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把一肚子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憋得焦急又委屈。

  他清楚,尚未平息的妖魂影响着清宴的心境,想必对方胸腔里的悲怒,与方才见到的魔化殊琅没什么区别。

  两者都是神魂与识海被沸腾的仇恨填满,被惨死的魔化臣民们哀求着复仇,被沉重的灭族之仇紧紧压得无法喘息……

  清宴与魔化殊琅,只是隔着穿过镜中祭文的一念之差罢了。

  担忧至极又不能乱了分寸,夏歧把无意识攥紧的拳头拢在黑斗篷下,生怕说错什么话或是贸然接近刺激到清宴,只能勉力冷静。

  他眸光黯然地看着自己的道侣,睫毛低落无措地一颤,轻声道:“柏澜这般疏远我,没想过我也会伤心吗?”

  他的目光寸步不离清宴的面容,只见对方听到这句话,浑身几不可察地一僵,像是全然忘了身后的镜中祭文,也紧紧看着他,虽不说话,眼白却泛起一圈克制的红,让原本淡漠的双眼蒙上一层无法纾解惦念的疯魔。

  夏歧从自家道侣纹风不动的疏远里,清晰看到了满满的渴望靠近。心不由被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呼吸滞涩,缓慢吸了一口气来平缓压在心头的沉闷。

  他逼着自己继续声色不显。

  他这一生跌宕,被许多人照拂过。

  边秋光这个师父对他的偏爱不带半点仁慈,用尽各种手段催他成长。顾盈和婶把他当做家人,也仅限于普通长辈的关心。

  只有清宴一人,将他不动声色又毫无原则地护得很好,不遗余力,倾尽所有。时而像对待孩子一般哄着护着,时而又亲密地贴近占有——是完整只属于他一人的宠溺偏爱。

  清宴通天彻地又体贴温柔,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再难的事,对方都会为他尽数安排妥帖。

  但他从来没有忘记,人通六欲,便有喜怒哀乐在心上划开裂缝。自己道侣的心也并非面面坚硬如冰,相反地,迷茫痛苦恰会从柔软之处渗入……自然有需要被安抚的时候。

  从他五年前开始回应对方的爱意,再到如今,早已摸透清宴不动声色之下藏着什么情绪。

  此刻清宴被他故意狠心的话轻易催出了罕见的脆弱,也只因他是对方最触碰不得的那片逆鳞。

  夏歧深吸一口气,如愿见清宴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不由放柔了语气,拿出平日抱着清宴聊闲话时的温柔:“柏澜,你还记得,五年前你来找我表明心意时,问过我的话吗?”

  五年前,清停云要应婶的请求,要给他在苍澂择个道侣。

  一想到他即将与一名陌生冷漠的剑修因多出几成的灵石月供而挂上别扭的关系,他愁得吃清宴做的点心都没味了,整天焉焉无神。

  然而某天清晨,他顶着黑眼圈推开门,便见亦师亦友的清宴等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来的,肩头还落着没有融化的晨霜。

  他愕然看向披着稀薄晨光的人,便对上了清宴罕见蕴着紧张的眼眸。

  站在镜中祭文前的清宴闻言一愣。

  刚才将识海里演练多遍,阻止夏歧靠近的话说出口,见对方眸里的光亮瞬间熄灭,神色黯然,他又六神无主地开始后悔了。

  所有注意力自然被一丝不漏地吸引了过去。

  当夏歧又问起珍藏心里的美好记忆,他便如同身处窒息黑暗,本能循着光一般回想起来。

  那时两人相识许久,夏歧依然以为他是普通苍澂弟子,常带着自己种的蔬菜,毫不见外地来芥子蹭饭和练剑,再与他一起看看夕阳,聊聊闲话,虽然大多时候是他听夏歧絮絮叨叨。

  这是除了师弟和师父外,与他相处最久的好友,也让他感受到不一样的轻松愉悦。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是某日听清停云随意提起,要给故交苏菱的孩子找个道侣。

  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莫名沉了一下,于风浪前也平和镇静的情绪罕见地低沉下去。他不知道意味着什么,然而当天晚上,他因这个消息迟迟无法入定。

  他望着星回峰的安静月色思忖片刻,逐渐明白了——

  今后夏歧要吃另一个人做的饭,受另一个人的指点练剑,与另一个人看夕阳,逛灯会……甚至很多道侣之间更为亲密的事。

  他慢慢蹙起眉,察觉自己不能接受。

  那时他模糊意识到,这般对一个人起了偏爱占有心思的事情……似乎有关情爱。

  这样的事极为陌生,他需得谨慎对待,不得辜负另一个人,便借去陇州驻地换防除魔,郑重其事地考虑了三天。

  三天后,他已然下了决心。因为见不到对方的三天来,装满他脑海的,都是那道人影。

  别人能给夏歧的,他自然也可以。那么夏歧的道侣,为何不能是他?

