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摸着下巴回想,先前宴会上,闻掌门提起长谣关押过邪修的事,估计清宴知道自己说的仇人是谁了。

  纵然经脉中毒一事瞒了清宴,在其余事情上,清宴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无论是作为眼见高远,博文广知的苍澂首徒,还是愿意陪他唠嗑讲废话的道侣。

  夏歧沉默了几息,却没有多犹豫:“……其实在云霞镇知道他没死,我很生气。”

  清宴安静侧头看他,示意自己在听。

  “不仅因为我幼时遭遇……”夏歧垂着眸,声音轻得不带一丝对往昔的怨怼,反而像是枕边夜话一般温声低语,“云霞镇所见,我意识到自己不是最后一个被那样对待的孩子。要炼得那样的法器,需要牺牲多少人……云霞镇一整个小镇的人,也死在他手中。”

  思及于此,他下意识轻蹙眉梢:“成为猎魔人之前,我以为魔物站在人间对面,那凡人与修士会同仇敌忾。但这几年来,有很多邪修死在我的剑下,我才知道有修士在乱局里利用魔物谋利,走歪门邪道。”

  猎魔人也有见不得光的交易,却没有枉顾过任何无辜百姓的生命。

  他说到此处,忽然驻足,认真地看着清宴,平淡语气因咬字缓慢而显得郑重其事,不容置疑。

  “我不会放过他们。”

  无论是白轩,还是那幕后之人。

  不仅因为有仇报仇,他还要推动因果报应。

  清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眸光沉静,低缓声音像是给出一个承诺。

  “此去同路,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夏歧弯眼一笑,只觉得胸膛被一阵暖意熨帖,温热畅然。

  他从未有机会与谁说过这些,而清宴永远是能坦诚以待的那个人,无论聊及琐碎小事,还是谈论魔患阴谋,甚至心里话,他都能从清宴那里得到令他安心的认真回应。

  夏歧心念一转,忽然就着气氛轻声问道:“柏澜,有关于我的记忆回来,你开心吗?”

  以前他与清宴相爱,不知道清宴是如何看上他的,先行来表露心意,但原因肯定没有猎魔人相关。

  更何况被强塞记忆的清宴。

  如今他把完整真实的自己在清宴面前坦诚敞开,清宴会后悔,或是觉得被记忆捆绑吗?

  清宴似乎没料到有此一问,稍微一顿,似在思索。

  片刻后开口:“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夏歧心里咯噔一沉,他是想知道答案,谁知清宴的一句话还是让悬起的心脏摔得四分五裂。

  清宴却还没说完:“你与我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我隐约明白当初的选择了。”

  夏歧眸光一动:“……什么选择。”

  清宴面色依然从容,却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琉璃灯上。

  “选择与你结为道侣。”

  他不得不承认,夏歧独一无二,又万般特殊,他矛盾而鲜活,坚定也真诚。

  起先试图用自己的思维方式与处事准则对待他,却发现与他相关的莫名情愫好像不遵循任何道理,一切新鲜而契合,带着莫名久违的怀念,牵引着他慢慢走近。

  夏歧闻言一愣,碎裂的心立马被蜿蜒藤蔓捆合了起来,裂缝里蔓延盛放开缤纷摇曳的花朵。

  他双眼一亮,趁着话头急急凑了过去:“柏澜,我可以理解为你也喜欢我吗?”

  清宴回望着那盛满喜悦的眸光,心中把这极为陌生的两字反复掂量,渐渐生出几分生疏的心悸。

  识海却又在此时添乱,恍然有画面碎片一掠而过,模糊辨认出是他抱着夏歧,贴在他耳边低声说着这两字……

  清宴呼吸徒然一轻。

  两人脚程再慢,磨磨蹭蹭也到了议事偏殿门口。

  那扇门似感应到来客,缓缓打开,露出等候在此的闻雨歇与付乐山,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两,又把目光齐齐落在夏歧身上,神色怪异,明摆写着“苍澂首徒与猎魔人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夏歧只好把自己不合时宜的雀跃收了起来,顷刻站直咳了咳,提醒自己正事要紧。

  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太突兀,不由开门见山道:“我也要去。”

  付乐山面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去哪?”

  夏歧不等招呼,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倒酒。

  “自然不是方才宴会安排过的地点,否则也不会有这个私下小聚了。”

  付乐山终于没好气地一挥手:“不行,此行凶险,你的伤好全了吗,又掺和进来作甚?”

  夏歧闻言挑眉,他不奇怪付乐山会拒绝,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我不会胡乱误事,我可以用霄山的名声做担保。”

  此话一出,屋里顿时诡异一静,连清宴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夏歧忽然意识到霄山的名声恐怕要倒贴几两,又圆润解释:“……我是说,以信誉做担保,霄山不会搞砸任意一单生意,更不会拖后腿。”

  付乐山刚要说什么,闲散倚柱的闻雨歇抬手一止,姿势虽还是平日的随性,神色却带上几分沉稳洞察的掌门威仪。

  “不是不信你,猎魔人素来对魔物了解颇深,如若同去,定是更为稳妥,但霄山真的要牵扯进这蹚浑水?”

