道?又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将这且有的一世活得那般律己守身,无趣得很,我理解不了!师父,再让我抄背一万次也理解不了!”
顾远山淡淡一笑,到顾望舒对面盘腿而坐,不急不忙平抚这正值心智反抗阶段的少年,一双慧眼看得清他的恨,也看得清他的伤。
“望舒啊,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自然就是这般流淌的,不会因你我他的一念之差成何偏差。就算再是偏执古怪的人,也定会有与之相应求的人存在于世,莫要急燥,也莫绝望,坚守你心中所持之道,哪怕是与凡世背道而行,那也是你理该义无反顾索求的,大道。”
斗转星移,星局莫测。
梦境千幻,无根无据。
他在这永不休止的回忆长海中起伏跌宕,偶会磕碰暗礁,陷身于一些不可触摸的过去遗珠。
——“师哥!”
六岁孩童摇着头银白马尾捧一盒桂花糕兴高采烈跑到顾长卿的院子里,看他房门大开面对香炉静心跪香。小孩子总是不懂事的,他只觉得自己会让总是对他不苟言笑的师哥开心,便也没加想上太多,直接站在院里喊了他。
“师哥!师父下山带了糕点回来,可好吃,我……我给你留了些,这可是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你要不要尝……”
——“啪嚓”
“……唔!”
十余岁的少年比他高大太多,以至于红着眼冲过来时顾望舒根本意识不到,也躲避不开。顾长卿携一身香灰余味,秋风大作卷衣袍烈滚,像只夜半出没的索命恶鬼,眼中层层迷雾笼出绝顶恨意,狠狠扼住顾望舒细小脖颈,将他拎提起来!
装糕点的木盒摔在地上,砸开盒盖,一个个白嫩松软缀着淡黄花蕊的桂花糕滚落在地,在地上翻滚数圈粘上满身秋风急雨过后的沙石泥泞,成了一块块灰白垃圾。
“师……!”
“瞎子吗!门开着都看不见吗!谁许你扰我跪香!谁要你这些恶心糕点!”
顾望舒被他掐得几乎昏厥,半口气都喘不上,连呼救声都卡在喉咙碎裂成难堪杂音,双眼充血的涨红中溢满惊恐,头脑愈发意识模糊,死亡的血腥涌到头顶……
他不记得自己被掐了多久,直到四肢发软再无挣扎力气,眼球爆突脸色通红,直到被路过众人惊恐拉扯开来,直到瘫软在地,直到顾长卿口中那些恶言恶语成了模糊不清的虚影,直到师父心急如焚冲进院子,一向为人宽厚的他喝退众人后一巴掌狠狠扇在顾长卿脸上。
眼前人影扭曲弯折,入耳的声音也像隔了层云雾。恍惚间还是听得到些慌乱中的朦胧断字。
“没事吗?快带他回去!顾长卿!你清醒点!你师弟不是他!”
谁……我不是谁……
属于他的记忆本该至此戛然而止,可这混沌梦境中,顾望舒清楚的看着回忆不断流淌,是他从未见过的一幕!
双目颤抖,惊恐捏拳堵住几欲呼声的嘴!
他像个透明的魂魄依旧站在小院中心,看众人吵吵闹闹抱走六岁的自己,看顾远山愤急挥袖而去,看顾长卿一个人捂着红肿的脸呆杵在原地愣神许久。
秋风卷得少年身影孤单落寞,也吹灭他眼中业火。而后——
哪怕到最后塞得满嘴来不及咀嚼,他还像伐罪般逼自己用手指塞着!推着!再到就着泪水囫囵噎吞下去!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是哥的错,全是哥的错……是我无能,我才是那个废物!”
这是他,这可是顾望舒他等了半生,终都没能得到的道歉!
——“是哥……负你……”
——“我还……”
一瞬间天崩地裂世间倾倒!浓重血腥直冲鼻息,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海之地,他感觉到顾长卿体无完肤浑身是血的跪在他身后,连后背都僵直冷冰的听一声声洞穿,刺透,听他组不成句的哑音绝语!
顾长卿……顾长卿,顾长卿!
——“师哥!!!”
