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王书房的安静被打破。

  两只小崽子不拘谨也不客气,坐在案边台阶的厚毯上,身边放着一碟妖王大人亲手做的点心,正开心吃得满嘴都是。

  丝毫不见多次翻墙被抓的窘迫。

  清宴坐在堂下椅子上,稍一抬手,案上的茶水自行倒了两杯,稳稳落在那碟点心旁边。

  灵影山臣民大多对他敬畏有加,小孩子们却喜欢接近他,甚至有些依赖。

  就如同这两名泼皮的小孩,多次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不许前来搅扰,却逮到机会便往他的窗下钻。

  有时偷偷看他一眼又悄声无息地溜了,有时动作失误没抓稳窗沿,哭哭唧唧求他,他只得将人拎上来。

  长着竖竖尖尖马耳的小男孩轻轻打了个嗝,目光终于舍得离开手中的点心,望向一旁默不作声喝茶的王,又圆润地滚到王的脚边,仰起小脸:“听说王不喜欢祈福塔……”

  清宴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垂眼看向地上奶声奶气的小孩,蔚蓝的眼眸如沉星海一般温和平寂,包容万物。

  “没有不喜欢。”

  小男孩眼睛一亮:“我就说嘛,我们搭建的……王自然是喜欢的!等王忙完了,便去看看吧,我在塔底种满了彩色小花,漂亮极了……”

  清宴看着小孩眉飞色舞的样子,眼里肃然微微松动,却没有急着回答。

  近日来,臣民在灵影山搭建了一座祈福塔。

  去岁,他强行让滔天洪水逆流,护住河道边的生灵,妖力损耗不小。今岁灾祸频发,又无瑕闭关休养,一直伤势未愈。

  灵影山的臣民便瞒着他修建了一座祈福塔,祈求山灵庇佑他们的王,也保佑云章万千生灵免受灾祸侵袭——是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臣民们打算悄声无息给他惊喜,其实早在准备动工时,他便知晓了。

  灵影山的蜿蜒山川是他的筋骨,奔流河湖是他的血脉,风与云雨俱是他的呼吸。一草一木的变化,自然皆了然于心。

  何况近来,臣民面上的喜悦总是藏不住。

  这本是好事,他也心有欣慰。

  然而,在祈福塔落成时,臣民们纷纷上奏,想要在祈福典礼宴请与灵影山有往来的三个门派,前来共享盛典。

  如今灵影山与三个修仙门派交好,也曾协同着去人间救灾除祸,沉星海灯市更是搭建了多方贸易往来,本就热情的灵影山臣民对云章修士的好感与日俱增。

  大家想邀请其他门派的挚友来故乡,更想借祈福典礼的机会推动灵影山与其他门派的情谊,好一起分担救治生灵的责任,他们的王便不必如此奔忙操劳。

  大家是好意,清宴心里清楚。然而,灵影山避世的初衷不能轻易改变。

  灵影山之所以成为众妖聚集之地,皆因这座岛灵气充裕,集物华天宝,灵兽妖修才得以在岛上繁衍百年,生生不息。

  他也知晓,灵影山吸引了诸多觊觎窥伺的目光。自他成为妖王的几百年,未曾容许妖以外的生灵踏上灵影山。

  如今要灵影山容外族进入,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这些天来,他时刻在反复考虑衡量。

  如今云章祸乱渐起,灵影山的确不能一味避世,但他生性谨慎,不想太快与他派这般熟络。

  于是一时与臣民意见相悖,僵持多日无法妥协,也迟迟没有定下典礼的日子。

  比起生性跳脱的小马,鹿角小女孩稍显成熟。见他久久不答,怯怯问道:“王是怕我们搭建祈福塔太辛苦吗?或是因此受伤……”

  小男孩立马脆生生回答:“不辛苦呢!爹爹们可厉害啦,也不会受伤!”

  清宴回神,摸着小马毛茸茸的脑袋,蔚蓝的眼眸浮起一层清浅笑意,若有所思。

  罢了。

  既然不会一味避世,迟早也要有这么一天,何况三个门派的掌门皆是清正而心系苍生之人。

  有了决定,清宴便软下语气:“我今晚便去看看祈福塔,定下祈福典礼的日子。”

  两个小崽子一愣,大人们为此事焦头烂额,王却被他们说服了!

  不由开心地欢呼一阵。

  小马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点心:“我定要在祈福典礼上,祈求山灵给王选一位王后!这样王便不会总是孤身一人了!”

  衡量多日的事有了结果,清宴心里随之松散,却又莫名有些恍惚。

  从方才开始,他依稀觉得陷在一个清透的梦中,眼前情景美好又似曾相识,他仿佛身临其境又分毫不差地重走一遍。

  直到听了这句话,他心里缓慢浮出丝缕清明,让偏离梦境轨迹的一句回答脱口而出:“……我有了。”

  两个小崽子尚且不清楚,万妖王有了王后这个消息能在整座灵影山掀起怎样的震撼。

  他们只是开心万分,双眼亮晶晶,争先恐后地关心着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宴垂眸思忖,有些不解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心中那个答案竟然清晰明了。

  “……洒脱机敏,明朗温柔,独一无二……喜欢毛茸茸的灵兽。”

  小马歪着脑袋,有几分担忧:“可是,王……您的原身没有毛茸茸。”

  清宴一顿,脑海里随之浮现模糊画面,是一道人影对一团雪白的毛茸茸亲亲抱抱,爱不释手。

  他好似被提醒,意识到了一直未曾思考过的问题,沉默下去。

  那人……会不喜欢吗?

