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场逮到的三人一时沉默,脸皮薄的念念躁眉耷眼地垂头,傅晚轻咳一声,硬着头皮给边秋光倒了杯酒。

  边秋光面无表情,目光扫过一堆酒水吃食和席地而坐的三人,又落在快要见底的银雪酿。

  气氛一时陷入死寂,只闻不远处的剑锋相撞声。

  他望去一眼,正在私下打斗的两人身形一僵。

  边秋光默不作声地在顾盈身边坐了下来,还没开口说话,喝得意识有些模糊的顾盈忽然飞扑过来,用胳膊勒住他的后颈,非常不满:“老边,你竟然不压你徒弟!”

  边秋光的威仪终是没绷住,眉宇间的严肃松弛了下去,无奈把人拉下来:“他打不过,压他注定会输。”

  顾盈摇头晃脑:“不见得,你们还记得一年前,第七使之位空了出来,夏小歧那一战吗?这孩子竟然站到了最后……”

  最初的霄山七使,是七位跟随边秋光退居霄山的兄弟,后来成立门派,干脆把七使作为职位。

  只要七使之一战殁,便会由其徒弟接收影戒,成为下一任七使,但任何人都能向徒弟发出邀战,若是战胜,则影戒易主。

  不远处的城墙上,打起架来的夏歧耳目聪慧,听到顾盈提起那一战,心里不由无奈一笑。

  其实并非他争强好胜,以前的他没有这些多余的情绪。

  五年前,边秋光在邪修手里救了他,用旁门左道的方法辅以灵石给他续上生息,强硬地催促被毁的经脉与灵根重塑,他痛得如同摔入黄泉,又被狠狠地拽回人间。

  神志尽失,神魂颤抖,比死去还痛苦。

  往后的日子,若是不能尽快消化灌入经脉的大量灵气,则会经脉爆裂而亡,但是过度战斗,又会让本就破损的经脉疼痛不已。

  进退都是痛苦,而后者能让他暂时活下来。

  所以五年间,他不要命地靠修炼来消化蕴在经脉中的灵气。

  霄山猎魔人个个狠厉,而只有他,是豁出去一般不顾性命。修为提升得自然也快。

  但如果只是普通弟子,施展的地方与时间有限,总不能真的在切磋里不管不顾地伤了同门,只有当上七使,才能去危机更多的地方。

  微凉的月色铺在霄山城墙上。

  夏歧没有吝啬地展示了所学的阵图,来配合逍遥游剑招,既然是友好切磋,他便不遗余力地呈现自己真实所学。

  杨封的巨剑威猛,承着千钧之力,大开大合地劈砍之间宛若山崩地裂。

  阵图对毫无路数的魔妖兽管用,对身经百战,能思考运筹的敌人却没有太大作用。

  两人打得惊险尽兴,夏歧在顾盈大声加油中还是输了,却觉得酣畅而受益良多。

  杨封未曾和夏歧相处过,此番切磋才发现,比起边秋光沉稳从容的剑意,夏歧的逍遥游反而如不息之风,瞬息万变。

  这小子对招式变化的察觉细微敏锐,再幽微的痕迹也能顷刻捕捉到,预判精准得可怕。

  如今输给自己,也只是输在修为上罢了。

  夏歧坐了回来,傅晚和杨封又约着继续打去了,念念也喝得有些多,兴奋地跟去围观学习。

  他一身爽利酣畅,又喝了几杯酒,忽然想到什么,往自己杯中倒了一杯银雪酿,放入芥子中,想让清宴忙结束了也尝尝。

  抬眼便见边秋光把赢来的几颗灵石放进半睡半醒的顾盈手里,才看了他一眼,点评道:“还差火候,模仿痕迹太重了,你又不是我。”

  夏歧莫名其妙:“我的剑招本就是你教的,不像你不就学歪了吗?”

  边秋光却摇头:“剑意是由道心驱动剑招,我的道心不是你的道心,你别一味模仿我的剑意。”

  夏歧一愣,酒气混沌的脑子有些想不明白,只是意识到自己师父觉得自己不太行,没学好,不由闷闷没再说话。

  边秋光看他默不作声,语气缓和了些许,说的话却让他更来气:“方才你又与周临起冲突了?他……身体不好,你不必对他太苛刻。”

  那小子一准又去告状了,夏歧就不明白了,边秋光作为门主一向公正严明,毫无偏颇,怎么对周临这么特殊,自己还是他唯一的徒弟呢。

  许是因为酒气,心里有了些平日不会出现的幼稚想法,冷笑道:“您看他把自己当猎魔人吗?这么见不得他受委屈,怎么不当他师父以便相护?”

