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因水而生,因水而兴,因水而美。

  锦都绫罗锦绣广销天下,是云章最繁华的城市,一景一物无不雅致。山峦挺秀,清涛温婉。

  春末清晨,满城姹紫嫣红在抽出的花苞中显露端倪,纵横的水道如一条条曼妙迂回的腰带,载着往来船只千转百回,岸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夏歧倚在二楼窗边,楼下阵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满街碧波潋滟,旌旗招摇。

  刚才听老板娘长吁短叹近年来生意不好,人烟渐少,他想象不出锦都原本有多繁华,作为很少进城的“乡下人”,光是站着看往来的新奇事物就已经半个时辰了。

  不过夜晚的锦都,像是另一个人间。

  昨夜他与傅晚赶在戒严前进了城,夜幕四垂里户门紧闭,两人跑了半个锦都,发现多处有魔妖兽活动的痕迹,无奈这魔气就像从天而降,又凭空消失,追查不了来源。

  可以确定的是,锦都的防御大阵已经失效了。

  长谣弟子的值守覆盖了整座锦都,他两没有继续探查,以免惊扰。

  夏歧回神,见傅晚终于喝完了茶,起身准备离开客栈,前往长谣询问物资的事,也了解下陵州魔患的情况。

  不出意外,清宴已经到了长谣。这么一想,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走了两步,没听见傅晚跟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傅晚在原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客栈柜台,示意付钱。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都面色凝重地坐回椅子上。

  夏歧忍无可忍:“……你没钱为什么来住客栈?”

  谁知傅晚一听便黑着脸拒绝了,夏歧没想到这竟是位瞎讲究的事儿精,生怕夜露扰了他入定似的,只好跟着他去了客栈。

  傅晚一听也来气:“你同意跟来,难道不是带了钱……我的钱只够应付预计下山天数,谁知道转道锦都。你一把破剑都舍不得换,赏金哪去了?”

  夏歧心想哪来的赏金,他五年来都住在霄山,之前追了三个月的邪修都是私人恩怨:“破剑顺手。”

  傅晚刚要说话,忽然一蹬桌子,整个人连带椅子往后滑开,一道凌厉的剑痕即刻削在窗沿,木屑四溅,瓷杯落地。

  夏歧已经一剑劈了出去,忽然偷袭的隔壁桌修士忙抬剑一挡,利刃碰撞的金石之声在客栈二楼荡开,客人一愣之后忙四散奔逃。

  一片混乱中,四名修士倏地从不同角落站了起来,亮出兵器向两人袭来。

  傅晚波澜不惊地拂去膝盖的木屑:“我怎么不知道如今山下是这么对待吃霸王餐的?”

  夏歧心想这肯定不是来打吃霸王餐的,哪有家养打手把自家店的桌椅都砸了的,还想不想干了。

  猎魔人被寻仇是家常便饭,霄山常在外露面的人都被挂上了赏金榜,被人惦记不奇怪。

  但这几名修士看起来是散修,招式路数都不一样,不像合谋围攻,倒像一拍脑袋决定来偷袭同一目标的。

  不需几招,夏歧就看出对方没什么斤两,难怪傅晚不想站起来。

  本想速战速决,他忽然发现不太对劲,这几人像是不惧受伤疼痛,倒地之后立马又爬起来,两眼无光,肢体僵硬,招式却没有一点疲态。

  他蓦地敏锐从几名修士身上捕捉到一丝魔气。

  这几人剑招走的是正派路数,不像邪修,刚才就坐在自己和傅晚周围,如果有问题,他与傅晚不会发现不了。

  缠绕在散修身上的魔气像是凭空出现,化成木偶的提线栓上五人的四肢。

  锦都防御大阵就算只开第一重也有净化作用,清宴应该早他半天到达,如今还没重启大阵,是出了什么变故?