顾望舒霍地随一声惊叫坐起!胸口奔涌而上铺天盖地的恐惧慌张,无暇顾虑当下光景奋身掀了被褥破帘而出!却在双脚才踏上地面的一瞬,久卧不起腿上根本丝毫力气都没有,再加上起得急眩晕头沉,更是没想到这屋内明光一片,登时“扑通”一声狠狠磕摔在地!
艾叶就坐在院外透气赏风,屋里太热,他没法子一直守在榻边。正放着空发呆的空闲忽然耳廓一抖听得屋内人大声惊叫,几乎是与此同时大惊失色的夺步冲进去,还是没来得及拦住,看顾望舒光着个身子满眼惊慌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小妖怪!你没事儿吧!醒了……醒了喊我就是,干嘛不由分说就冲下来!哪儿摔疼了吗,我看看,我看……”
艾叶猛然抬头撞上顾望舒浑身瑟瑟发抖,带着双茫然陌生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个未曾谋面的生人一般,登时背脊后一凉,语气中犯了怵道:“小妖怪,你……我……”
顾望舒一脸迷茫的呆望了他半天,神色好像被抽空灵魂与记忆的躯壳般麻木无措,直到须臾后“哐”的一声如惊雷震响耳畔,顾望舒惊惶万状惨叫一声紧抱住脑袋!无数记忆无论痛苦美好,绝望愤怒,悔恨悲戚,亦或是怡悦幸福的,如奔腾巨浪不由分说冲席卷回大脑,顿时是个痛不欲生!
“顾望舒!”艾叶吓坏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怎么就疼成这样!只能奋力跪行几步将他拉扯进怀里抱住!
“顾望舒!你别吓我,怎么了,哪儿疼?冷静一下,我在这儿呢,别怕,别怕……”
“顾……顾长卿……”
他声音嘟囔得太小了,还是分辨不清的含糊在口,艾叶急忙扳起他的身子看他面脸惶然失措,手足不安,便更为心急如焚问道:“你说什么?!”
他倏地转回脸死盯艾叶,妃瞳在极度恐惧下瞳仁缩小剧烈抖动!茫然数刻后,突然奋力推倒艾叶,蹒跚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再扑倒数张几子和花盆,惊声喊道:“顾长卿……!我得去救他我要去救他!他还等着我去救呢,这儿是哪儿啊,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啊!!”
“顾望舒!!!”艾叶坐倒在地,胆颤心惊看他神智不清崩溃至极,慌乱中能做的只有大声唤他!
“这是哪儿……顾长卿……我要去找他……我……”顾望舒疯癫在这屋内兜转几圈,赤脚踩在摔碎的花盆上割破血迹淌了一地,看得艾叶是个寸心如割!他在踉跄几回后忽然脚下一软跌在艾叶面前,叫艾叶正对上他那双全是恐慌万状无神空洞,六神无主的眼,竟吓得艾叶也瘫坐在地屏息难言!
哪知下一瞬,顾望舒双手猛地薅上艾叶衣领!
“我不是叫你救他,救他!!!你救我做甚,我怎么还活着!我凭什么还活着!他在哪儿,快告诉我!我师哥在哪儿!你带我去找他啊!!!”
顾望舒光洁的胸膛带着那不堪入目的伤口剧烈起伏,他失了智,发了疯,没了生的念头,成了个活脱脱的人间鬼煞!
“他……”
“他!”
“我……我救不了他……”
“……你在说什么鬼话……!”
“顾望舒!!!”艾叶带着被逼无奈的哭腔大喊出口,再不顾他如何挣扎如何疯癫的捶打顶撞自己,狠狠将他搂按进怀里,强吻上双唇!
怎奈顾望舒癫狂至极,一口咬伤艾叶嘴唇,登时满口血腥涌进颅腔,才逼得他急喘着止了声。
“顾望舒!你冷静一下好不好,冷静一下!等你平静了我便带你去找他,我答应你,定会去的!你先淡定一下……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啊,我在,我在这儿呢。我带你去,带你回去……”
艾叶将他抱在怀中轻抚头顶银发,像在安慰个受惊小兽,耐心又温柔的,直到怀中人渐渐停了要命的哆嗦,筋疲力竭再昏睡过去。
“别再做噩梦,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便带你走。”
“你怎么不配活了,你……至少还有我念着啊。”
艾叶不再作声,心疼得几乎生生被撕裂,却只强忍着,轻手再将他抱回榻上,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