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见状一时无语,但见艾叶这一挡几乎是拼出全力,没余心顾虑太多,又不好说什么。
两人自半空旋身落下,艾叶凭空召出这强大风雪撑在前面与烈火相持不下,满头白丝与裘衣被飓风吹得猎猎作响,着实惊人。顾望舒在其身后帮不上什么忙,眼前风雪迷雾又看不清陆吾真身,只是模糊一身玄衣携鬼目剑幽冥。没什么意思,艾叶来时反反复复嘱咐了他足有一千零一遍“陆吾很强,绝对不要擅自动手”。
早就耳根磨茧,便悠然自得取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口,随后无意瞧见了地上蛇妖残尸,妃目一眯。
再抬眼看了看艾叶奋战僵持中被风卷起长发后那光洁脖颈。
眼前一亮。
艾叶即便是背身也察觉得到顾望舒在走神,气得冒火又腾不出手揍他,只能咬牙发狠骂了句:“小妖怪!你奶奶的光看着还不来搭把手!想守活寡吗!”
“我看你自己不是行呢,也没多么悬殊。”顾望舒闻声起身急急揣了东西进怀,戏谑笑着转了个圈钻进艾叶臂弯中,贴着他的脸窃坏一笑,再一回身指尖飞动,掐出个守护诀来!
只是并未设在两人身上,而撑在那漫天风雪之后,两人再合力向前狠狠一推——
霎那间冰火相撞,半空中再炸巨响,烟雾泛起,四溅而出的火花如爆竹般落满天,一时间,整是个火树银花!
顾望舒一把抓住艾叶臂膀将他拥入怀中,腾出另一只手撑开白伞,将漫天星火挡在空中。妃眸中映得是星尘闪闪,甚如银河落九天。
顾望舒再回头瞧了眼躺在地上的冯汉广,啸铁良马此时追跟上来在一旁不停闻嗅。他眉心一皱,一拳锤在艾叶胸口。
艾叶“欸呀”了声,埋怨道:“打我干嘛!”
“所以说让你跑快点,一路磨磨唧唧,唠唠叨叨的。再晚一步,冯小将军的命就没了!本就半死不活的人,你还要撞他这一下,是怕凉得不够彻底吗!”
“嗯??”
艾叶一脸无辜,不知那半路上再跑不动,被自己揪着领子拎过来的人是谁。
顾望舒没再理他,快步过去伸手扶起冯汉广,将他丢上马背后一脚踹向马屁股——啸铁明理,撒腿跑了出去!
艾叶趁机再一发力,召出漫天雪雾遮挡中间,趁乱再揪起顾望舒衣领子奋身跃起,消失在茫茫雾中。
另一边,陆吾被这突如其来一挡震退半步,正疑惑之际,怎得忽然就起了层妖雾?然这强悍大妖并未惊慌半分,也未再出手,只平静待雾气散去,眼前哪还剩下半个人影?
一片雪花飘悠悠荡到手心,顷刻间于掌心残余热浪间化为烟气。
陆吾凝眉思量片刻,嘴角一勾。
不亏啊。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些年来被他藏得那么好的幺子,竟还会自己找上门来。
该出山了呢,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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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水悠长叮咛流淌而过,是可洗尽冲刷这时间一切污秽罪恶的致清纯洁。
身后千里冰封,满目蔚蓝冰城如同世界的源头一般神秘威严且肃穆,烈阳似火,却融不化这万年冰川。
脚下踩着的白卵石发出咯吱咯吱声,混上马蹄踢踏荡在这山谷间,旷世清明。
这一人一妖一马慢悠悠地走着,是怕疾行颠簸再伤马背上伤员筋骨。风吹得凉快,气氛却沉重得很。
谁能知道原来姚十三就是那隐匿真身的八子大蛇呢。
换言之,放出艾叶藏身益州消息,引大妖祸世后转嫁罪名落他与艾叶之身,后于其间坐收渔翁之利,一连得了三只大妖,两位妖王之子修为的人,是他。
不愧为诡计多端且妖气难查的蛇妖,若非那鬼面妖携姚十三亲笔书信求他们去冰原救冯汉广一命,他们俩怕是这辈子都要被埋在鼓里,且不说冤命背得不明不白,艾叶还真一心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亦包括,顾长卿的死。
现在可好,还能得些虚无的慰藉。
以至于顾望舒读完书信,二话不说拉起艾叶便要去救的时候,艾叶真以为他疯了。
“救个屁!那大蛇将你我害得多惨!你要听他恳求?去冰原?干嘛?从陆吾手底下抢人?你去送死啊,我才不陪你!顾望舒,行好人好事也要有个限,先不说不能自保,仇人的请求你也要从?神仙都没你这样善的!”
