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胸腔里的情绪左突右撞片刻,不由有几分悲从中来。

  “……我是被捡来的。”

  付乐山不在意地笑了笑,眼里的温和慈祥没有褪去半分:“也是好孩子……以后多保重,若是菱儿得知你不爱惜自己,定会心疼的。”

  夏歧有些无措地垂眼。

  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告别,却半晌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觉得雨水的冰冷浸入肌肤,渗入骨髓。

  漫天黑沉与寒冷笼罩下来,无端压得人喘不过气。

  站在一旁的清宴忽然蹲了下来,指尖一探付乐山的脉搏,又神色淡然地唤来不远处的弟子,嘱咐把付乐山先安置到芥子之中。

  “毒退了,谨慎搀扶,汤药要尽快。”

  夏歧没听清似的,胸腔间的悲意一顿……

  什么情况?

  付乐山也有些茫然。

  夏歧看着救治的弟子们手脚麻利,隐约反应了过来,原来清宴之前已经给付乐山紧急治愈过吗……还服了止毒药?

  他近乎呆滞地看了一眼还在喘气的付乐山,又看向先前一直旁观的清宴,不可置信地问道:“柏澜……你是在等我们说完话?”

  清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在等药效。”

  毒素被逼出经脉之前,病人都不得移动。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夏歧与付乐山聊上了。

  夏歧:“……”

  付乐山:“……”

  付乐山被送走,夏歧才知道片刻前,清宴与闻雨歇已经探讨出了解毒之法。

  十方阁的毒纵然精妙,奈何清宴博文广知,辨出其中的南奉毒草和兽类毒液,长谣的医术造诣极高,几位大夫立马商量出了应对药方。

  闻雨歇先给让中毒较深,伤势颇重的付乐山服下药,请清宴代为照看,才去调遣长谣弟子安排解药事宜。

  夏歧收起胸腔里最后一点悲意,迷茫地摸了摸脑袋。

  好在有解药挽救诸多弟子的生命。

  从秘境出来的三人片刻不得歇息,立马忙碌了起来。

  闻雨歇调度长谣弟子医治伤员,苍澂配合长谣修补矿脉法阵,夏歧与傅晚带着猎魔人去四处搭把手。

  直到深夜,长谣驻地依然的灯火通明,道道人影疾步行走,衣袂如云。

  夏歧从矿脉回了长谣,眼看各处都忙得差不多了,便坐在长谣亮堂着的议事偏殿台阶上歇息。

  不远处偶尔有弟子来往,却没人上前打扰。

  他看了一眼暴雨之后清澈如洗的夜空,呼吸之间湿润微凉,忽略掉身体上的疲倦乏力,心里倒是有几分轻松。

  锦都的魔患算是彻底清除了,十方阁也在天海宴之前撤走,不用提心吊胆再出变故,这反而是好事。

  余下的灾后康复与重建,也只是时间问题。

  傅晚与其他兄弟带着向长谣订的法器物资先回霄山,毕竟霄山防线也片刻耽误不得。

  傅晚看他伤势太重,让他歇息几天再赶回来。

  思绪纷呈间,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闻雨歇坐在夏歧身边,给他端来一盘点心与茶水。

  他心叹闻掌门体贴:“付老怎么样了?”

  闻雨歇神色黯淡:“修为尽废……不过命保住便是万幸,他也该歇歇了。”她看了一眼夏歧,“付老都告诉你了。”

  夏歧知道是指大婶的事,不由颔首。

  闻雨歇便不再有保留,莞尔道:“小歧,其实师父在收养你之后给我们写了信,时常提到你。”

  夏歧差点把点心捏碎,怪不得闻雨歇和付乐山一见他便那么亲切:“……她怎么说我的?”

  夏歧:“……”手里的点心一时吃不下了。

  他近日来最大的感触,便是即使身为修士,也未必能逃得过宿命的倾塌。

  如今知道苏菱身为长谣前任掌门也牺牲于魔患,心想到底是命运不由己。

  他不由问道:“大婶为什么不留在长谣?”