  小鹿生怕王伤心,忙着急地拉了拉小马的袖子。

  小马小大人一般解释:“这便是阿娘说的,比起相貌,更爱灵魂啦……是真爱,真爱!”

  小鹿随之被逗笑:“王,等下次来,我们也给王后带礼物。”

  清宴蔚蓝的眼眸蕴起笑意,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负手站在熟悉的书房中央,目送两个小崽子带着剩余点心离开的背影。

  心里的疑惑萦绕不散,方才他所描述的人是谁?明明从未有过什么王后,却又万分确定自己有这么一位亲近之人。

  他眉梢微沉,细细思索,下意识缓慢踱步离开书房,想去晴好日光中走走。

  然而,在脚步落在屋外的一瞬间,四周万物倏然变幻——

  万里晴空寸寸破裂,浓厚乌云漏进裂缝,顷刻便低低压满天幕。滂沱暴雨倾盆而至,犹如江海倒倾。

  周身的盈盈花香散尽,沾染血腥的湿润水汽充斥着旷野,脚下婆娑树荫变为血渍蜿蜒。

  整座岛尸体遍地,远处海面黑浪汹涌。

  祈福塔已然倒塌,塔底彩色的小花碾成泥土,与猩红混合得斑驳不堪……

  他瞳孔一缩,立即旋身。

  身后的书房早已不见,目之所及的熟悉景致不再平和安宁,皆被灵影山臣民的鲜血浸透。

  他站在死状凄惨的臣民中间,满天地的尸身一眼望不到头,也察觉不到一丝生者的气息。

  旷野烈风呼啸,雷雨轰隆震耳,宛若携着散不去的悲声哭嚎,怨恨而不甘,而周身的窃窃私语逐渐清晰。

  下一刻,他的脚蓦地被攥紧。

  垂下视线,对上一双片刻前还笑得天真无邪的眼睛,那眼白被浓重的怨恨痛苦添了一圈猩红。

  有着马耳的小男孩死死攀住他的脚,张开嘴,鲜血从唇角不断溢出,那嘶声也如沾了血,凄厉无比:“王……为什么不回来……我们等了你百年……为什么对我们刀剑相向……”

  小男孩的异动像是一个讯号,整座岛的尸体开始咯咯动起来,向他姿势别扭地爬了过来。

  千万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不同的声音皆厉声问着同一个问题,在旷野间回荡——

  “王……我们在这里等了你百年……你为何不回来……”

  旷日持久的噩梦清晰呈现在眼前,他浑身血液一寸寸冰冷下去。

  沾染血腥的雨水从锋利下颚滴滴滑落,催出胸中浓厚悲意,不由攥紧手中的剑。

  剑?

  昏暗大雨中,熟悉剑柄上的蓝白剑穗成了唯一一抹明亮。

  他倏然一顿,眸中蔚蓝稍退,一抹清明终于得以浮出来。

  他是……他是殊琅,也是清宴。

  他缓慢而艰难地阖上眼,静心敛意,耳畔万千悲鸣瞬间隐去。

  再睁开时,冷静目光缓慢扫过四周,载川随之出鞘。

  凌厉剑气掀起,几欲让漫天暴雨倒流,百年前的幻象寸寸崩塌褪色。四周触目惊心的尸山消失,归为了白骨累累,萧索昏暗的断壁残垣。

  而乌云依旧弥漫上空,那是笼罩在沉星海结界壁外的魔气。远处翻涌的黑浪也是真实的,那是如今的沉星海。

  他双脚所踏的地方,是暌违百年……终于得以与他重逢的灵影山。

  亭台楼阁,山川草木,皆被封存进百年前的灾难之中,仿佛这座岛与万千臣民从未脱离苦难的桎梏。

  他将载川低垂点地,雨水落在森冷剑刃上,反射出雪亮光华。

  “既然唤我前来,不出来一叙么?”

  话音才落,一团黑影凭空出现在他眼前的雨幕中,一道身影渐渐凸显出来。个头低矮,马耳尖尖,他再熟悉不过。

  小马黑气萦绕的面容慢慢恢复从前的白嫩天真,那双眼却赤红无比,看向他时,眼眶也慢慢红透。

  小男孩如同百年前那般,走到他的脚下虔诚跪了下去,稚嫩的童音缠绕上激动悲哀的沙哑:“王……我们都在等您归来……”

  清宴垂眼看他,眸中不辨喜怒,片刻后,才道:“你要我如何?”

  小男孩双目透出猩红,显得阴桀歹毒,嘶声又悲又怒:“……杀!杀光忘恩负义的三个门派!杀光天下辜负灵影山之人!杀光……都杀光……”

  昔日澄澈的眼眸被怨恨蒙盖,正死死盯着他们的王,“王……待杀光所有人……无人再敢欺负我们……世间便处处是灵影山!”

  被叠声哀求的人没有被这番悲戚撼动,他目光淡然:“我如今不过是名普通修士,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小男孩诡异地咧唇一笑,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天真地一歪脑袋,言语终于图穷匕见。

  “……那么……王也随我们一道入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