  夏歧见傅晚也有所察觉,正蹙眉沉思,却不愿意离开椅子。

  他手腕一翻,削向身后偷袭的人,清光呼啸,“不小心”把傅晚椅子的四条腿精准削断,傅晚身形一晃,忙旋身站起来,椅子随之崩塌。

  傅晚暴躁抽刀要劈了夏歧,散修一见有人亮了刀锋,立马向他围了过去。

  夏歧转身踹倒一个散修,把窗边的纱帐扯下,侧头毫不走心地道歉:“哎哟,学艺不精,见谅。”

  傅晚被动加入战局,只好配合他把几人捆在一起。

  此番打斗很快惊扰了附近的长谣弟子,夏歧一瞟窗外,见楼下一人正好抬头一望,面容眼熟,与霄山记载各门派重要人物的典籍中的某一页画像对上了。

  “我好像看到长谣掌门闻雨歇了。”

  傅晚饶有兴趣转头:“闻雨歇?听名字是个温婉诗意……”

  一道逃窜的魔气滚过身边的桌面,两人还没动作,只见一道雪亮的刀刃一闪,桌子应声而裂,差点砸到夏歧的脚。

  跃至窗台蹲下的女子明眸皓齿,骨架轻盈,是位温婉美人,但青丝被利落束了起来,眉间横亘一道刀疤,平添了几分悍气与肃杀,她飒爽一笑,阔背刀杵地。

  “长谣闻雨歇,道友可是霄山猎魔人?”

  傅晚:“……”

  夏歧好笑地收剑。

  闻雨歇没等两人回答,利落地丢了一袋钱到桌上,看了一眼五名散修,神色凝重:“近来锦都多次出现被魔气控制的修士,都是猝不及防着了道,可惜魔气入侵灵台,回天无术。”

  夏歧装作漫不经心地一瞟,那袋钱少说也够两个客栈的桌椅了,不由感叹长谣底蕴丰厚。

  闻雨歇顿了顿,看向长得似乎好说话的夏歧:“多谢两位相助,物资一事十分抱歉,可否容稍后再细说。我刚赶回锦都,片刻前接到长老传讯,说落雨集来了不少魔。论起对魔物的了解,霄山无出其右,如若两位愿意一同前往,霄山所订的物资再送上一成。”

  夏歧久住霄山,对金钱观念淡薄,下了山百般穷困,他才意识到行走世俗之中也需要世俗之物。

  长谣掌门浑身绽放的金钱光芒狠狠闪了一下他的眼睛,连挥霍无度,散尽钱财的傅晚都忍不住看去一眼。

  霄山不穷,几十年前靠赏金发家致富,这几年四处除魔也有不少酬劳,但这刀口上求财……到底没有长谣躺在金山银山上来得有底气。

  修士用的防具可是法器,闻掌门的语气像是在市井谈论大白菜买一车送一篮……

  夏歧险险维持住见过世面的表情,肃然回道:“闻掌门客气了,诛魔正道,吾辈义不容辞,请带路吧。”

  傅晚:“……”

  诛魔就算了,正道?几十年前众修士的求道之路走歪了可得有霄山一份功劳。

  锦都城一半繁花似锦,一半水波潋滟。

  长谣驻地与锦都郊外隔着一片澄净的秋水湖相望,落雨集便是在湖面之上的一个集市。

  长谣炼器也做百姓生意,打造的武器和家用物什安装上灵石,普通人也能使用,如今人人寻求自保能力,在散修和百姓间更加炙手可热。

  水下精巧机关撑起青石平台,无论湖水涨落,平台始终比水面稍高一尺,放眼望去如同行走水天之间,深浅蔚蓝相映,步步涟漪,雅致之极。

  三人御剑从湖面上飞掠而过,像划开倒映漫天蔚蓝与柔软白云的镜面。

  不远处,落雨集被含在水天之间,绣着长谣纹徽的垂地纱帐轻扬,与湖面安静的倒影宛如双生之城。

  本是舒心的场景,此时却并不安静。

  傅晚“啧”了一声:“魔气都快凝结成型了,这天海宴是修士聚会还是魔物聚会?”

