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边才稍微泛白,夏歧便转醒了。

  枕边熟睡的岁岁呼吸轻微,他困意朦胧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伸手慵懒一探身侧,沉睡前还拥着自己的人已经离开一些时候了,留在被中的温暖木香也逐渐稀薄。

  这一整夜来,夏歧没怎么睡着。各门派紧急整理庇护所,多的是需要掌门调遣与决策的时候。

  他送岁岁到屋里睡觉,和清宴一起躺了片刻,两人便陆续被传讯唤出屋,去各自忙碌了。

  寅时过后,被他先行安排去休息的傅晚前来替换,他才得以回屋继续歇下。

  睡意朦胧中,神识游散在四周,察觉床帐擦过被褥的细微声响,有人轻声躺到他身侧,分走了他的被子,把他拥进熟悉舒适的怀里,予了他一段好眠。

  一觉睡到这个时辰,屋外喧哗了一整夜的人来人往消失了,门缝透进一点静谧微明的晨光。

  昨日受伤的弟子和之前重伤的苏菱,不知经一夜诊治后的情况如何了。

  想到此处,夏歧翻身起来,准备去探望。

  他坐在床上,才发现自己的衣襟凌乱散开着,不可避免记起昨夜自家道侣欺负人的恶行,那让酥软颤意蔓延四肢百骸的指尖温度仿佛还有残留……

  耳尖才浮现一点红,他便立马遏制了回味,故意忽视心尖微颤一般,手脚并用地穿戴着。

  睡饱的岁岁已经醒了,爬上他趴在肩头,凑过来轻嗅,细小呼吸落在他的面颊上。

  如今庇护所法阵正一重重加固,早已能清除范围之内的任何一丝魔气,行走其中十分安全。岁岁昨日被清宴用了丹药,如今恢复如常,能跑能跳,他便也能把崽崽带出去,不用担心被魔气侵染了。

  黎明时分,闷热尚未涌起,甚至带着一丝即将消散的微凉夜风,让夏歧咂摸出一抹久违的清新。

  庇护所结界壁在没有攻击接触时不会显露,此时一仰头,整片无遮盖的天幕万里无云,依稀能窥测今日定将日光晴好。

  金连城城中央的位置是一片南北通达的宅邸,非富即贵的人在此安家,大到亭台楼榭,小到物什家用,无一不透着金连城特有的奢靡华贵之风。

  庇护所结界笼罩了三座宅邸,魔藤肆虐令其坍塌了一部分,三个门派连夜修整,清除了范围内的魔藤与尸身。而府邸仓库的食物也充足,够全部人支撑一阵。空间法阵一叠,庇护所内的所有百姓都能被好好安顿——

  论居住环境已经绰绰有余。

  夏歧得知苏菱与弟子都已经无碍,早已躺不住离开,去其他地方帮忙了。

  他松了口气,暂时无事忙活,便漫无目的逛着。

  他从芥子里拿出糖饼,丢了一块进嘴里,又给肩上的岁岁喂了一块,两道如出一辙的咔咔声响起。

  沿途中,零星一些弟子正在歇息,甚至跨门派聚在一处,擦刀洗剑聊着天。

  夏歧没去打扰,循着久违的晨起炊烟来到后院,见几名金连城百姓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饭,蒸气与晨光交融氤氲,忙碌的吆喝声蕴满了难得的人间烟火气。

  他还见全家存活的阿莲也在一旁帮忙择菜,还朝着他开心挥手打招呼,他不由莞尔回应。

  没想到金连城在一场劫难之后,如被骤雨疾风冲刷去陈年污渍,露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欣欣向荣。

  不过,在魔藤中牺牲的其他逝者,到底还是要向幕后之人一一清算。

  还有一事,凡是金连城的生还者,尽数已经聚集在庇护所中。

  昨夜他已然令弟子统计过所有存活百姓的名册,其中并没有当初救下的那名琴师,也没有找到大婶的儿子……

  这事不知该如何向大婶说,但往乐观处想,当初霄山开始在金连城横扫各势力,不少人见势头不对,猜出南奉即将变天,已然收拾家当准备离开。

  说不定他们也有所警觉,早已去云章其他地方暂避。

  夏歧思索间,又溜达到了伤患聚集治疗的院子。

  他从一堆长谣弟子与几名金连城大夫里,竟看到从魔藤手里救回的那名年轻人也在其中,正上蹿下跳跟着忙活。

  年轻人见他走近,双眼一亮,朝他欣喜小跑过来。

  此人应该是整理过先前的一身脏乱……污渍倒是不见了,衣物的不修边幅倒是与之前差别不大。裤腿一高一低,衣袖一长一短便也罢了,鞋子竟还颜色各异,束起的青丝倒还算整齐,仔细一看那簪子竟是一截药材。

  纵使生得容貌清秀,隐约有些许书卷气,这走起路来破破烂烂,也太有碍瞻仰……

  年轻人顶着似乎常年不褪的黑眼圈,眸光却清亮:“原来恩人是霄山门主!昨日对不住了,我久不进城,不知道猎魔人都从良……不是,是我眼拙,从前听闻猎魔人凶残,如今见贵派深明大义,救南奉百姓于水火,实在……”

  夏歧眼见对方有越说越兴奋的势头,立马出声打断,开门见山问道:“好了,不怪你,你是金连城的人?如何识得引渊?”

