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停在祭坛的两根柱子之间,抬手凌空划动,指尖灵气晕开微微萤光,水波纹层层漾开,化为一面明镜般的水墙。

  他踏入水墙,转瞬消失在原地。

  一旁惊叹围观的夏歧一愣,忙凑近水墙打量,试探地伸手一摸,一阵浩瀚滂沱的纯净灵气猝不及防地朝他卷来,如浪潮般裹挟周身,势把他拖入其中。

  他下意识退后避开,却被蓦地被扣住手腕拉入水墙,肺腑顷刻之间犹如吸入一段霜雪之息,冷而清冽,浑身被从未感受过的纯粹灵气荡涤得一阵激灵。

  一踏进结界,清宴的手就放开了,夏歧遗憾地摸了摸之前肌肤相触的地方,打量起四周。

  水墙之后竟然别有洞天,像是一个被芥子包裹的空间,不仅隔开了湖水,还比从外面看大很多——外面看到的废墟不是祭坛,空间法阵包裹住的这个才是。

  祭坛没有夏歧想象中魔气冲天的情形,他有些出乎意料,看来这个法阵结界守住了祭坛。

  “这是柏澜五年前搭建的地方?怎么有这么纯粹浓厚的灵气……”

  清宴径直走向中心祭台:“这里是长谣名下的一条灵矿脉,锦都大阵的阵眼便是以此作为依托。”

  夏歧再次被长谣的财大气粗震惊了,竟然有灵矿脉,还拿来作为延绵不绝的灵气来源搭建了阵眼?和只能借裂谷险峰为屏障的霄山就是不一样。

  他抱着剑转了一圈:“难怪祭坛内灵气这么浓郁,但这正常吗……灵气充斥满整个空间,在周边灵兽眼里可不得像敞露在外的财宝?”

  清宴站在铭刻满图腾的青石祭台前,垂眼看着一个精密繁复的缩略法阵,它光华微弱,将熄未熄,却还在缓慢流转。

  “法阵损坏,灵气外泄了。”

  夏歧的目光不由也落在那个缩略法阵上,看到法阵符文流淌的微光时一愣,这是……锦都大阵没有完全失效?

  他不怎么懂法阵,只能看出锦都大阵不是一个阵,而是法阵组合。

  法阵之间层层叠加,又相互勾连。至于哪一层出了问题,就算是清宴亲自布下,分层解析需要花些时间。

  夏歧忍住了问东问西地凑上去围观,之前探查祭坛沿途的长谣弟子没碰到闻掌门传讯所说的魔,此时祭坛里安静无比,不知道暗中还藏着些什么。

  午夜的湖水沉黑冰冷,水墙如若无物,湖底祭坛的四周与上空时有体型巨大的鱼影缓缓经过,那隐匿在黑暗中的庞大阴影增添了莫名压迫感。传闻秋水湖底住着一些水生灵兽,自发守在灵气充沛的阵眼处,成为了大阵阵眼的另一道屏障。

