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从毛绒毯子上站起来,忙捞住猝不及防往下掉的岁岁。

  这只雪灵鼬被剥离妖丹,受尽虐待,以前夏歧只觉得它胆小,带回来养了几天,发现还有些呆傻,反应不像同类那般敏捷,倒是很粘他。

  夏歧心生怜爱,担心岁岁去外面难以觅食,平日会特意准备肉食喂它。

  他把黑豆小眼半阖半睁的雪灵鼬轻放到床上,让它继续睡。

  与此同时,影戒发出第二道集合警示,方向是城墙。

  夏歧蹙眉,魔潮来袭的时间一般集中在夜里,他也经常被唤醒前去支援。但自到霄山以来,还从未遇到短时间内连发两道警示,催促意味明显。

  他拿起剑从窗户探头,暗夜之中,有几道熟悉的黑影往城墙飞掠而去,他眼尖,认出了其中的傅晚与顾盈。

  竟然惊动了留在霄山的所有七使?

  他当即从窗户跳了下去,又在院中一挥手把窗户关上,避免夜风把岁岁吹醒。

  随后闪身往城墙飞快赶去。

  深夜凌厉冰冷的雪风掠过耳畔,夏歧分出心思留意了下剑穗芥子的动静,从他的神识离开芥子后,清宴便没有出过声了。

  今晚两人把最大的隔阂坦言相谈,他反而松了口气。余下便是清宴如何选择……

  既然有死亡的风险,还要拉着清宴继续陪他,便是自私了。

  一想到或许会有分离的可能,那颗心仿佛没有随着他从风雪里出来,不堪重负地颤了颤,压得胸腔有些窒息。

  抬眼见不远处如垂天黑云的城墙,他忙敛起心思。

  如今不是分心的时候。

  作为猎魔人,夏歧早已习惯了昼夜颠倒,清醒时几乎都披着夜色。

  今夜城墙之上的夜色却有些不同,无风无雪,天幕沉黑无一点星光月华,显得周身夜色浓稠胶着,粘得身处其中的人沉默不语。

  快速上了城墙,顾盈与傅晚没有像往常那般向他打招呼,正面色凝重地一齐望着城墙之下。

  他疾步走去,并肩往下望去,呼吸倏然一窒,遍体生寒。

  只见城墙不远处,海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过来,而浓稠雾气中,魔气翻涌出的轮廓不再是狰狞兽类,而是道道人影。

  五十余道黑影只剩燃着黑色.魔焰的模糊轮廓,却不难从中看出几分熟悉。城墙上的其余弟子也陆续辨认出熟人,又悲又怒的低语在夜色中攒动。

  而为首的人影拖着巨剑,城墙上与之并肩战斗过的人再熟悉不过——

  是杨封。

  被他们亲手埋葬在墓地里的同门。

  夏歧握剑的手慢慢收紧。

  克制了传送魔物过来的法阵,被炼制的妖修神魂来得迟了些,却还是来了。

  “老杨……”顾盈察觉嗓音透漏出颤意的沙哑,忙一清嗓,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扬声让在场的弟子都得以听见,“老杨与诸位同门已经牺牲,别让魔物再玷污他们,势必不能手下留情!”

  城墙之上没了声音,只余怒气蓄势待发的死寂。

  傅晚用拇指无声推开刀柄,冷光森然。

  夏歧闭眼敛起眸中悲意,睁眼后眸光骤冷,缓慢拔剑。

  为首黑影的一道霸道剑气打在城墙防御大阵上,被法阵尽数瓦解消融。

  战斗一触即发。

  短兵相接片刻后,猎魔人面上都露出凝重之色——

  生魂炼制魔妖兽的反应能力再迅捷灵敏,依旧是思维有限的兽类,威势生猛,却缺乏考量。

  而魔化妖修神魂却保持了生前的思考能力,长期战斗锻炼出的反应能力与同门不相上下,在魔焰促使下更是把身体机能发挥到极致。

  夏歧使出浑身解数,与杨封过招半晌,渐落下风。

  傅晚与顾盈一同加入,三人一起围攻住黑影杨封,才封压住那把巨剑的威势,没有波及其余弟子。

  到底是把刀刃指向平日熟悉的兄弟,对待魔物狠厉的猎魔人弟子稍有迟疑,便被对方魔焰幻化的剑穿透胸膛。

  不到片刻便折损了数人。

  夏歧咬牙险险接招,裹着风雪被震出数步,他趁机把方才顾盈的话在影戒中又传了一遍,周围弟子手中的剑才不再滞涩,纷纷咬紧牙关,红着眼眶。

  战斗持续了整宿,直至天光微亮,终是把全部魔化神魂打散。

  杨封的身影在一片狼藉里逐渐消失,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随着魔气散开。

  三人一齐抬眼,便知不是错觉。

  城墙之上,没有一人有胜利的喜悦。

  一双双血气未褪的眼睛蕴着悲意,与愤怒一起揉成触目惊心的无声苍凉。

  夏歧不敢直视那些目光,垂眼依次检查着弟子的伤势,依次发放伤药,帮忙包扎伤口。

  他看着天边逐渐亮起的天光,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想让魔患早日平息。

  夏歧走到城墙转角,余光见厚墙处飘出一抹黑斗篷的边角。

  一人正倚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兜帽遮住毫无血色的大半张脸,只余沾染血渍与灰尘的削尖下巴,浓重的血腥味萦绕鼻端。

  是周临。

  这人平日依旧对谁都爱答不理,却与其余猎魔人在各处当值,倒也勤奋刻苦。今夜正好轮到他在城墙当值,群魔围攻下竟也没有退缩。

  夏歧唤了对方一声,那身影纹丝不动。他蹙起眉,怀疑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伸手想去拉开兜帽探查。

  手指才一接近,一动不动的人出手快如疾风,把他毫无防备的手啪地打开。

  那力道太大,在手背留下了火.辣的红印,夏歧一愣,有几分不快,却顾及对方受伤太重,只能吞下闷气:“人醒着?伤口处理了吗?”

