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雨歇一时忘了呼吸。

  以前她从付老与师父的语焉不详里猜测师祖的失踪,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无声陨落了。

  如今她却发现,竟然还有比死亡更令人难以释怀的悲恸。

  清宴看向云镜,师父正垂眸不语,面上有他从未看到过的,近乎于悲哀的沉默。

  其实整个苍澂只有作为代掌门的他清楚,师父这些年来比竹溪好不了多少,百年前伤及元神,常年闭关并不是疗愈伤势,是为了延迟陨落。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有所牵挂的模样,可惜师父远在苍澂,与沉星海相隔太远,就算能从云镜再见故人,两人之间隔了沧海桑田的百年岁月,也各自离消逝只有几步之遥。

  竹溪不说话,温和的目光不依不饶地注视着逸衡。

  逸衡终于在这无声的视线里败下来,敛去眸中悲意,换了个话题:“现在想来,老岳我们三人当上掌门后便没那么自在了,心魔一事,我也未曾察觉……没来得及细想其中异常。”

  竹溪柔声开口:“不用自责,当时我们都疲于处理门派事宜与魔患,除了天海宴,再难有相聚之时。”

  夏歧默默听着,忽然意识到,天海宴对昔日少年同游的三位祖师爷来说,是奔赴千里只为与挚友开心相聚的宴会。

  不像如今盘根错节,暗流涌动。昔日鼎盛一时的三个门派,只剩苍澂和长谣关系尚在。

  竹溪身处沉星海底,对外界局势竟知晓几分:“可惜近几年来的天海宴都不太平。”

  涉及天海宴,五年前的举办地是苍澂,清宴主动开口:“百年来,魔患虽频繁肆虐,却也尚能应付,从五年前的苍澂天海宴开始,便有些失控的征兆。”

  夏歧心想,假设百年来的魔患是因为灵影山变故,五年前的异常才是被幕后之人利用,那么谋局的人或许便是从五年前开始行动。

  “当初灵影山覆灭,妖王陨落前撑起一道结界作为屏障,阻挡灵兽亡魂化魔以后危害人间……按理来说,世人的认知里,沉星海与灵影山是无法涉足的……此次陵州魔患的幕后之人知晓沉星海与秘境相连,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人。”

  竹溪沉思片刻:“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留心会知晓此事的人。就算当初有一人察觉,想必百年时光里也严守不了这个秘密……”他忽然饶有兴趣地打量夏歧,“竟然知晓此秘辛,小友师承何处?”

  低眉思索的夏歧倏地站直了:“……霄山边秋光。”

  逸衡目光温和:“小歧,我徒弟的道侣,是个好孩子。几年不见,竟然有了老岳的传承。”

  夏歧耳尖一红,在自家道侣的长辈围观里有些局促。

  他是见过逸衡一次的。

  那时他尚在苍澂,刚刚得知清宴的首徒身份,逸衡刚好出关,便见了他一面。

  传闻中天纵奇才的苍澂掌门逸衡,竟然是位看起来谪仙一般清冷出尘,却待人宽厚的长辈。

  还让清宴去私人藏品阁里给他挑选一件喜欢的法器。

  两位祖师爷显然是知道霄山是从十方阁分裂而出,竹溪闻言欣慰颔首:“两人尚未合籍……唔,是结了同心契,竟然有此机缘。”

  说完顿了顿,又貌状无意地看了一眼闻雨歇。

  闻雨歇:“……”

  这一路,在某仙尊和他的道侣身边已经显得很多余了,她都一把年纪了……没想到还能体会长辈这意味深长的询问……

  她忙咳了咳,立马转移了话题,“如今幕后之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十方阁屡次作乱,会与他们有关吗……”

  清宴闻言,却缓缓摇头:“可能性不大,南奉也深受魔患侵扰,十方阁因此损失不少。且十方阁做事风格向来嚣张跋扈,与幕后之人藏头露尾的行径不太相符。”

  徐深挑起灵影山争端,重兵压境,以及柳识在落雨集公然偷袭挑事,都恨不得让战火烧得惊天动地,以示十方阁威势强悍。

  夏歧虽然与十方阁不对付,此时也颔首赞同,毕竟太了解敌人:“十方阁在徐深继任后,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们坏事做尽,抢占天才地宝,但也贪生怕死。用沉星海乱流来拉上整个云章陪葬,无疑也是毁灭自身。”

  竹溪轻轻叹息:“我与逸衡如今被困在五行之外,已经算不出任何事情的因果了。”

  何况他们已经走到了道途的尽头,他只剩一缕元神,逸衡也出不了苍澂,没有什么能为这些后辈做的了。

  闻雨歇也知道师祖不肯散去的原因是水下锦都,不由看着虚幻景致里的道道身影:“灵影山变故已然过去百年,可以把妖修们放出去了吗?”

