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守在霄山防线五年,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战线会退到驻地之中。

  以往固若金汤的结界不复存在,百年不熄的灯火被黑暗吞噬,厚雪中肃穆的殿宇楼阁萦绕魔气,周围苦战的兄弟不断倒下。

  城墙山壁上爬满了魔物,更有巨魔体型高至城墙,不断捶打向厚重铁门,想要摧毁出缺口。

  然而,每当即将触碰到铁门,雪亮冷冽的剑光仿佛无处不在,与疾风一同割来,斩断黑雾污浊的手足,巨魔甚至被掀退几步。

  纵然魔气形成的手足会再生,那柄豁口剑上的驱魔符文搅得魔气大减。

  群魔慢慢意识到,比高耸坚硬的城墙更难以攻克的,是提着剑守在城门上端的那名猎魔人。

  不由纷纷引颈嘶嚎,狂怒扑去,几欲形成密不透风的乌云。

  夏歧又把剑身往手肘处一擦,凝结了魔气的冻雪在黑斗篷细密鳞光里化为碎晶,剑刃又恢复锐利光泽。

  而他的掌心早已血迹斑斑,伤口被冻得不那么痛,只是寒风带着呛人的血腥味灌入口鼻,扎得肺腑生疼。

  许是长夜还漫长,而剑锋走势已然成了肌肉记忆,与多年淬炼出的敏锐反应配合,得以让他冻得飘忽的思绪稍微放松几息。

  五年前,边秋光把他捡回霄山,从未说过把他当成亲传徒弟,除了严厉苛刻地教他剑法,其余时候没有任何特殊对待,与普通弟子无异。

  但不同于幼时在阴暗潮湿的地窖,与小孩们一起绝望等死的日子。

  猎魔人大多是无家可归或穷途末路的人,纵使落魄,手中武器能杀出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也不算绝望。

  大家凑在霄山,成了共赴险境,游走生死的兄弟。

  因为催魄禁咒的缘故,他没能在霄山与谁亲近一些,但只要回想五年来与同门的相处,画面竟也是清晰鲜活。

  有人认为他高傲冷漠,看不惯他,也有人担心他性子孤僻,沾不到烟火气,便把他薅来热闹中。

  大家值守时一起躲着喝酒,瞒着边秋光玩各种幼稚的比试,让家养灵兽去偷隔壁院子的蔬菜来煮热汤……以及穿越险境,把重伤的他捞回去。

  就算夏歧再没有情感感知,也认定了霄山是他的栖息地,这些猎魔人是他的同伴。

  但如今这些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手中剑再凌厉,也无法顾及所有人。

  影戒中的报损讯息不时传来,那些冰冷的数字,都是与他在风雪中生活了五年,有血有肉的朋友。

  清宴说得对,只要让他窥见一线机会,他也要让魔物与十方阁尽数灭亡!

  城门前忽然魔气暴涨,顷刻又形成了两只巨魔,三只魔气冲天的巨兽捶打着城门,铁链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夏歧胸腔中的恨意与怒火正烧得汹涌,他令弟子截杀其余魔妖兽,随之一震豁口剑,向着城墙下跃去。

  豁口剑在半空中剑气大涨,他身形极快,狠狠劈向屹立在城门前的巨魔。

  庞大的体型移动缓慢,硬生生吃下这一击,魔气顿时溃散了大半。

  居高临下的城墙上不好对付巨魔,到了三只巨魔间倒是能施展开来。

  他脚下运起以一打多的阵图,把移动范围扩大覆盖到三只巨魔脚下。距离一拉长,便需要极快的身法来配合,好在逍遥游本就符合这一路数。

  魔气弥漫间,他削减着巨兽的身躯,翻涌着的黑雾淹没不了雪亮的剑光。

  片刻后,三只巨型魔物的身躯被豁口剑一点点拆散,直到怒吼着消散。

  城门的压力瞬间卸去大半。

  夏歧杵着剑,在城门前的满地狼藉中低咳了几声。

  今夜来,打斗一直没停歇,方才耗时有些久,伤上加伤。

  经脉锐痛不说,气息运转开始有了滞涩,抽一口气,差点被满口血腥味呛到。

  但不知为何,受伤到这般程度,他还有力气站着,或许是靠心中不甘支撑着。

  远方翻涌的黑雾无穷无尽,转瞬又蔓延到了面前,隐约能看到其中的兽类轮廓。

  这场战斗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他只能不再多想,又握紧了剑柄——

  一道剑光凌空而至,把将要成型的魔物又打回了魔气的形态,还掀翻出去几丈。

  夏歧一愣,他认得这招,是逍遥游第三层第二式御风,剑光荡出一片冷冽清光,所到之处魔气溃散。

  他立马反应过来,心下狂喜,果然在前方找到一抹熟悉的人影。

  是边秋光!