  闻雨歇没有立马回答,只是伸手细细摩挲着夏歧袖口的纹路,那里只剩下刻符文时留下的稀薄灵气。

  片刻后,她神色微黯:“小歧,修行一事,并不是每个修士的向往。比起大道与武学精妙……师父更喜欢人间的生活。”

  夏歧似懂非懂,隐约察觉闻雨歇略过了很多事情,却又直接道出了真相。

  苏菱的确满身都是喜气洋洋又暖烘烘的人间烟火,才把他从幼年噩梦里稳稳捞了出来。

  闻雨歇撑了个懒腰,看样子要结束感伤的话题了。

  她柔声落下最后一句话:“不管师父去了哪儿,长谣是她永远的家……便也是你的。以后无论走得多远,长谣永远为你留着一盏灯。”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与苏菱的关联并没有消失,以后再想起这座为之涉险过的繁华之城,那些所蕴含的温柔会在他的心上落成一丝安稳的归属感。

  夏歧微微笑了起来。

  那夜回去后,伤势恢复缓慢的夏歧又陷入昏沉沉睡,几天来不省人事。

  迷糊中,隐约察觉有人给他喂药,那药极为苦涩,清醒时能眼不眨地一口闷了,睡得迷胧间却极抵触那个味道。

  那人柔声劝说半晌,他嗅着令人安心的木香,才乖乖地张嘴,极不情愿地喝了。

  他也间歇醒来几次,看到过一些模糊而扰人的人影,却只记得清宴紧蹙的眉头与温暖干燥的手指。

  每当此时,便会觉得踏实安心了几分,又把自己蜷缩进角落,伴随着疼痛再次昏昏沉沉睡去。

  真正转醒的那天,正到了天海宴。

  睡久了有些呆滞,他听着来换被褥的弟子说,当晚也是千灯节,从这里推窗望去,便能瞧见满城灯火与烟火。

  这些话没有在他脑海里留下任何反应,又继续就着干燥柔软的被褥睡了下去。

  这次的睡梦却极不安稳,他在颠颠撞撞里回到了年幼时阴冷潮湿的地窖,耳边萦绕着孩子们的哭声,断断续续,不得停歇。

  又忽然看到上一世与清宴相处的场面,清宴每次找来,他都狠心无情地离开,留下清宴形只影单的黯然身影……

  他无意识地翻来覆去,胸口渐生焦躁,才换的被褥又被汗水浸湿,闷热而黏糊。

  忽然,有一缕轻微的风钻了进来,在他脸颊悄声一绕。

  他察觉有人推开屋门进来了。

  识神一触,是清宴。

  他的神识一触过去,清宴便知道他醒了,坐到了床边。

  夏歧揉了揉眼坐了起来,屋里没有点灯,清宴的脸隐在半昏半明之间。

  他心想此时自己浑身邋遢,清宴瞧不见也好。

  “柏澜,天海宴结束了?”

  一开口,才察觉自己声音低哑。

  清宴温和的声音传来:“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好些了么?”

  夏歧“唔”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恢复不少,再过片刻就能跑能跳了。”

  清宴在黑暗里看了他片刻,低声说道:“两日后,我需得回苍澂了。你伤势没有痊愈……”

  他顿了顿,又道,“万事多留心。”

  夏歧一愣,是了,锦都魔患结束了,此番得知的信息纷杂,清宴回去后还有许多事要做。

  许是躺得久了,该有的情绪迟迟没有上来,他迷茫地开口:“我也该回霄山了。”

  霄山防线的魔患本就刻不容缓,陵州一事诡异,幕后之人尚未有线索,不知霄山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他已经离开太久了。

  方才清宴的停顿之处,他猜测是想问他是否一起回苍澂。

  但两人有各自要做的事,他不能要求苍澂首徒撇下门派重担跟自己走,清宴也不会对他作此要求。

  此去茫茫,好像与上一世总是别离也并无差别。

  屋内一时无话,只剩悠悠铺在窗台的敞亮月光。

  夏歧的思绪终于缓慢运转起来,想起了之前弟子的话,忽然道:“柏澜,我想看灯。”

  清宴闻言轻一挥袖,两人眼前的墙壁顷刻隐去,如若无物。

  此处地势比锦都城高,正升起来的满城灯火尽收眼底,静谧月光也无声地铺在两人身上。

  夏歧眼眸映出远处绚烂光亮,不由向清宴挪了过去,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两人安静看了片刻满城星火,夏歧轻声开口:“柏澜,其实我曾经对你不好,辜负了你很多次,不是一个好道侣。”

  曾经疏远清宴,他一直心怀内疚。尤其在心魔镜上看到清宴失而复得的神色,方才昏梦里又想起两人的相处,才意识到清宴内心强大,却被他折腾起了心魔。

  清宴垂眸看着身边之人疲惫的面容,那漆黑的眼眸安静而乖巧。

  他眉一沉,隐约察觉以前夏歧或许是怕连累他,才故意疏远。

  “若不看从前因果,如今你是怎么想的?”

