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影山与云章海岸之间,横着宽阔无际的沉星海。

  依仗日行千里的代步法器,横跨两地也需得十天半月。何况如今海面燃满禁咒黑焰,生灵无法渡过。

  好在清宴从十方阁驻地前往灵影山时,在空间法阵沿途将铭文尽数禁锢住,延长了这条通道的存在时间。

  夏歧站在殿前广场,最后环视了一眼寂静无声的四周,略感不舍,缓缓吸了一口潮湿的晨间空气。

  随后,他被清宴牵着,一起往前迈入空间法阵。

  下一息,脚步便落在了昏暗的甬道中,夹杂着丝缕腥臭的风扑面而来。

  他意识到,两人顷刻之间已回到千里之外的南奉,也走出了那个被封存在世间之外的地方。

  与此同时,积累良久的影戒传信终于得以寻到他,争先恐后落进了识海。

  夏歧一愣,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先察觉了脚下地面微微颤动,而远处传来模糊的轰隆声,像是有庞然大物碾压过地面,朝他们靠近过来。

  身侧的清宴依然牵着他,沉静眸光在昏暗里呈现深蓝的深邃色泽。

  潋光被缓慢抽离剑鞘,甬道微弱的光在剑身上落成锋利寒芒。

  他敛息蹙眉,发现奔涌而来的气息十分熟悉,混合着植物腐臭与鲜血腥味。

  是魔藤。

  疑惑刚起,他的手被安抚地轻轻一捏,然后松开,随之收到身边人的神识传话。

  “是驻地外围的魔藤,察觉到我,都往这边来了。”

  夏歧一愣,是了,魔藤将十方阁驻地外围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直在沉睡,曾因清宴的神识而短暂苏醒,激动攻击。

  那些魔藤是幕后之人用妖修尸体为土壤催发长出的,即便没有生前意识,却还残留着疯狂向同类求救的本能。

  那时清宴神魂里的记忆与妖力逐渐复苏,魔藤嗅到一丝不同于普通妖灵的万妖王妖气,便顷刻狂暴了。

  如今万妖王正式归位,它们自然更加疯狂激动。

  然而魔藤早已失去自我意识,还被幕后之人操控,此刻的来者绝非善类。

  毕竟魔物们都在期盼着万妖王入魔,大杀四方。

  他们需得尽快离开驻地范围,夏歧用神识回道:“此处在驻地地下,久战恐怕会引来其余魔妖兽,我们先出去,再看看其余人的动向。”

