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吃饱喝足,拥着被子思索起不得不面对的诸多问题。

  门外是有待修复整合的霄山,顾盈与一众兄弟牺牲了,被封印住的边秋光神魂破碎……

  徐深的死亡昭示着十方阁覆灭,却不过是断了幕后之人的手足。沉星海的魔物还没有消失,幕后之人又在筹谋什么……

  把门主戒指丢还给边秋光的任性话,也不能随便说了。

  他如今就是霄山的门主,全部猎魔人等着他走出这间屋子,去一件件解决堆积的事情。

  一时间又觉得不如继续昏睡过去。

  夏歧沉默着拿起枕边的潋光,横放在腿上,出神的目光落在剑身上,却又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清宴坐到他的身侧,也不说话,安静陪着他。

  他收敛思绪,叹了口气,低声自嘲道:“师父可能没料到,我实在不是做门主的料,也配不上这柄剑……”

  这柄宝剑陪伴了老阁主最意气风发的那些年,斩尽邪祟,万魔畏惧。

  而边秋光即使没有用过潋光,作为在霄山开宗立派的猎魔人第一代门主,也是整个门派心中的顶梁柱。

  而他不及边秋光……如今潋光沦落到他的手上,有些蒙尘含冤了。

  清宴心中不然。

  抛却对道侣的偏爱,他也认同边秋光的识人眼光。夏歧这个年纪的阅历与悟性不输边秋光当年,于剑道刻苦勤勉,道心明澈坚定,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无论是门主位置,还是这柄潋光,夏歧都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这些理由有些坚硬,想必夏歧听了也会硌在心里,不好受。他便不打算用它们来安抚夏歧。

  夏歧垂着眸,在思绪纷呈间几分迷茫,他忽然听到身旁的清宴开了口。

  “剑本是器物,只有人能赋予他意义与灵性。阿歧,你知道潋光是如何到老阁主手中吗?”

  他一愣,抬眼看向清宴。

  清宴性格端肃,平日行为言辞规整,很少会用反问的说话方式。

  如今嗓音低柔,倒像是……哄小孩一般。

  他果然在对面唇角看到几分温柔笑意,不由怔愣配合:“不知道……”

  清宴没有急着解答,把他揽入怀中,让他的侧脸靠上胸膛,拇指拂去沾在他唇角的点心屑,才握着他的手,一起慢慢抚摸过潋光。

  “潋光是我师父与长谣祖师爷为老阁主准备的生辰贺礼,三人年少同游,钱财有限,花了不少精力寻找合适的材料,历时许久才锻造出来。”

  清宴声音低而缓,像在讲述一段美好的睡前故事,夏歧的耳朵贴着对方胸膛,伴随着低沉回响,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潋光的剑身来自苍澂,剑柄与剑鞘来自长谣……老阁主收到来自两位挚友的贺礼,十分欣喜,从此后随身佩戴,珍惜万分。即使后来遇到名贵百倍的剑,也没有更换。”

  夏歧认真听着,逐渐明白了,潋光对于边秋光来说,是师父重要的遗物,而转赠给自己,其中含义不过是作为师父给徒弟的礼物,无需谈论配不配得上。

  就算有赠礼寄言,也只希望他不被过去束缚,能往自己喜欢的方向继续走去。

  他垂着眸,手被清宴握着,一起缓慢抚摸潋光。交错的指尖温热,剑身微凉,令他内心慢慢安宁。

  许是休养得还不够,修为还在消化,醒了也容易疲惫。

  精力本就有限,方才与清宴亲近,极度紧张与开心消耗了大半体力,如今又被清宴的温暖包围着,低沉缓慢的声音随着温热气息落入耳廓,让他的眼皮有几分沉重,生出了暖洋洋的困意……

  清宴没有再开口,拉过被子盖住怀中的人。

  夏歧觉得清宴怀里舒服极了,又香又安稳,不甘心被困意拖入昏睡,勉力维持着神志,想多享受片刻,喃喃问道:“我在广场时哭了?”

  微沉的声音落入耳中:“没外人看到。”

  耳廓被热风一吹,直让夏歧的眼皮沉重了几分,意识开始模糊:“嗯……那……”

  清宴像是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又缓声哄道:“霄山修复快结束了,受伤的人都在转好,苍澂与长谣也在帮忙。阿歧,以后的事还有我,无论此去该往何处,我都会与你同行。”

  夏歧心想,是了,他还有道侣。

  如今不再是掌控不了命运的幼年,也不是孤身往来的那五年。他不用再独自一人了。

  那些没解决的,需要解决的所有事情……有清宴陪着,似乎没有那么难以面对了。

  半睡半醒间,一个吻轻柔落在他的眼睑,有些烫,让他浑身酥软下去,击溃了最后的防线。

  抱着他的人温柔万分:“安心睡,我陪着你。”

  他顷刻放弃了挣扎,在无限温柔与温暖间陷入沉睡好眠。

  *

  晴雪天持续了五天,霄山迎来了更大的风雪,顷刻便天地苍茫,难以视物。

  好在各处防线需要搭建的工程已然完毕,剩下的便是修修补补。

  傍晚,风雪渐浓。没有夕阳余晖,也没有天光微阑,只有厚云下旷野沉黑。

  夏歧与傅晚从墓地走了出来,结束了众多影戒永眠墓地的仪式。

  两人迎着风雪走着,都没有用术法挡去鹅毛落雪,夏歧向来不讲究,黑斗篷兜帽一戴就好。

  却不知道傅晚什么毛病,撑着把伞,倒是走出了闲庭信步的贵公子事儿精模样。

  行至岔路口,商量的事宜也告一段落,傅晚还是有些顾虑:“霄山弟子人数锐减,若再来一次进攻,恐怕撑不了太久。虽说长谣与苍澂会留驻弟子,但如今魔患未熄,各门派自身难保,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魔患一事,已然容不得任何门派独善其身了。待到闻掌门抵达霄山,我们再商议对策……或许,每个门派都不该只守在驻地,太被动了。”