  夏歧闻言沉思,如今霄山只剩他留在长谣,一切决定自然代表霄山立场。傅晚让他留意动向,没让他跳进漩涡中心。

  他换了个说法:“此番算是场外支援,仅代表我个人意愿。”

  闻雨歇有些意外,不由好奇他图什么:“那你跟去是想做什么?”

  夏歧一笑,也不避讳:“会会故人。”

  闻雨歇犹疑片刻,看他的神色没有“故人相逢”那么开心,才放弃般地摇摇头,“去就去吧,夏七使自会掌握分寸,不会以身涉险。”

  夏歧敏锐一琢磨,这话说得不太对劲,不该是谨防意图不明的猎魔人胡来吗,怎么还担心他会以身涉险了?

  这长谣的待客之道会不会太过亲和了些?

  夏歧的加入得到了同意,一直沉默的清宴终于开口了:“此去是探查门派秘境?”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都一愣。

  夏歧面露迷茫:“不是矿脉?”

  宴会的安排是主要探查灵矿脉,他以为此行无外乎也是矿脉。如若不是,那先前安排便是对此时没到场的十方阁所有误导了。

  长谣到底对十方阁心存戒备。

  但是先前的布置得到所有人的同意,灵气充裕的矿脉的确是最可能落成主阵的地方,十方阁也没看出来什么破绽。

  清宴仅凭宴请贴的私印最多能猜出另有他地,怎会准确猜出是秘境?

  闻雨歇没掩盖惊讶之色:“前辈如何得知?”

  “起先只是猜测,”清宴神色淡然,“如若幕后之人心思再缜密些,会选择大多数人无法立马涉足的地方,才会延缓被发现的时间。而方才白轩逃逸的方向,是长谣最大的秘境。”

  夏歧一愣,知道清宴说话又点到为止了。

  每个门派都有诸多秘境,大多数人无法涉足的大秘境,一般都藏有门派隐秘,或者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物。

  长谣自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让众人进去探查,一来太过危险,二来十方阁前科在前,若是动了其他心思,魔患当头,相当于雪上加霜。

  所以才会私下请清宴来商量,再一起前往秘境。

  夏歧摸了摸下巴,他的确听过传闻,长谣祖师爷在灵影山变故中不知所踪。这秘境说不准留有灵影山有关的痕迹,才连上一代掌门也讳莫如深。

  那的确不是什么门派都能进的了,尤其百年前让灵影山覆灭的十方阁。

  付乐山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言地决定了,只好无奈开口:“秘境是我与你师父封印的,最近我隐约察觉到秘境内不太稳定。这次便由我带路,进去查个究竟。”

  闻雨歇却是摇头:“付老,你有其他安排。秘境之内时间流逝诡异,不知要耽搁多久,门派之间的事还需要安顿协调,这种事我不擅长,还是把打架的事交给我吧。”

  付乐山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看向吊儿郎当倚着柱子喝酒的闻雨歇……实在没什么掌门样。

  他刚要说什么,想了想却又忍住了。

  这丫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已经是独当一面,说一不二的掌门了。

  何况此行还有清宴在,他也能放心一些。

  他冷着脸捋了捋胡须,没好气地看了闻雨歇和夏歧一眼,稍缓神色向清宴颔首,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有些气呼呼。

  夏歧一头雾水,不是,有他什么事?

  闻雨歇看着付乐山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刚刚当上掌门那会儿,长谣内部有些动荡,付老操心颇多。近年来魔患剧增,他四处奔波除魔,重伤未愈,还放弃闭关……”

  夏歧震惊地薅了一串葡萄来吃:“这种门派秘辛是可以随便说的吗,苍澂就算了,猎魔人可以听?”

  闻雨歇反而笑道:“那么,你会起坏心思吗?”

  此言一出,夏歧与清宴都是一愣。

  这语气也太过熟稔,甚至不像是朋友间的调侃,倒像是逗趣小孩子……

  夏歧琢磨着这两位长谣高层的屡次不对劲,嚼着葡萄发问:“我寻思着,付老我们三也长得不像……”

  闻雨歇与清宴都望向他,目光有询问之意。

  夏歧沉吟:“该不会有什么亲缘关系吧……”

  闻雨歇差点被酒呛到:“按凡人的岁数,我若是成婚,孩子都能与你一般大了,这怎么强行凑一家人?”

  夏歧摸了摸下巴,闻雨歇的年龄还真没看出来。不过付老不在,某掌门说话已经开始散德行了……

  夏歧的心思被葡萄分去大半,没察觉闻雨歇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落在他的袖口上。

  一旁的清宴却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实际上,他第一眼看到夏歧这套浅黄衣裳的袖口时,便认出蜿蜒的刺绣是长谣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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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