  夏歧心想难怪操控那几名修士的魔气那么猖獗,原来都打到家门口了。

  闻雨歇面色凝重,脚下阔背刀蓦地加速,将她的身影拉成残影,落入落雨集。

  靠近之后,夏歧饶是有心理准备也一愣。

  排排店门紧闭,集市广场魔气混乱四窜,根本不用神识捕捉,裹在魔妖兽身上像是高涨的黑焰,凶残逼人。

  体型大的魔妖兽追着修士毁房揭瓦,体型稍小的暗中偷袭,成群四窜,发了疯般逮人就撕咬。

  几名苍澂弟子剑竖眉心,一个个诛魔法阵平地而起,被困住的凶兽引颈怒嚎叫,周身符文震颤欲裂。

  粗略一看,在场门派有苍澂,长谣,和十方阁……加上猎魔人,云章数得上名号的门派来个整齐,正与魔妖兽周旋,兵器碰撞与术法声音搅扰得湖面不再安静。

  这样规模与场面让夏歧恍然回到了霄山城防墙上。

  一声携着妖力的兽吼震耳欲聋,声波有如实质般在湖面上荡开,夏歧感到神识一晃,竟然连脚下平台都畏惧般颤了一下。

  兽吼忽被扼制了一瞬,转为惊怒。

  一抹熟悉的身影几欲与冷凝剑光融为一体,荡开的剑气如风起松涛,海浪翻涌,浑厚而清冽。秋水湖面银瓶乍破,乱花成雨,那袭月白衣袍蹁跹如鹤,攻防奔走间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反而凶兽被密不透风的剑光包围,攻击也被挡个滴水不漏,吼叫气急败坏,身上伤口愈多,魔焰也逐渐变淡。

  夏歧心脏一悸,安静凝视着那抹身影。

  傅晚注意到他的神色,凑过去:“看到没,你要是妄图接近,形同此魔妖兽。”

  夏歧:“……”

  按照他现在和清宴的关系,可不是嘛。

  他心里苦笑,转头加入战局。

  刻有驱魔符文的豁口剑没入一只魔妖兽的心脏,魔气顷刻崩散。

  夏歧的神色反而有些凝重,最大的魔妖兽死在清宴剑下,其他魔妖兽不难对付,在场的人数足够多……怎么周围的弟子还在不断伤亡?

  他分出几分心留意周围,谁知还真看到了极其诡异的画面。

  一名长谣弟子被一匹黑狼咬断脖颈,倒在地上挣了挣,彻底失去生机。

  才静了几息,四肢竟然蓦地一动!

  又姿态奇异扭曲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几下,提剑走向身旁的同门。

  夏歧瞳孔一缩。

  太远了!来不及回援……

  同门没有防备,果然一招毙命。

  夏歧心里一沉,这名弟子动作僵硬,如同在客栈偷袭的那几名散修。

  是了,关顾着看魔气,他怎么没想到那几个散修或许已经死了。

  他粗略一瞟周围,其中不乏有浑身血迹爬起来的各门派弟子,好在其他人开始警觉。

  几息之间,那名死而复生的长谣弟子到了一名苍澂弟子身后,苍澂弟子立马察觉,动作不可谓不快,立马惊诧地回身格挡。

  变故又在此时发生。

  苍澂弟子的动作像是被凭空出现的力量拉缓,蓦地停顿了几息,整个人凝固在原地,双眼失去光泽。

  剑锋转瞬到了他的头顶!

  夏歧心里一凛,闪身过去扣住对方肩膀,想把人往旁边一带。

  在触上弟子的那一刻,忽然心神剧烈一晃,他暗叫“糟糕”,却已经来不及了,视线被白光淹没,神识一阵震荡,转瞬便换了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