  边秋光睨他一眼,还是那句:“心法不合。”

  夏歧有些赌气:“怎么就不合了,我看你也不怎么满意我,周临得你指点,修为那不得日进千里。”

  边秋光被他酸不拉几的话硌得牙酸,直接侧身踹了他一脚,把他唇畔那抹阴阳怪气的冷意踹没了。

  他怒道:“他又不是你和盈姐的儿子,要让我区别对待,好歹与我说说有什么渊源吧?”

  边秋光意外没有生气,垂眼沉默片刻,看了一眼怀里睡熟的顾盈,才低声开口。

  “百年前,我被徐深支离了十方阁,前往南奉边界救一座被邪修胁迫的村庄。但师父陨落的消息传来,我顾不得那么多,留下一批弟子去继续救人,便自己返回十方阁了。紧接着与徐深割裂,且战且退至霄山,我才知道前去的弟子竟然全军覆没,全村人没能逃脱,只剩一名少年被尸体护住,活了下来……”

  夏歧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听到此处却有些怪异:“那是百年前的事,那少年活到如今都百来岁了,周临是你二十年前带回来的,而且周临不是凡人与妖灵的孩子吗?”

  边秋光缓缓颔首,却慢慢蹙起眉:“那少年不愿与我离开,想留在家乡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便安顿他在南奉成家立业。徐深接管了南奉,混乱不堪,礼崩乐坏,二十年前我再去南奉,却得知他家道中落,早已病故……女儿乃至孙女被迫流落贩卖之地,我赶到时,只救回濒死的曾孙……周临那时只有五岁。”

  夏歧瞳孔一缩。

  原来周临的出生不是源于相爱的父母……而且从小待在光怪陆离中,定然过得朝不保夕,怪不得从小身子骨不好。

  边秋光二十年来对周临的身世讳莫如深,想必是顾及周临出生特殊,又生性敏感多疑,才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而对周临隐隐纵容……是源于边秋光的内疚,想必觉得因为自己,悲剧才从村子的灭亡开始一代代延续,直到周临。

  这么一看,周临好像……还怪可怜的。

  夏歧心里叹了口气,开口道:“延续悲剧的人是徐深,当初十方阁变故因他而起,南奉也因他礼崩乐坏……您老无事别把什么都揽到自己头上。”

  边秋光默不作声,显然他自己也清楚,只是见到周临还是会过意不去。

  夏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服软:“……只要他不做危及霄山的事,我会把他当普通同门。”

  以前不想管周临死活,但知道了边秋光的心结,那以后若是周临有危险,顺手捞他一把也行。

  他实在好奇,又问了一遍:“既然觉得对不起他,怎么不收为徒弟,教他剑诀?”

  边秋光看了他一眼,才有了些正色:“逍遥游是师父所授,传承之事,不可赋予多余含义。”

  夏歧一愣,他似乎可以理解为,边秋光百年来寻找适合自己剑诀的徒弟,直到五年前遇到他才有了合适人选?

  他心里堵着的气顿时散了,忍不住地乐呵,却也没表现出来,面上叹息:“别人可把这口气撒我身上了,啧。”

  边秋光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嘚瑟,不想再理他。夜太深,城墙上的风更大了,便带着顾盈先走了。

  城墙边的三人还在精力充沛地切磋,夏歧独自看了一阵,又把剩下的酒全喝完了。夜风一过,终于觉得酒气有些上来了,晕晕乎乎的。

  他含糊地朝三人打了声招呼,自己回去睡觉了。

  寅时一过。

  被深夜笼罩的陇州小镇也在魔患中归于寂静。

  清宴进屋,除去外袍后坐到案前,釉色暖灯笼罩一方天地。

  他看着满桌摆放整齐的法阵图,顿了顿,从芥子中取出两样东西——一杯酒与一只鎏金银香囊。

  方才辗转在魔物之间,他也听着霄山城墙上的热闹。

  神识从芥子里探过去,穿过茫茫空白,从剑穗里漫了出来。

  只见夏歧正躺在床上,只是随便脱了靴子和黑斗篷,似乎喝了不少,脸颊微红。

  床边的窗户忘了关,夜风带着霜雪不停吹了进来。

  夏歧迷迷糊糊睡得十分舒服,怪不得说热酒暖身,又在朦胧间听到识海里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不由含糊应了一声。

  夜太安静,他终于听清了那话语,是清宴让他去把窗户关了。

  他迷茫地睁眼,看向敞开的窗子,怪不得赤.裸的脚有些冷……便抬手一挥,窗户应声关上。

  他在床上揉了揉眼,把被子拉来盖上:“柏澜,你忙回来了……终于可以歇息了吗?”