  话音一落,清宴颔首。

  不等魔藤接近,两道身影倏然消失在原地,快得化为残影,在昏暗甬道中携着凌厉剑光,转瞬便出了甬道。

  夏歧一剑迎上激射而来的魔藤,剑刃与坚硬枝干撞出不小声响。他余光一瞟甬道尽头的石室,想必这石室便是驻地布阵处,如今遍地散落着魔藤被震碎的残余。

  看这满地碎末,连稍大一块尸体都不见的威势,便知道出自分山填海的载川。

  魔藤密匝拥堵住前方道路,仿佛连一丝风也无法溜出,又蝮蛇一般疯狂地缠绕扭曲,朝着他们横扫鞭打,势必要将两人留住。

  而两道清亮锋利的剑光无所畏惧地开路,似乎没将填满道路的魔藤放在眼里。

  蝮蛇携满魔种,浓郁魔气蔓延,愤怒嗡鸣着袭来,纠缠不休,两道前进的身影却没有丝毫滞涩。

  夏歧甚至还分出心思,查看了影戒中的传讯,竟全部来自傅晚。

  几个时辰前,众多魔化妖修率魔妖兽攻击庇护所,但庇护所结界固若金汤,在魔气撞击下无一丝裂缝。

  傅晚率领剩余弟子,以法阵结界为遮掩依仗,将威胁较大的魔物先行击杀,结界壁应付剩余魔物便更加绰绰有余。

  关于庇护所遇袭的传信,只有那一条,想必情况尚能应付。

  而其余传信皆是因他们离开了一天一夜,一直不见踪影,傅晚担忧问起动向。

  最后一道传信的时间,是夏歧刚刚离开灵影山的时候。

  傅晚许是久久与他联络不上,言辞间有些急切,还询问了是否与闻雨歇、苏菱汇合。

  夏歧一愣,轻轻蹙眉。

  他边战边查看影戒,潋光威势不减,剑刃轮转不休。片刻后,已然跟随清宴闪身至十方阁驻地外。

  两人悬在上空,夏歧朝下面的驻地一看,头皮一阵发麻——

  第一次探查十方阁驻地,他便知道外围沉睡着的魔藤数量可观,如今魔藤尽数醒来,就像被端了窝的蛇倾巢涌出,道道蝮蛇亮出淬毒的信子,张牙舞爪地追逐着两人的身影。

  驻地仿佛顷刻变为了龇牙咧嘴的渴血巨兽,密密麻麻的触手魔藤织就一张张网,携着腥风追捕着两人。

  剑光交错中,夏歧将神识挂到芥子上,不远处的清宴有所察觉,两缕神识轻缠在一起。

  他忙道:“刚才我看了师兄的传信,闻掌门和婶如今还没有回到庇护所。之前我带出来的猎魔人也无法用影戒联络上。”

  门主影戒没有收到弟子陨落的指示,倒是让他担忧稍缓,随之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魔藤似乎铁了心要追着我们,不能把它们往庇护所引……这些魔藤太多了,还受幕后之人的操控,若是魔藤再加魔物,对庇护所无异是雪上加霜。”

  庇护所建成不易,它护着南奉剩余百姓的性命,不能有一点差池。

  芥子那边的清宴一顿,载川剑势凌厉,剑气浑厚,所到之处,魔藤尽碎:“苏菱和闻掌门返回时,驻地魔藤已经苏醒了,或许她们有相同考虑,才没有回到庇护所。”

  夏歧一愣,可放眼整个南奉,除了庇护所,还有何处能安全容身……

  他蹙眉打量脚下深海巨怪一般的驻地,有了个大胆而刺激的想法:“柏澜,依你我只能,倒是能把这些魔藤尽数除去。”

  芥子那边却回:“除去所有魔藤容易,却会牵连驻地震荡坍塌。驻地内藏有诸多未知魔物与禁咒,若是尽数暴露出来,会危及庇护所。”

  夏歧即刻冷静了,苏群云指不定藏了多少阴损东西在驻地中,想到那些至今未灭的禁咒黑焰,他脚底窜起一阵寒意。

  正要说什么,便见清宴闪身而至,在漫天剑光与汹涌魔藤中紧紧揽住他的腰。

  他愕然抬头,以为自家道侣要难以自持地亲热一下……便听清宴道:“四周有空间法阵正在铺开,其中铭文有些熟悉……对方营救之意明显,若是我没猜错,通往的地方很安全。阿歧抓紧我。”

  夏歧忙仓促收起自己不正经的心思。

  南奉除了庇护所,算得上安全的地方……便是他之前隐有猜测,却觉得缥缈不可寻的那个地方……

  清宴将他紧紧护在怀中,在魔藤间闪躲着。载川开道,杀不完砍不尽的魔藤尽数崩碎在剑气之下。

  耳边传来一阵清丽悠然的鸟鸣,山溪奔流的清泠声与之相和。

  他讶然抬头,脚步刚好随着清宴稳稳落在地面上。

  夏歧又一次领略空间术法的奥妙,竟然转瞬便换了人间,跌入别有洞天。

  旷野满是高山阔谷,深涧空明,湍流如练。

  山间灵气清盛,隐约能听到灵兽的自得鸣叫从山岚里传来。

  不远处有白墙青瓦的屋舍散落在葱郁中,古雅之感扑面而至。而远处沉黑嶙峋的峭壁上竟也有零星屋舍,无栈道可通,添了一抹神秘。

  时令正值深秋,远处层林尽染,山溪环绕,脚下铺满灿黄落叶,与懒散日光落成斑驳金灿。

  竟是乱世之中的世外桃源。

  除了神医谷,夏歧实在无需再做他想。

  还不等他仔细打量,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身而至,竟是并未回到庇护所的闻雨歇。

  她接近后见两人全须全尾,松了口气:“总算等到你们了,你们怎会一起出现……”

  夏歧想起与自家道侣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忘我相处,面上有几分不自在。他刚要开口岔开话题,闻雨歇毫无预兆地将他往身后一护,横在身前的刀锋在晨光下折射出凌厉的光。

  他愕然看着闻雨歇的松散消失,戒备十足的背影宛若一面坚不可摧的盾,侧脸颊紧绷出如临大敌的肃然棱角,握刀的手骨节泛白。

  刀锋正对着一挑眉梢的清宴。

  闻雨歇眸光冷沉,目光寸步不离眼前有着清掌门外貌的人:“前辈身上为何有如此浓烈的妖力,或者,阁下是谁?”