  清宴却摇头:“不是时候。”

  作为猎魔人,夏歧对原因再清楚不过。

  自从十方阁覆灭了灵影山,也下令屠杀云章妖修,以绝后患,至今仍在实行。

  如今云章的灵兽锐减,几乎见不到修炼到有妖丹的灵兽。

  此时解开封印,十方阁必定有所动作,那百年来的庇护便白费了。

  “十方阁如今驯服灵兽的手段极其残忍,与之定下灵契的方式早已被徐深改了……”夏歧顿了顿,换了个没有那么残忍的说法,“剥开妖丹,烙上契约,令其驯服。”

  饶是如此,其中血腥恶毒还是让闻雨歇瞳孔一缩。

  众人沉默无声。

  竹溪周身的法阵变得忽明忽暗,铭文流转,似在提醒。

  他抬眼一笑:“结界被侵扰太久,不稳定了。诸位该走了。”

  夏歧生出些不舍,此去茫茫,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回来之时。

  清宴却是无声上前,毫不吝啬地往云镜里留下一缕剑意,云镜倏然明澈清晰不少,他又用灵力把剑意包裹住。

  只要结界不塌,这缕剑意便不会散去,云镜也会一直存在。

  竹溪微微一笑:“好孩子。”

  逸衡笑道:“阿宴有了道侣,知情知趣不少。”

  清宴的余光见夏歧又红着耳尖无措地搓了搓衣角,紧绷的心神微松。

  他看得出师父在竹溪面前十分松散,换做以前,他定然不懂其中含义,如今他却知道,师父是在开心。

  这样的开心,在最近几天里,他也稍有体会。

  夏歧默默看着云镜与竹溪,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低落。

  难道长谣祖师爷便要一直被困在这里吗,他的元神不肯散去,苦苦支撑封印结界,便是在等一个让满城妖修重见天日的机会。

  逸衡也不甘心吧……

  但一想到自己经脉的毒还没解,修为也不高……一时茫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为此做的事。

  成为猎魔人的五年,他勤勉刻苦修炼,一来是为了延缓经脉里的毒蔓延,二来是为了报仇。

  这一世重生,所有动力皆来自清宴。

  这时他才忽感自己得天时地利修炼,甚至有贵人相助,却只想守自身安稳,在这苍生多艰的乱局之中,太过狭隘。

  他一时心绪翻涌,理不清呼之欲出的念头,却听到清宴沉静而肃然的声音。

  “我会再回来。”

  夏歧蓦地抬眼,竹溪也一愣。

  只有逸衡波澜不惊地注视着自己眸光坚定的徒弟。

  清宴继续道:“待再次回到沉星海底,便是海底锦都重回人间之时。”

  逸衡未置可否,只是含笑缓缓颔首。

  夏歧怔愣看着清宴傲骨如刀的侧影,心脏不由分说地悸动起来。

  清宴平日从不把要做的事挂在嘴边,此刻的言语带着起誓之意,想必清宴也有所触动,抱有势必可达的决心。

  夏歧相信他。

  别说从沉星海把满城妖修毫发无伤地悉数救出,即使清宴想要日月轮换,江河倒倾,也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清宴心怀苍生,向来是他至臻至慕的光。如今他有了提剑的能力,终于能向着这抹光所照亮的方向踏近一步。

  他想庇护人间,想与清宴同行,就算他力量有限,而世间混乱,他也要与清宴一道努力。

  闻雨歇心中亦有所感触,她无声走来,三人怀着无需言说的感怀与此行的收获,并排默契地朝着竹溪与逸衡深深一拜。

  然后转身离开。

  竹溪看着晚辈走远的背影,忍俊不禁:“他们三人,倒让我想起老岳我们三年轻的时候……”

  连门派都不谋而合。

  那时他们年少气盛,仗剑天涯,满是抱负,相约继位掌门后一起除魔卫道,守卫人间。

  如今一看,即使没算准各自结局,也是做到了。

  竹溪看了一眼云镜里笑眼凝视他的人,轻声问:“你后悔吗?”

  逸衡声音低沉温柔:“只是觉得与你同游人间的岁月太短了。”

  竹溪笑了笑,又问:“你当初去了灵影山,后来如何了。”

  逸衡笑意微敛:“我参与了混战,想护着灵影山居民离开,他们却不愿意抛弃伙伴……后来,我为救妖王受了重伤。”

  竹溪沉默片刻,了然地叹了口气:“看来已经开始了。你不走,是在等?”

  逸衡目光像是看到遥远的地方。

  “嗯,等你,也在等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