  识海那边缓声回答:“你先睡,我整理完便歇息。”

  夏歧只觉得自己满脑袋的酒,能晃荡出水声,思维已经早他一步歇息去了,听到清宴的声音又少了些许困意。

  不由翻了个身,试探着轻声开口:“柏澜,我经常与你说话会打扰你吗?”

  那边一顿,才道:“若是怕打扰,我便不会回应。”

  夏歧自己乐了片刻,平日里调侃清宴更像呈口舌之快,如今夜深人静,脑袋里迷迷糊糊没了机灵劲儿,如同层层拨开后露出最坦诚直白的念想,他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柏澜,我好想你……”

  清宴悬腕所持的笔一顿,纸上忽然晕开几滴墨汁。

  他垂眼看着细密而流畅的铭文,眸光微动,却一时没去收拾补救。

  夏歧没听到回应,又兀自小声喃喃,隐隐有几分委屈:“虽然能与你说话……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

  平日他怕自己的贪心会搅扰了清宴,不会说出这样任性的话。

  “阿歧,进来。”

  他迷迷糊糊睁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去哪儿?

  游荡的目光落在枕边的剑穗上,他忽然明白了,忙把神识探入芥子中。

  以往白茫茫一片的空间,此时却见一道淡色的人影站在眼前,虽然几近透明,却是清宴的模样。

  夏歧怀疑自己喝糊涂了,但清宴穿一身墨蓝金纹的衣袍,无端把冷俊锋利的眉眼压得端肃,不像是自己能想象出来的。

  若是源于自己的构想,穿不了这么多才对……

  他的神识凑了过去,怔愣看着日思夜想的面容,见对方唇角微弯,眼里蕴着几分笑意,凝视间有几分认真仔细的意味。

  清宴也因为见到他而开心吗?

  他不由脸颊有些烧:“柏澜,你这身真好看……唔,你是怎么出现的?”

  神识不都是无声无形无味的吗?

  都怪喝得太多,清宴在身边的声音也像隔了一层朦胧,又如贴着耳边低沉响起。

  “芥子空间遵循主人的规则,神识尽数进入芥子,便可以短暂成影。但完全收起神识的修士无异于凡人,在未知的环境下十分危险。”

  夏歧一愣,神识顷刻也尽数涌入芥子中,他稀奇地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

  才一抬眼,便见眼前的清宴忽然伸手,修如梅骨的手指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倏地睁大眼,清宴的指尖也出乎意料地一颤——

  两人神识触碰的那一瞬,夏歧如同被触碰到极为敏感的地方,有种十分奇异的感觉涌来,神魂像是因愉悦微微一颤,令人舒服的痒蔓延开……

  酒后本就神识不稳,神魂相触的奇异感觉让凝结成影的神识立马散了。

  夏歧下意识地从芥子里收回神识,迷茫无措了几息,又羞怯地翻了个身,缩起身子抱住被子,起先因醉酒微红的脸颊已然红透,甚至一直蔓延到耳尖。

  陇州安静的屋子里。

  案前的清宴呼吸一窒,一向沉静的眼眸有涟漪漾开,久久未能平息。

  他的神识比夏歧强大,感知能力自然也更为敏锐……

  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到桌案的两件物品上。

  抬手抚摸过银香囊,手指又落到那只酒杯。

  酒杯里的银雪酿酒香悠然,而这只酒杯,是今晚夏歧一直在用的,杯沿还留有些许湿润。

  他垂眼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

  又端起酒,送至唇间。

  从黄黑剑穗里漫出的神识久久没有收回,不由落在阖着眼,睫毛时而轻颤的人的唇上。

  那柔软温热里的酒香,与此时自己唇齿之间的气息如出一辙。

  清宴喉间一紧。

  没睡踏实的人似有所感,稍微动了动,如梦呓般呢喃道:“……其实我也没多想和柏澜一起睡……”

  散在周身的神识一顿。

  几息后,夏歧又抱住被子轻轻蹭了蹭,似乎委屈对方没听出他口是心非的话,柔声抱怨:“柏澜也不亲亲我……”

  说完不知在睡梦里回味起什么,满意地挨着被子沉沉睡去了。

  陇州小镇,唯一亮着灯的屋子里。

  清宴垂着眼,慢慢抽回神识,却又觉得遗落了什么,否则怎么填不满神魂。

  而识海似乎也不由控制,一阵翻涌,又一阵空白……平息不了,更逞论入定。

  百年来,他第一次觉得夜太漫长。

  忽觉自己修为太浅,无法顷刻穿行千里,又羡无声月华,能落在那人枕畔与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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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这章放进存稿箱忘记设置时间了!!【滑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