  先前在十方阁驻地,她便觉得清宴不太对劲。此刻眼前之人身上的妖力比她平生所见的任何妖灵都要强大,还带着不怒自威的威压。

  难免让她想起进入南奉后,关于万妖王归来的传闻,莫不是清宴被万妖王附身了?

  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云章第一剑修的清掌门站在魔物那边,如今好不容易争到的有利局面将会顷刻瓦解崩塌。

  夏歧目瞪口呆,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便听到闻雨歇用神识传话,声音严肃:“小歧,霄山弟子被安排去歇息了,你先将他们尽数调遣过来。”

  听到弟子们都在神医谷,夏歧不由松了口气。但见收获新身份的清宴被闻掌门严阵以待,他又啼笑皆非。

  看了一眼清宴好整以暇的淡然面色,他忽然意识到,即便清宴与他不会因任何事有间隙,但他并未知晓如今万妖王对其他门派的态度……

  百年前的灵影山变故虽是徐深一手策划,但长谣撤去沉星海秘境一事,还有灾祸的开端是灵影山轻信了云章各门派……

  万妖王对这些事作何感想,还有清宴如今的立场,两人在灵影山只顾着贴近了,倒是并未聊起。

  夏歧稍一迟疑,清嗓一咳,为难回道:“此事并非……”

  话音还未落,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朝他们奔了过来——

  只见秋颂像只扑棱蛾子般连滚带爬跑过来,面色惊恐地冲到僵持地乱局中,手指竖在唇边一阵猛“嘘”,看起来像是某些功能有障碍时发出的辅助声音,夏歧忙退开一步避开口水飞溅。

  秋颂压低声音哀求道:“祖宗们小声点小声点!爷爷气得到现在还没理我呢,等他出来,一顿打是避免不了的,只求各位别让他老人家徒增怒气,下手更重……”

  夏歧满腔问题堵在心头,但得先解决最紧要的,忙走到两位掌门之间,隔断闻掌门戒备的目光,安抚道:“闻掌门,他便是原原本本那个清宴,错不了,此事说来话长……先说说你们如何会在神医谷?”

  闻雨歇一愣,夏歧自然不会认错道侣,她见清宴的神色依然沉静从容……倒是与前辈无异。

  她疑惑未消,却神色稍缓,收起了刀:“我们从驻地出来,驻地外围的魔藤忽然醒了,是秋大夫用空间法阵将我们拉进神医谷……前去破阵的两路弟子尽数都在,没有伤亡。”

  夏歧闻言,疑惑的目光落在秋颂面上。

  他之前猜测秋颂是神医谷后辈,但见对方总是对来历避而不谈,便以为不想掺和南奉动乱。

  如今竟然能做主将众人救进神医谷?

  “秋大夫竟会如此好心?”

  秋颂听不得怀疑,猛吸一口气,委屈说道:“医者仁心,恩人怎会这般看我……”他说着,想起自己屈服某人的真相,不由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墨蓝人影,忽然震惊拔高声音,“清掌门的眼睛怎么了……是什么新奇疾病吗,让我研究……”

  话到一半,那人淡然看来一眼,莫名带着不可忽视的压迫感,他如同被掐哑了一般,沉默委屈地瑟缩了起来。

  夏歧揉了揉太阳穴,真诚建议:“好了各位,让我们先理理……”

  他余光一瞟,见一根拐杖咻一声飞向众人,夏歧眸光敏锐一凛,刚要出手去拦,便被闻雨歇拉住。

  闻雨歇轻轻一咳,用神识说道:“是家事,别掺和。”

  夏歧一愣,只见那根漆色均匀,千年古木做的拐杖不偏不倚,干脆利落地打在秋颂的臀上,惨叫声立马响彻山谷。

  秋颂嗷嗷嚎叫着,借四周地势极其熟练地闪躲着,一看便是身经百战。

  不远处的屋舍前,几名煎药的素衣人懒散地扇着扇子,晒着太阳,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看来秋颂挨打是家常便饭了。

  但如今有外人看着,秋颂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在看到夏歧抱剑忍笑时,不由又气又急,大叫出声。

  “爷爷我错了我错了!在我朋友面前给我留点面子!我好歹也是谷主啊!”

  余光瞥见貌美掌门与恩人面上的愕然复杂之色,秋颂更觉得憋屈,似乎也难得有些怒了,干脆不讨饶了,硬气大声回嘴,“打我做什么?我这次不过是救了人!哪里有错!”