  百年来,他第一次想要主动私有什么,不可与人分享,仅他一人能有。

  他怀着淡淡欢喜与更深的忐忑,披星戴月返回苍澂,正好天光微亮,他便等在夏歧门前。

  等到夏歧没精打采地走出门来,他便直接开口,严肃而郑重地说出路上反复斟酌的话——

  这段记忆被清宴悉心珍藏着,曾多次在想念时拿出来翻看,时至今日仍熠熠生辉。

  美好开心的回忆虽然只开了个头,也让他心神稍松,如同被一丝温柔熏风环绕心脏。

  他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一根绳子不知何时横跨深渊,系在了他这边一只嵌入地下的白玉石龙身上。

  而对岸一身黑斗篷的人正谨慎踏上绳子,就要准备走过来。

  这深渊法阵打定主意让他有去无回,能令所有术法失效,更不能御剑通过,即便修士另寻他法横跨,心神不稳便有失足跌落的风险。

  他瞳孔一缩,下意识要上前阻止,却见对岸走得缓慢却平稳的人正凝视着他,接着柔声开口:“柏澜,当初你问我的话,那时没能句句回应,其实这些年来,答案一直清晰地在我心里。”

  听到夏歧提起从未说过的事,清宴身形一顿,对上夏歧专注的目光。

  他的识海也随之将那段记忆的后续浮现出来。

  那时候,夏歧在门前听到那句话,打到一半的哈欠僵住,疑惑地睁大眼。

  而他在对方讶然询问的目光中,把微微蜷缩的手指拢在袖中,认真说出第二句话——

  “任何人能给你的庇护,我也可以。”

  灵影山主殿中,从漆黑深渊向他走来的人眸光温柔,回应了遥遥五年前的那句话:“多亏柏澜的庇护,这几年让我变得厉害,能回护我的道侣了。”

  清宴怔怔凝视着那抹身影,识海里与耳边的万千嘈杂瞬间隐去。

  记忆中的那天清晨,他见夏歧听了第二句话,还有些云里雾里,便又道——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想做的任何事情,我都愿意用一生陪你。”

  主殿中,眼前的深渊之上,同样将那段记忆刻在心里的人继续回应:“其实无需特意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只要和柏澜在一起,即便在险境,也算作良辰。只是柏澜总为我考虑,万般迁就,我们还没能去柏澜喜欢的地方。”

  清宴缄默不言,眼眶泛起些微酸涩。他的手指无措地稍一蜷缩,喉结微动,无法言语。

  那天清晨的后来……夏歧似乎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脸颊倏然红透,有些不敢置信,又不敢看他。

  他心里一悸,以为夏歧知道好友对自己抱有这样的心思,被吓到了,但他坚持说完表明心意的话——

  “你喜欢什么,我便为你找来。你有什么心愿,我会竭尽所能为你实现。”

  深渊之上,已然成为自己道侣多年的人眸中有盈盈水色,里面蕴着的柔软爱意一如往昔,也回应了这句话:“从相识至今,柏澜带我看过很多美景,送过我很多新奇的东西,我也时常畅想,未来会与柏澜一起遇到什么有趣事物……但在以往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期待中,我最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世间美好事物千千万,但皆不如你。

  清宴慢慢阖上眼,眼睫因沾染些微湿润而黑如鸦翼,又微微一颤。

  已然有什么失去了他的掌控,又在心脏酸软中缓慢融化,却令他甘之如饴。

  阖眼的黑暗中,识海将那天清晨的最后画面也浮现了完整。

  他站在夏歧门前说完所有的话,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低声问道:“夏歧,我心悦你。你可以考虑选择我吗?”