  此刻是非常时期,夏歧不敢轻慢,他拔出剑,放轻声音踱步在五扇水墙边戒严着。

  清宴把神识覆盖上大阵缩略图,法阵顷刻发出轻微的嗡嗡共鸣。

  夏歧敏锐察觉到,祭台自动以清宴为中心,撑开一个凌厉剑气包裹的结界,连空气都被震得轻鸣。

  清宴的指尖落在铭文上,一个个缩略法阵乖顺地或拆分重叠,或放大缩小,俨然整齐。幽蓝色符文倒映进他沉静的眼中,安静缓慢地流淌着,宛若银河流转。

  仿佛一切外物都化为了虚空,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人。

  清宴进入忘我之境,夏歧也不由放轻呼吸。

  时间过去快半个时辰,夏歧转了好多圈也无事发生,百无聊赖地倚在柱子上,看向祭坛中唯一幽蓝光源处的清宴,有些出神。

  他是第一次以回护的姿态与清宴相处。

  五年前,他还是借苍澂清盛灵气调养身体的客人,与清宴相识又相爱,清宴护得他极好,不会让他身处混乱场面,不让世间邪祟之物碰他半分,更不会与他讲起除魔的险恶。

  如今清宴忘了他,倒是多了险境同行的机会。

  夏歧思绪漫无目的地发散着,忽然神识一凝,警觉地直起身,往某个方向的沉黑水底望去。

  那无尽黑暗中,有魔气正循了过来。

  清宴依然专注无他物,而夏歧察觉到清宴每修改完一处,远处奔腾而来的魔气便更躁郁一分。

  看来清宴修复法阵触动了隐匿起来的魔物。

  夏歧提剑等在水墙前,他看似身姿松散,却是可随时出剑的站位。

  “退回来。”

  清宴背上长了耳朵似的,忽然出声。

  夏歧应声退了几步,只见清宴从繁复大阵中拉出一个单独的法阵,置于祭坛中央,法阵接上矿点灵气后光亮大盛,五扇水门与顶端顷刻“嗡”一声升起幽蓝色符文,宛若一道凌空笼罩的屏障。

  一只率先到达的魔狼獠牙大张,向夏歧猛扑而来,在距离他一尺的地方狠狠撞到水墙,水墙符文有幽蓝光晕流过,固若金汤。

  紧接着,诸多魔妖兽接踵而至,水墙之外魔气翻涌,如山雨欲来的密布乌云,却被祭坛符文牢牢隔在水墙之外。

  夏歧才意识过来,清宴做事周全,他定是早就修复好组合法阵中的祭坛防御阵。

  这么一看,清宴一个人……似乎也能行。

  他近距离欣赏了片刻各类魔妖兽的面容定格,意识到一个问题:“柏澜,既然祭坛灵气外泄,秋水湖中的魔妖兽怎么一开始没被引过来,现在又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清宴看了他一眼,如刻的眉眼被幽蓝光晕蒙上一层森然冷色,他开口道:“有人来了。”

  夏歧一愣,忽然一哆嗦,他环顾只有两人的祭坛,又看向水墙外翻涌的魔气与沉黑湖水,汗毛倒竖:“……人?”

  修士的确没理由害怕怪力乱神的事物,何况常行走于暗处的猎魔人,但他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是秋水湖底,四周多的是深不见底的裂沟与不辨物种的水生灵兽……怎么会来“人”?

  他面上紧绷,无意识地向清宴位置退了一步,就在这时,于魔妖兽撞击下纹丝不动的水墙结界忽然一阵晃动,他终于有所感,看向其中一面水墙。

  一道人影忽然从那面水墙猛退进来,身形略显狼狈,刀光却未歇,砍断一只趁结界未合拢,紧跟而来的狰狞兽爪。

  竟是失联已久的闻掌门。

  在闻雨歇抵达的那一刻,更加浓烈的魔气包裹而来,是另一群魔妖兽追杀她至此,水墙外的魔气顷刻遮天蔽日,让结界里更加黯淡了几分。甚至有体型巨大的魔妖兽开始撞向结界,符文终于不堪重负地发出一声脆响。

  夏歧:“……”这雪上加霜也来得太及时了!

  “终于等到前辈了……”闻雨歇以刀杵地喘了口气,用胳膊一擦眉间潮湿,直起身朝清宴执晚辈礼,“我先前在落雨集感知到祭坛沿途结界崩塌,怕祭坛也遭难,便把秋水湖中的魔妖兽尽数引到更深处束缚起来,方才它们忽然拼死挣扎逃窜,想必是感知到前辈开始修复大阵。”

  “锦都大阵的损坏是人为。”清宴回以颔首,目光又落回缩略阵,手下动作没有停止,直入重点,“大阵没有完全失效,但被多处篡改过。其中魔气净化阵受损最为明显,才导致灵气逆流,变为魔气导入,这便是魔妖兽能凭空出现的原因。再运转九个时辰,漏洞便会把整个大阵拖得崩塌。”

  夏歧一愣,这大概就是先前清宴说的猜测了。相比直接毁去大阵,这样的篡改倒是免去诸多耗损和危险,也简单得多。

  闻雨歇杵着刀看水墙外的魔妖兽:“难怪锦都大阵没有预警,从漏洞悄声无息地潜入相应地点,长谣弟子也难以察觉。”

  夏歧:“能改这个法阵的人可不多,还能进入祭坛结界,能缩小范围吗?”