  年轻人“嗐”地自谦一叹,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区区引渊,有何困难……我名唤秋颂,南奉越阳镇人士,是名游医,这不为了救治一名棘手病人,前来南奉采买些珍贵药材,谁知被这魔藤困在此处,还好遇到恩人……”

  夏歧见这人全然忘了当初骂霄山时慷慨激扬,不由截住秋颂没完没了的话头:“你能解引渊?”

  他又记起秋颂曾说过无能为力,便又问,“你知晓有人能解引渊吗?”

  秋颂闻言叹了口气,眸中光采暗了几分,看向他时多了几分怜悯和为难:“先不说引渊无药可解……你中毒多年,引渊早就渗透经脉的每一寸,要想解除,就算抽筋扒皮也无一丝可能。”

  夏歧睫毛一颤,心脏犹如沉进无底深渊,浑身血液冰冷。

  即使早已知晓情况,如今被了解此毒的人再次告知,又无可避免地被绝望的冰碴灌满四肢百骸。

  脸颊传来轻柔潮湿的触感,他蓦地回神。岁岁许是敏锐察觉了他蓦地低落的情绪,正担忧地凑近舔他。

  夏歧惊讶抬眸,即便是医者世家长谣的掌门闻雨歇,也只能配出缓解一半疼痛的丹药。

  眼前这名年轻尚轻,形容邋遢的人竟能夸下海口……

  连夜配药的确让他十分感激,他将信将疑地接过,毫不掩饰不信任:“敢问秋大夫师承何处,竟有如此神通?”

  秋颂摆了摆手:“一介游医,天下病患皆成我师。”

  夏歧一愣,听此话的气度,他不由对眼前人有几分另眼相看。

  秋颂正经了几息的语气顷刻消失,凑近过来,暧昧低声推销:“我还有一些道侣之间助兴的丹药,恩人需要的话,我可以一一介绍其效用……保准没有丝毫伤身……”

  说着便拿出一个芥子,往里面一阵翻找。

  夏歧愕然看向秋颂,又开始怀疑那镇痛丹药的真实性了,不由发出灵魂质问:“你这些奇奇怪怪的药……试过了吗,怎么试的,你如何知道不会出差错?”

  秋颂像是从未被置疑过这个问题,惊愕万分地望向夏歧,瞪圆了眼。

  在芥子中掏到一半的手一顿,不小心把芥子中一些东西带了出来,纷纷洒洒落在地上。

  夏歧随之一看,竟是一张张纸,不由蹲下帮忙拾起,同时好奇地瞟了一眼……

  秋颂惊慌大叫:“别别别……别看!”

  然而已然来不及了,夏歧在秋颂懊恼恐惧的抽气声中,发现是几张稿纸,竟是写到一半的话本。

  在字里行间,他看到一个每笔每划都刻在心里的名字……正是自家道侣。

  而这话本的行文风格和叙事手法熟悉万分,正是他收藏了很多本的……关于清宴与神秘道侣间百般纠葛的故事。

  夏歧倒抽一口气,目光阴沉地望向闭眼装死的秋颂,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呼之欲出:“……你便是写这系列话本的笔者?”

  秋颂一脸“死就死了”的破罐破摔,抹了一把脸:“技多不压身。”

  夏歧最初看见这系列话本,只想把瞎编纂的笔者打一顿,后来他竟也看得入迷,又想斥巨资让笔者把话本中未曾留名的神秘道侣换成他的名字,如今与笔者相见,对方上一刻还在给他兜售奇奇怪怪的丹药……

  他一时面色复杂,欲言又止,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老编谤清宴?”

  秋颂责备看他一眼,幽怨道:“哪有总是写他,我还写了清时雨,闻雨歇,边秋光,傅晚……是你没有用心去收集其他话本!”

  夏歧愕然万分,其他人就算了,要是师父知道自己被编纂进情情爱爱的话本……还需寻什么修补神魂之术,直接把那话本在他耳边一念,说不定立马气活了,翻山越岭过来劈了这厮。

  秋颂干脆如数家珍地大方聊起自己的作品,眉眼间不乏得意之色:“何止这些,我笔下的人物遍布古今,甚至写过万妖王殊琅,改天给你看看原稿。”

  夏歧越发怀疑眼前人的专业素养,这医术得有多差,才得另辟谋生路。

  他偏偏又被这话引起好奇:“你了解万妖王?”

  秋颂说起自己笔下故事的原型,不由神采飞扬地砸吧着嘴一回味,才目光悠远道:“哎呀,听我爷爷说,妖王殊琅嘛……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不似凡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