  此话一出,一声响彻山谷的浑厚怒骂携着洪钟之威,在高山深涧中回荡不休,震得众人头皮一麻。

  “混账!你违背谷训,私自出谷!还引入搅起祸乱之人!该骂该罚!”

  秋颂也被这威压震得双腿一软,听到这番指责却硬气地站住了,干脆咬着牙任由拐杖鞭打。

  “神医谷谷训……是不论媸妍贵贱,怨亲善友,皆倾力相救!不可自虑吉凶!不可独善其身!不可枉顾生灵之难!”

  夏歧本是看戏的心态,见那位年轻谷主的眉宇间蕴着愤怒催出的不屈,字字掷地有声,倒是有几分意外了。

  “五年来,神医谷避世秘境中,不过是看南奉无力回天,关上门袖手旁观!如今得以窥见扭转局势的生机!怎还能对人间苦难视而不见!”

  秋颂的质问一停,那道声音暴如惊雷,在谷中炸开,是怒到极致:“竖子!你只管遂心而为!又将全谷安危置于何地!早教过你,谷主一念之差关乎整个神医谷万千生灵的性命……”

  秋颂似乎见吵都吵了,索性冲着天空脸红脖子粗地嚷嚷出心头所想:“我原以为神医谷沉进秘境是为了等一个机会,未曾想过这个时候还要龟缩避世!什么破谷主,当得也憋屈!索性把我逐出谷好了……”

  悬在他头顶的拐杖一顿,顿时嗡然一振,威势徒增几倍,就要毫不留情地迎着他狠狠抽下去。

  秋颂修为不高,这拐杖落下,得当场没了半条命。

  秋颂似乎也气得与那道声音对抗上了,不躲不避,一脸被打残也不改口的倔意。

  拐杖也不见丝毫手软,朝他的腿抽打下去,似乎想将他打残废,便永远出不了谷。

  夏歧刚要出手,一缕轻薄剑气飞速与拐杖相撞,顷刻便将携着千钧之力的拐杖撞飞几丈,钉入坚硬岩石中,裂纹顷刻蔓延。

  秋颂震惊地看向清宴,瞳孔微震,似乎顷刻之间多了一位恩人。

  夏歧挪步到清宴身侧,担忧地小声道:“我看这神医谷不怎么欢迎我们,秋颂这谷主也做不了主,这般会不会惹怒了掌事人……”

  找到神医谷,自然要请对方给边秋光诊治,这上来便给他们安上罪名,实在不是友好而能商量事情的模样。

  清宴略微一顿:“无妨,万事有我。”说完垂眼看他,低声问道,“阿歧一天一夜未用饭,饿了吗?”

  夏歧愕然与那双温和的蔚蓝眼眸对视,片刻后,欲言又止,老实道:“有一些……”

  他尚未辟谷,但依他的修为,几天不进食也无关紧要。不知为何,清宴一问,他便生出被照顾的身心放松……还真有点饿了。

  清宴似是没注意到四周死寂了下来,而屋前的煎药人纷纷恭敬下跪。

  他从芥子里拿出一包点心,放进自家道侣手中:“先用一些。”

  夏歧在几乎凝固的紧张气氛中,呆滞地接过来,闻着甜甜的味道,迷茫地塞了一颗琉璃糖进口中。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秋颂正望着某处,面上天不怕地不怕的强硬一僵。

  他循着视线看过去,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过来,背脊挺拔,步伐沉稳,不见丝毫老态,炯炯双目蕴着怒气烧出的逼人威压——

  的确是能打一百个秋颂的模样。

  夏歧与那双目光对上,倒不至于被震撼,只是作为不受欢迎的客人……略有尴尬。

  而那位老者只是看他一眼,便紧紧盯着打偏拐杖的清宴,握着拐杖的手也越收越紧,眸中光华有如实质,越发凌厉——

  场面剑拔弩张地僵持着,风暴中心的清宴却在专注地看着他吃东西。

  夏歧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闻雨歇正要上前缓和,秋颂忙拦在众人面前,试图阻止老者的步伐。

  他不敢对上那道饱含威压的目光,低着头喃喃开口:“爷爷要罚便罚我吧,与他们无关……”

  却见老者未看他一眼,径直走过了他的身侧。

  秋颂慌忙回头,下意识迈出一步想继续阻止,却倏然震惊地睁大眼——

  只见一向说一不二的爷爷在清掌门身前,带着几分颤意地慢慢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