“又不是去救他!我要救的是这益州城万一真遭厄难,绝不可或缺的人!你不去我去,刚好见识一下那陆吾到底为何方神圣!”
“顾望舒!”艾叶光是听他这么说都是背后生凉,耐不住吼了他一嗓!
“实话告诉你,你不是不知道陆吾是谁吗,我如何说他很强你都不信是吗!他与我哥同是那天养妖兽,可与九天上神齐名!你当我哥一滴血能封我全身妖术,那他定也可轻松一招便要了我的命!怎么救!”
——“怎么救,这不救到手了。也没看他有多能耐。”
“这不是侥幸。”艾叶嘟囔道。
顾望舒偷瞥了艾叶一眼。他曾以为同为妖王九子,大家定然是实力旗鼓相当不相上下,所以传说中打起来才会天地不宁。
直到今日,他们两人全力一击才得勉强抵回陆吾只是一挥手唤出的业火,并且是个连他皮毛都触不到的空虚,甚至于片刻都不敢恋战地从冰原跑了出来。
直到艾叶临行前与他说,去救冯汉广可以,只是千万不要想着与陆吾对峙,我打不过他。还不想这么早离你而去,为人炉鼎。
为人炉鼎,呵。
说白了不过是绑架弱者为强者大业奠基罢。若是如此说来,艾叶早就知晓自己命运会终结如此,照这样下去,很可能下一个便是他。
原来上元节祈的那人间安宁,鹊岚桥上与自己说要逆天改命的决心,都是他与自己侧敲着说过千百遍的不甘,是他真的想尽办法躲藏着活下去,想与自己过上安稳平凡的日子,可却次次。
再被自己引上这风口浪尖。
虽然这种择王方式粗鲁野蛮到令人作呕,但毕竟每界各有各的规矩,存在即为道理。为了封那等可怖妖门却是需要恒古妖力,千万年都是这样延续下来的,他没资格反驳咒骂。
可艾叶就一定要为此送命吗。
顾望舒看了眼重伤昏迷在马背上的冯汉广,这马确实灵性,好像知道自己主人受伤,即使是走在这样颠簸不平的卵石路上,也还是昂首稳步,尽力不将身上人摇晃得厉害。
艾叶已经施寒冰镇住他半颊烫伤,只是刚刚那后坐力撞得后腰不轻,也不知内伤有多严重,两人甚至都不确定这英勇青年的小将军以后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分明是个双向救赎,换来结局却是双向赴死。这就是人与妖违背纲常挑战天意的下场吗。他现在甚至不知冒险救回冯汉广这件事做得到底是对不对,醒来以后要他如何接受,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被凌虐的无能为力,亲手杀死挚爱的痛彻,以及身受重伤到怕是要落下终身残疾……
但是十万护国军需要他,益州到三十万居民也需要他。
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老天着实不公,命运使出浑身解数去亏待一个可怜之人,却还偏要和万年俱灰生不如死的可怜人,去替他拯救苍生?这才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笑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过好在。
好在当下,还有人陪着。
他看艾叶也是一脸淡漠,无心踹着脚下石子玩。听“咚”地一声落在冰湖中激一汪涟漪。
“你可确定他真的不会追?”
顾望舒皱着眉头还是心有余悸不停回头看,过会儿又接了句:“要不你还是继续拎着我跑吧?再或是幻成你那原形,还能带着将军与我一起走!”
“小妖怪,我都说了千百遍他不会轻易出这冰原的……”
艾叶转脸不爽地看了顾望舒一眼,好像是被人打断思路一般烦躁了小会儿,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皱巴起来。
“还是说,我看你就是想骑我。”
顾望舒豁然大笑道:“没错,舒服还省力,可惜就骑过那么一次。小豹子,再借我骑一次不行吗?”
“你说骑就给你骑,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艾叶嗔声道。“再说,我辛苦修了这千年的人形,可不是为了再化回去叫人骑的!”
“话虽是这样说……”顾望舒阴险一笑,把那赌气的妖揽过身侧,不疾不徐地悄声道:“即便人形,小道我似乎也没少骑过。”
“顾望舒!得寸进尺得东西,等我回去就吃了你!”
艾叶巧妙转身挣开顾望舒的手,反身便是握出根冰锥来直奔面门而去!被顾望舒自怀中敏捷掏出黄符燃尽挡了个结实,不甘心的换了一边再刺,
再被顾望舒眼疾手快横过伞柄击飞出去,还顺手被死死拉住腕子。
“都说了拳脚功夫你可打不过我。”顾望舒得逞偏着头,像是显摆战利品般在艾叶面前甩了甩他被紧握在自己手中的手腕,便听见艾叶喉底发出呼噜噜的咆哮,手心里一阵针扎样的冰冷刺痛逼他松了开手。顾望舒赶忙吹了吹手心,使劲瞪了艾叶一眼。
“那我就将你手脚冻住,动弹不得不就好了!”