  不是他吹自家道侣,清宴符文法阵造诣极高,况且还是为整座城布阵,自然万般精密周全。

  而门派禁地不可能没有门派禁制,这样一筛选,剩下的人可不就寥寥无几?长谣可得查查内鬼啊。

  闻雨歇也倒不避讳:“能进此结界的,便只有清前辈,我和付老。”

  清宴不可能闲得自装自拆,闻掌门更不会监守自盗,付老……他也不了解,不好断言。

  气氛静了一瞬,夏歧察觉出微妙的尴尬,没有再开口。

  就算夏歧面色不显,闻雨歇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不会是付老。”她又要说什么,似乎顾及清宴是长辈,有些闲话不适合,压低声音和夏歧聊道,“就算我背叛了长谣,付老也不会……不过若真是他,我也不会姑息。”

  夏歧模糊想起典籍上记录的闻雨歇生平,她生于常年战乱的北原边境,十五岁跟着四处游历的长谣前代掌门回了陵州,成了长谣弟子,再二十年,在众弟子中脱颖而出,继承掌门之位,成为众门派里最年轻的掌门。除了前代掌门,付乐山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涉及长谣内部关系,想来不是能和外人深聊的话题,夏歧只觉得这位行踪飘忽的闻掌门身上有坦荡飒爽之气,笑道:“倒也不必拉上自己做对比。”

  话音刚落,便见清宴眼前排开数十个法阵,幽蓝的光把祭台晕得亮了几分,清宴逐一审视:“破坏法阵是人起的心思,手段却不是出自人为。来人只需要接近祭坛,在祭坛周围落下逆转符咒。但此方法有限制,每次影响效果甚微,会被大阵净化,需要多次并长期进行。”

  夏歧一愣,才发现是薄闻寡见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思路走窄了。

  但他的心思却被另一处吸引了过去——祭坛结界外的轰隆声越来越响,看来防御结界效果正在衰退,按理说只要灵气不断,法阵便不会崩塌,但周围魔气愈发浓烈,阵仗愈发浩大,像是惊醒了沉睡的巨兽,要一口吞下这个祭坛。

  一团巨大的身影撞在结界上,结界顷刻剧烈一晃,竟是被魔气侵蚀了的巨鱼,符文的脆响更加清晰密集,忽然崩塌了一角,无孔不入的魔气立马循着走漏的灵气钻了进来。

  闻雨歇微微蹙眉,直起身子拔刀:“回去之后,我会排查来此巡守此处的弟子。”

  破坏法阵者的身份不难猜,祭坛属于门派禁地,自然有长谣弟子定期巡视,也能借此机会越过沿途结界。

  夏歧与闻雨歇同时动了,刀剑顷刻而至,凌厉冷刃搅散了魔气。

  夏歧看了一眼四周水墙上不断崩出的缺口,一转剑柄准备打一场硬仗。

  身边的闻雨歇也严阵以待:“霄山仗义,竟然深入险境援助至此。”

  他也不好意思承了这个情,忍不住看了一眼清宴背影:“闻掌门客气了,我也不是只为长谣而来。”

  夏歧回头,却见闻雨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此地僻静,只剩你与清前辈两人,你难不成……”

  他闻言一顿,和清宴调侃两人的关系是一回事,要是真被别人知道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正在措辞……

  闻雨歇接着道:“苍澂与霄山都是长谣的客人,非常时期相聚于此,也是一种缘分,还希望能暂时放下往常恩怨。”

  夏歧面上空白了一瞬……心情十分复杂。

  难不成以为他会在这里偷袭清宴?他多大能耐啊。

  这些人都没有道侣的吗,看到两人在险境里默契地一攻一守,都没点旖旎想法?还是他与清宴看起来不够登对?

  这思路也太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