  他紧张而勉力镇静的话音才一落,便见夏歧疾步上前,猝不及防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

  他倏然睁大眼,直到惦记已久的温度真切传来,他才手脚无措地拥住怀里的人。

  久久看着怀中耳尖红透的人,他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竟有同样的心思,那一瞬间,满足的欢喜仿佛将他内心深处的某片空白点亮,暖烘烘的光将心房镀上一层鲜活的色泽。

  他抱着终于拥有的人,心生生出不真切的欢喜,对始终一言不发的夏歧低声问道:“不说点什么?”

  怀里的人瓮声瓮气,又因羞怯而嗓音低柔:“我……我对你也是情爱的喜欢。以后我可以这样抱你了,是吗?”

  蕴在珍贵记忆里的甜经久不衰,能让每一次的回味都撩动人心,整颗心脏随之被欢喜浸透。

  主殿中,清宴睁开眼,见多年深爱的人向着他坚定地走来,终于穿过深渊,到达了绳子末端,同时回答着最后的话:“柏澜不知道,我当初有多开心……也多亏了柏澜那时非我不可的目光,给了我无论身在何处,也要回到道侣身边的勇气。”

  清宴终于明白,若乱世洪流是迷途,唯有爱意才是万劫不移的灯火。

  他们彼此牵引,又彼此依存,命运早就密不可分。

  他不再抑制接近的迫切心思,下意识向着所爱之人迈步。

  而夏歧刚好走完艰险全程,携着一路披荆斩棘的风尘疾步而来,一头扑进他的怀中。

  许是携带的情绪太浓太重,力道竟大得直接将他扑倒在地。

  像是在恶狠狠地惩罚他的疏远,又像是怕极了他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选择。

  怀中人将他越抱越紧,浑身发颤,许久后,分辨不出情绪的闷声传来:“不说点什么?”

  清宴向来强大而疏离,此刻像是平生第一次试着抓住什么依仗,极生疏又渴求地回以更紧的拥抱,终于把内心所想喃喃出声:“……阿歧……阿歧,别走。”

  他心想,他的道侣定是气极了,或许又要咬他。

  谁知还没看清自家道侣的神色,一滴滚烫的泪就落在他的面上。

  百年来游刃有余,算无遗策的清掌门第一次露出几近手脚无措的慌张。

  撑着他胸膛起身的人浑身发颤,脸颊湿润,正垂着眼看他,泪便一滴滴落在他的脸颊。

  那泪水滚烫无比,烫得他再也顾不上悲怒,识海尽数空白。

  而对方眼眶被盛满的泪水浸得通红,自认为很有自尊地忍住呜咽声,声音却又哑又轻,还沾染了害怕的颤意,显得难过极了。

  “……柏澜,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到你。”

  没有责怪他做了什么选择,更没有生气他的故意疏远,只是害怕他会受到什么伤害。

  清宴被熟悉的温度压在冰冷的地上,他的心也被紧紧揪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不远处是罡风呼啸的深渊,夏歧这一句话似乎被凌厉风声引着穿透记忆,将不久前被他错过的一幕慢慢清洗,吹拂尘埃,露出被掩盖的面貌——

  霄山被十方阁围攻,夏歧在大殿广场不顾安危地炸了法阵,杀了徐深,被爆炸的气流波及昏迷。

  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夏歧浑身重伤,还气若游丝地喃喃着:“徐深死了……没有人……没有人……”

  而后便是难以分辨的破碎气音。

  那时他以为夏歧担心十方阁还有剩余的人,便告诉他已经尽数清除了。

  此时的话让他倏然反应过来,当时夏歧那句话的末尾,那些没有分辨出的气音,竟是——

  徐深死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

  清宴像是从来不会说话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他分不出丝毫心思去在意徐深死前是否得知他的身份,又是否被夏歧告知诸多恶业中的这一个死因。

  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被眼前之人牢牢占据。

  早已听不到哀求着他入魔的凄厉声音,也看不到身边触手可及的镜中祭文。

  世间万物对他的搅扰都消失了。

  清宴缓慢直起身,沉默着把哭得快要融化的人拥进怀里,越抱越紧。像是主动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再将对方揉进神魂里。

  躁动盘桓在主殿墙壁上的巨大龙影收了能撕碎一切的尖牙利爪,身形缓慢停歇下来。

  它沉默着游出墙壁,以守护又占有的姿态,小心而温柔地围着自己所爱之人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