  他抓着清宴的衣袖,“但以前错了就是错了,以后我会一一弥补回来。”

  这一世与清宴在一起的岁月一定要再长一些。

  清宴沉默了片刻,他不知道以前两人如何相处,如今偶尔因夏歧而来的悸动与淡淡欢喜,都令他觉得舒适安心。

  除了某些言辞露骨的时候。

  “既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便无须往后看,只管往前走。”

  夏歧睫毛一颤,仰面望向清宴,缓缓弯唇:“柏澜呢,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清宴无声凝视着他,眸光微动,又移开目光看向满城灯火,才回应道:“嗯。”

  夏歧此时感官迟钝,那厚重的喜悦暖意也是缓慢而来,却严密包裹住心脏。

  他不由伸手握住清宴的手,又挨过去靠进清宴温暖的怀里。

  另一只手指也没闲着,暧昧地摩挲着清宴齐整的腰带,手指忽而上移,忽而下移,无声撩拨却始终没有过线。

  “柏澜,我两以前多的是难以自制的时候,你深夜拜访,未免太引人遐想……”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含着笑意,像是帐中最令人遐思的喃喃细语。

  察觉到清宴身子一僵,夏歧心里乐得找不到北。

  他偷偷看了一眼清宴微微紧绷的侧脸,那半隐在月色下的轮廓冷俊而蛊惑心神,他不由顺应内心悸动,仰头便要偷吻过去……

  而清宴恰好捉住他不安分的手,侧首要说话,便被一个柔软温热的吻不偏不倚落在唇上。

  他顷刻呼吸一窒,识海倏然空白。

  夏歧也没料到清宴会猝不及防转头,久违的亲吻让他想起两人曾经的亲昵。

  此番机会太好,他干脆趁着清宴发愣的一瞬,又环上他的脖颈,身子陷入他的怀里,双唇压着那柔软干燥的唇轻轻摩挲,在那蓦地凌乱的呼吸间得寸进尺地伸舌,贪恋地舔了一下唇缝。

  亲密贴近里,带着木香的温热气息萦绕在两人呼吸之间。

  夏歧眸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极近的距离看着清宴眼里的震惊,刚想继续深入,只闻屋外传来疾步走来的脚步声,转眼就要推门进来。

  夏歧只觉得身边蓦地一空,温热的气息也抽离了。

  他的余光捕捉到窗外一抹略显仓促的身影……不由一愣。

  堂堂苍澂首徒……云章剑修第一人……从自家道侣房间的窗户离开了……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竟然莫名琢磨出点偷.情的错觉。

  夏歧餍足地舔了舔唇,有些隔靴挠痒的意犹未尽,却又回味无穷。

  噩梦带来的郁气尽数消失,心里像被烘干一样温暖干燥。

  门被推开了,负责打理夏歧起居的弟子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不由一愣:“你醒了?”

  夏歧慵懒地靠在床头,笑眯眯:“你来得真是时候。”

  弟子得意一笑:“是吧,我算准了时间的,就知道你醒来会饿。”

  锦都像是庆祝劫后余生,黑夜被满城灯火与烟火填满。

  清宴不知落在了何处的屋檐,他没去细看,正负手一动不动看着烟火绽放。

  他的心绪比那烟火光斑还要纷乱。

  夏歧偷吻的一瞬,他在极为亲近的接触里心神俱震,随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许多相关的回忆涌入识海——

  第一次亲吻夏歧,是他做了一些琉璃糖,夏歧开心地吃起来。

  见他没移开目光,夏歧有些脸红,问他吃吗。

  他的视线从对方手中的糖,循着混着果香的气息落在那双唇上,然后遂了心意,凑过去亲吻。又被唇齿间的清香诱得深入,尝着对方清浅微颤的呼吸。

  直到此刻,记忆依旧没有停止回放……不断浮现相关的画面——

  草坪上带着青草露水味道的柔软嘴唇,夕阳里夏歧微颤的睫毛与呼吸,还有滚在两人唇齿之间的琉璃糖……

  如今才意识到,他曾经与所谓的道侣有多亲密。

  远处绚烂缤纷的光落在他的眸中,连同识海里的记忆画面,一起簇拥着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