“可你舍不得,”顾望舒搓搓手心,神气地挑眼道,“不是吗?”
“……一天天的就仗着我对你好,净欺负我。”
两人心照不宣的笑笑,又开始闷声赶路。
的确,同生共死固然需要始终如一,奋不顾身的勇气,但终是不如带着这份情感一人苟活所耗的决心更大。
“他真的不会追,能不能别再回头了?”艾叶见顾望舒心事重重三步一回头的模样觉得闹心,不耐烦的催了句。
“他乃冰原之主,为冰原灵韵所孕,天地精纯华彩所养,便为冰原所使,是这片千里冰封的源力。他若是踏出这片冰原,便是要折煞这一山生灵,也是折他自己的修为。这就是为什么他要驱使大蛇出山夺魄,将益州军士与蛮族引至冰原再杀的理由。他当下还没必要为了追我们冒这个险,陆吾这挟摧山之力的大妖中的大妖,他若是踏出冰原,那便是天摇地动混天暗日,天劫之象三界皆知……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安静。”
顾望舒似懂非懂地“哦”了声,又问道,“那同样是妖王之子,你怎么随便到处跑?你不是昆仑雪山上生的吗?凭什么?”
“我又不是什么天生天养的异兽,还不许我技不如人了吗!若是那昆仑万里雪障三千灵兽需要我去承担,那你怕是自一开始便见不到我!”
“我不就好奇问问,语气这么冲干嘛?”顾望舒抬手肘狠拐了旁边人肋骨处,听艾叶哇喔一声气呼呼跳到一边,还不甘示弱继续说着。
“我看你与那普通艾叶豹长得也不一样,至少身形上要大许多,怎的就不能算是其中的异兽了!”
“异兽也是分天选和自孕的,再说,我何时说我就是艾叶豹了!我和那东西根本就无丝毫关系,这名字……我哥与我说的是他当初捡着我的时候看我小,灰不拉几一小坨就当我是个艾叶豹崽子才这样叫,喊习惯了罢了。不过养大了才发现身子长起来没完,到底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天养妖兽只有一只,不可繁育,是天地精华凝形而成,并非单单异兽,才会如九天上神般运行日月山河,各司其职,养其水土。而像我这种异兽是定有种群的。我看你就是个大傻子,连这都不懂!”
“我又没做过妖,你给我讲讲不就懂了,凶什么凶?”顾望舒不服道。
“我……!”艾叶瞪双眼支吾半天,只怒冒一句,“对!不!起!”
顾望舒把头侧过一边偷笑,再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问道:“种群?难道像你这般可怕的东西,这世上还有不少呢?”
“没有了。”艾叶闷闷不乐道。“大抵是真的没有了,我试图寻了千年,都在这世上找不到同族。便是时至今日,我都不知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望舒怎忽觉这一瞬间他还有些可怜。
且不说同族到底遭何厄难仅剩下他这一只,想茫茫大千世界,若只剩你一人,会是何等孤独。
“大妖本无名,只是因姓名或为万物最大禁锢。是为逍遥,无拘无束,可我呢。或许艾叶根本就不是我,艾叶于我只是个,名字。”
“很重要吗?”
顾望舒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真实本体。”顾望舒道。“就算艾叶只是个名字又怎样,那就当它是个名字,艾叶。这样我唤你时,只是你,唯有你会应我。”
“说得好听。”艾叶哼声不语,或许是觉得无关姓名,他确实喜欢听顾望舒唤自己,就算那张破嘴里冒出的话再难听。
他都只想晃着尾巴溜过去。
才想到这,忽觉一双手自然伸到头上揉起自己脑袋。好像带着恃宠而骄的任性,明知大猫头顶最为敏感。
倒是……有点舒服。
便是难以自控地主动往前贴了几分。
怎知才刚眯上眼感受,忽然那手移开去了。
艾叶眼睁睁看着顾望舒无情抽手,再去关心那独行的马。看他手指插进马鬃一路向下,憧憬拍拍啸铁南征北战跑出的一身腱子肉。
“真是匹好马。”
顾望舒不觉间有些羡煞出神,毕竟哪个习武之人不想要一只这般懂事又不乏野性的战马。
艾叶读得懂顾望舒眼中欣羨,也不知是脑袋里哪根弦搭得不对,假装无意靠到身边把头伸了过去。
“……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