  傅晚顷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道:“无论去哪,我愿随行。”

  夏歧转头笑了笑,又想起什么,迟疑道:“师兄,门主影戒……”

  之前他临危受命,总觉得边秋光没有其他人选,他便暂时接下。门主位置至关重要,之后有前来挑战的猎魔人,他会让给优胜者。

  然而已经几天过去,谁也没有找来。

  傅晚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一次反而没有嘲讽,只是沉吟几息。

  “夏小歧,以前边门主在这个位置上……活得还没有我们自在,最苦最累的事情都是他不动声色去做了。护着霄山的每一位猎魔人都配得上门主影戒,你更是如此。我们只希望,你别像他一样,再这么离开了。”

  夏歧心里一震,失去了言语。

  这番浩劫中,仅剩他与傅晚是没有更替的七使。

  两人在风雪里静默了许久。

  傅晚朝他摆摆手,打算离开了,不忘端起师兄的身份操心:“你别仗着受伤老是赖着清掌门,苍澂到底对霄山有恩,掌门也好心,被你趁乱拖着留下来照顾,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注意分寸……”他转身还在嘀咕,“这清掌门的脾气竟然这般好?”

  失去伞的夏歧被风雪糊了一脸,没好气喊道:“你怎么不担心我被他占了便宜?”

  这几天来,清宴忙于修改各处法阵铭文,他又时常沉睡,两人少有见面。

  但即便睡着,也能模糊感觉到傅晚口中“被强迫”的清掌门会抚摸他的脸和手,甚至会落下一吻,醒来又不见人影。

  若不是时常看到桌上煮给他的果茶,他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发了什么奇怪的梦。

  而芥子在法阵爆炸中受损,得请闻掌门修一修才能继续用,他几乎联络不到对方。

  傅晚显然觉得夏歧惦记月供疯魔了,胡言乱语的,不再理睬他,身影消失在夜雪簇拥中。

  *

  夏歧疾步穿过风雪,回到自己家。

  抖落了黑斗篷的碎雪,桌上小炉咕噜噜,是清宴给他温着的果茶,他忙倒了一杯喝了几口,暖意缓慢蔓延全身。

  他走上阁楼,才发现屋里没人,连岁岁都不在,顷刻生出痛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凄凉。

  推开窗户,窗外正对着大片墓地,其中有大半埋着他亲手放入的影戒。

  如今住宅区房屋的灯火少了很多,那片墓地却是热闹起来了。

  夏歧站在窗边片刻,窗外风雪衬得屋子寂静得有些不自在。

  以前一个人住毫无所觉,最近与清宴相伴,对方不在,脑海里便充斥着清宴在这间屋里留下的身影。

  就算知道两人都有事要忙,见不到时总归怪想念的。

  他想了想,转身下了楼,推开门又步入风雪中,打算去寻清宴。

  霄山驻地沉在夜晚的风雪中,照明与防御符文发着模糊亮光,驱散着黑暗。

  此时是歇息的时辰,除去巡逻值守的队伍,只有他独自走在风雪中。

  他徒步把驻地转了一遍,顺道查看着修复进度。

  几天前的大战中,受损最严重的是各防线的防御大阵,巨型法阵的搭建非常麻烦,要重新规划范围,要反复修改铭文,让防御效果与灵石消耗达到最优方案,还要考虑范围内其他功能的铭文……

  其次是各防线的建筑,在巨型魔物的肆虐中倒塌了不少,饭堂都塌了半边,听傅晚说前些天有一半人在风雪中用饭……好在后来修好了。

  前几天霄山的账本到了他的手上,看完便脑门冒汗,不算穷,但是此番修建一支出,还要算上新法阵搭建的灵石消耗……先前苍澂与长谣借出的灵石,也不能第一时间还上……

  每一件事都无奈万分,放在以前,作为弟子的他还会调侃几句,如今成了门主,倒没调侃的心情了。

  夏歧想起以前总发现边秋光没事在门派各地转悠,还觉得对方闲得慌,如今才知道,师父是在想这些事情吗。

  上到外敌入侵,魔患来袭,下至门派运转的琐事……没有哪一件不需要操心。

  而几天前清宴与大夫看过被封印的边秋光,都说暂且无能为力,只得等闻雨歇到霄山后再看看……

  总归有办法的。

  夏歧一路上思索着门派琐事,愁得有些焦头烂额。

  他逐渐忘记寻找清宴的事,却下意识来到驻地最后一处,也是整个霄山直到此刻还灯火通明的地方——医馆。

  他一愣,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寻找的人。

  那道墨蓝身影正与大夫一起忙碌,给伤者施展治愈术法。

  如今大多伤者已经转好了,但被魔气腐蚀的人还在疼痛难忍。

  苍澂与长谣有驱除的术法,但弟子们白日里奔走着修复驻地,清宴许是不忍心晚上还支使弟子做这些,便亲自来了。

  众多伤员终于安稳睡去,清宴又坐到案前,在烛火下给一堆小灵兽包扎换药。

  岁岁趴在他的膝上,几只包扎好的小灵兽没有离开,依赖地爬上他的肩头和腿上,用圆圆小小的眼睛看着他。

  夏歧不知在风雪中看了多久,终是没有上前打扰。

  他心里酸软温热,万千思绪因这一抹身影而平息下去。

  唇边呵出带着氤氲白雾的模糊笑意,他慢慢倚上檐下墙壁,安静等着清宴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