  听到夏歧的话,周临才蓦地惊醒一般,转头看向夏歧。

  金眸迷茫失神,几息之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身姿随着眼中浮出的恐慌憎恨而僵硬站直。

  夏歧隐约察觉不对劲,方才的动作别扭,仿佛不是出自对方的意愿。

  他犹疑地打量周临几眼,见对方又恢复了十分欠的冷眼相待,方才是发梦了么……

  他又想起一事,趁此机会问了出来:“之前便想问你,是谁告诉你,城墙外的炼魂法阵可以抽出你那一半妖魂?”

  他与傅晚上一次巡防,所有人都是首次撞见炼魂法阵,周临是临时编入队的,却敢一头扎进法阵中。

  当时没来得及细想,杨封逝世后,他又有些怀疑周临跟着去的动机。

  提及此事,周临浑身一僵,他嘴唇微颤,声音也哑:“……没有谁,是我看到杨封妖魂被抽,才想到此计。”

  夏歧才注意到他比上一次见到时更加瘦弱,几乎有种病态的萧索,言语不由软了下来:“回去处理伤口吧,还有药么,用完的话去医馆领……”

  他见对方不答也不动,以为伤势太重无法行动,便凑近一步要去查看。

  谁知周临忽然回神,猛地把他推开,牙缝里挤出一句低沉的嘶声:“……别碰我!别靠近我!”

  便踉跄着消失在城墙夜色中。

  夏歧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这什么白眼狼!

  *

  陇州边界。

  深夜寂静无声,星夜万里。

  树影重重之上,那道墨蓝身影的眼前依然悬着鸿影镜。

  镜中的法阵被神识在周身绘制又重组,层层铺开,铭文蓝得几近纯净澄澈,清宴如被星河环绕。

  前方密林深处叠加的结界已经解开了大半,快要露出中心法阵。

  而距离中心越近,出现的魔妖兽便越发狂暴而凶猛,闻雨歇顾应不及的时候,清宴便要停下解析,先清除一波四周魔物。

  此刻处于魔物来袭的间隙,闻雨歇坐在树冠上,怀里抱着刀,百无聊赖地看着清宴在解析法阵。

  自从赶来回援清宴,她几乎快闷成哑巴了,前几天还能与清宴简单交流几句武学修炼上的事。

  然而这两天……她敏锐察觉,清仙尊周围气场低沉得让人不敢接近,更没有要闲话的意思,站在鸿影镜前便一天一夜不停歇。

  连身陷魔物都比在清仙尊身边舒服。

  此番变化,闻雨歇隐约有些猜测。

  她见清宴周围的铭文终于组成一个完整的法阵,鸿影镜载着铭文又往密林深处去了,清宴负手目送,得到了短暂停歇。

  闻雨歇再也憋不住了,轻声咳了咳,貌状不经意地问道:“前辈,那对剑穗可还能用,我第一次炼制适合道侣用的法器,也不知成效如何。”

  清宴一顿,回过身来,面无波澜地颔首:“好用。”

  再无多一句。

  清宴终于听出了闻掌门的无话找话。

  霄山若有异状,边秋光会用玉佩传讯给其余掌门,闻雨歇又不是没有。

  闻雨歇见清宴目光淡然地看了她一眼,几乎背脊一凉,下意识地直起身子。

  她听到清宴缓声开口,却是直截了当问道:“你知晓引渊一事?”

  闻雨歇口中的草叼不住了,本想循序渐进问问两人是不是吵架了,没想到是夏歧东窗事发——比想象中严重多了。

  她后悔也晚了,只把目光移到别处,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含混地摸了摸鼻子:“引渊啊……”

  清宴一看她的态度便明白了,唇角掀起冰冷微嘲的弧度。

  “看来只有我不知晓。”

  闻雨歇正在紧急寻一两只魔妖兽,想借此遁走,忽然发现鸿影镜回来了。

  清宴也没再闲聊,检查纳入鸿影镜中的余下法阵情况。

  片刻后,他慢慢蹙起眉。

  闻雨歇见状也察觉事情不妙,起身围了过来。

  “已经能看到最底层的中心法阵了,”铭文蓝光晃动,把清宴面上的肃然映得忽明忽暗,越发显得轮廓锋利冷俊,“主要法阵如同一个巨大的裂口,作用其一,制造炼魂阵,传到有灵兽妖修的地方,抽取回神魂在此炼制,再用传送阵把魔妖兽传送走,其二,把抽取来的灵力与妖力输送往别处——是在给另一个法阵提供灵气来源。”

  另一个法阵?

  闻雨歇面色一沉,心下有了不好的猜测,肃然问道:“……方向是渚州?”

  清宴颔首。

  竟然还是与十方阁的异常动向对上了,他眉目蕴着冰霜:“传讯给边门主。”

  闻雨歇知道事情刻不容缓,动作也快,立马取出玉牌。

  清宴再次把鸿影镜悬在眼前。

  解决源头才是最紧要的,还需尽快寻找更多端倪与破解之法,神识绘制的法阵顷刻在周身散开。

  然而一旦确定是渚州方向,他便开始心神不宁。

  近两日,他知道夏歧忙着在城墙抵御魔患,而法阵解析也到了关键处,两人似乎默契地决定先忙各自的事,也借此冷静,便一直没有互相联系。

  他也没有把神识再挂在芥子里。

  昼夜不停地解析分去了所有精力,如今才给夏歧的身影一点可乘之机,便立马被搅扰得心神微乱,无法再次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