  看到对方持剑的背影,今夜堵在胸口的气终于松弛了,夏歧忙走进去:“怎么才回来……”

  夏歧无奈:“我要是再不下去,就算殉在这里,城墙该塌还是塌……”他迅速打量着边秋光,看起来与平日无异,才把心放回胸腔里,“你去哪儿了,霄山如今……”

  “我都知道了,”边秋光淡然打断他,看向不远处翻涌的魔气,“十方阁有备而来,目标明确,所有人都尽力了。”

  夏歧一怔,垂眸低声:“对不起,盈姐她……我没守住盈姐……”

  边秋光沉默了几息,只道:“每个猎魔人都各尽职守,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也不想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虽然话语如此,嗓音还是低哑了几分,如同经年风霜中岿然不动的山峰,终于蔓延出脆弱的裂痕。

  夏歧静默,无声垂下头。

  边秋光忽然道:“如果霄山能渡过这个劫难,你以后尽量与清宴在一起吧。”

  夏歧蓦地抬头,怎么又说起毫不相关的话,他几乎有些怕了:“……什么意思?”

  边秋光望着无垠夜空,片刻后,才察觉自己这番话不合时宜,有些自嘲,却还是继续说了,语气罕见地疲惫:“……我是想,就算是修士,生死也终有时。如果对道侣的死亡无能为力,让她能在自己怀里离开,也算彼此最好的归宿。”

  不像他,平日只道是寻常。

  从险境赶回来,还是晚了一步,让对方孤单去了。

  夏歧蓦地睁大眼,心旌剧震。

  他想起上一世跌落深渊,在下坠中把他紧紧拥进怀里的清宴。

  以前他不太理解,清宴心怀大道与苍生,一个道侣顶多算修行路上的一劫,怎会值得对方没有丝毫犹豫地牺牲?

  原来清宴就算相隔千里,锦书难托,也对他时时牵挂,更怕他最后一刻会害怕孤单……

  夏歧此时理解了,因为换做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果不能渡过这场劫难,他就不能再见清宴一面。

  这一世……他与清宴明明才开始。

  夏歧望着漫天魔气,风雪回旋,一时沉默不语。

  他在连夜鐪战中没有畏惧过,此时却眼角酸涩……

  他太想念清宴了。

  *

  陇州地界。

  闻雨歇极为不安地观察着那抹墨蓝身影,几息后,还是忍不住传音问道:“前辈,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清宴也回了,却只有简单一个字——

  “躲。”

  闻雨歇不解:“什么……”

  话音才起了头,她顷刻睁大眼,不可置信地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只见清宴把载川一挥一竖,剑锋承着磅礴剑气,犹如载着千钧之力,猛然劈向飞速流转的繁复法阵!

  法阵的万千铭文应声炸开,其中妖力与灵力顷刻化为强劲气流,如山洪倾泻一般往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卷去,天地震荡,宛如山崩海啸——

  清宴的身形却不退不让,毅然悬在半空,载川剑气浑厚,如牵引起滔天巨浪,气势汹涌地迎上这一波强劲气流!

  剑光与劲流相撞,携着凌厉剑气的气流猛地荡漾开来,所到之处摧树毁山,江河倒倾。

  闻雨歇震惊之中忙捏了个诀,闪身躲进临时结界中,避开了铺天盖地的劲流巨浪。

  周身魔物根本不敌,在能摧毁一切的劲流中纷纷化为魔气逃窜。

  而还没等这阵气劲消失,清宴的下一剑又猛地劈在了下一个法阵上——

  闻雨歇瞠目结舌,忙把结界加强。

  她看出来了,清仙尊耐心耗尽,不想继续慢慢解析法阵中的蛛丝马迹了,直接拎剑把法阵挨个劈毁……

  密林中的层叠法阵不是巨型法阵,却由灵影山诡异万分的铭文组成,繁复勾回间蕴着几乎摧毁区域的力量。

  法阵在载川剑锋下连番炸开,震天巨响宛若山崩地裂,剑气与法阵乱流不断碰撞出毁天灭地的威势。

  而清宴持剑的身影成了半空中最凌厉肆意的一抹光,仿佛是能阻挡天地倾塌的上古谪仙,又像是能引千劫万难的洪荒战神。

  好在气流危及的地方没有生灵,只有魔物,否则世间终末也不过如此了。

  苍澂与长谣素来交好,历代掌门也是知交。但到了苏菱与清宴那一代,各门派忙于魔患,清宴清冷疏离,苏菱恰逢变故隐居,没有更多来往的契机,更别提闻雨歇与清宴跨了一个辈。

  她对苍澂这位德高望重仙尊的印象,只有运筹时沉稳自持,学贯百家,而剑出则惊风覆云,山河共鸣。

  却没见过此时的清宴——

  这等九死一生,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的行径,需要极致的冷静与狂妄,心中不得有丝毫迟疑退缩,非怀通天彻地之能与不惧生死者不可成。

  是了,要是没有一剑敢斩万物,拦路者鬼神皆杀的魄力,如何能成为云章第一剑修?

  她心中敬佩而激荡,在结界里杵着刀围观。又见疯狂赶来的魔物寸步不得进,纷纷被劲流荡平,一时不知道法阵爆炸可怕,还是清宴可怕……

  方才是她不自量力了,这般情形,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看清宴面色肃然,眉眼冷厉,更像是赶着去赴一个重要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