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仰面平躺,揉着硌得生疼的脊背。

  另一只手把黑色瓷瓶悬在眼前,借着帐中稀薄的影绰烛光细细打量。这瓷瓶有几分眼熟,与秋颂给他的那些药瓶是相同样式。

  他还敏锐察觉,瓷瓶中蕴着术法,这不是普通丹药。

  难道在昏迷期间,秋颂把镇痛效果更好的丹药塞在了他身上?

  他一抬拇指,准备捏开瓶塞查看,手中瓷瓶便被身旁的人猝不及防拿走了。

  他一愣,望向昏暗中神色莫辨的清宴:“柏澜,这是你的东西?”

  清宴低应了一声,声音淡然,没什么情绪起伏,像是谈论再寻常不过的事物。

  “备用丹药而已,如今用不上了。”

  说罢,他缓慢收紧五指,黑色瓷瓶连带里面不知疗效的丹药,便在他手中顷刻化为了齑粉。术法痕迹苟延残喘地蔓延开,又丝丝缕缕地缓慢消散。

  像是没有存在过。

  清宴眨眼之间的动作自然果决,黑色瓷瓶顷刻消失了。

  夏歧“唔”了一声,有几分奇怪,却不疑有他……他刚要撇开注意力,升境界后的神识更为敏锐,蓦地捕捉到破碎的术法痕迹。

  即便临近消散,一缕也足够辨认。

  夏歧迟疑顿住片刻,面上漫不经心渐渐消失了。

  灵敏嗅觉随之辨认出丹药齑粉的药材,再结合术法残留,不难猜出黑色瓷瓶的用途。

  他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笑意缓缓散去。明明帐中温暖,浑身温度却慢慢凉了下去,他无声坐起身来。

  帐中旖旎凝固,两人各怀心思地静默了几息。

  许是看他沉默久了,而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变了,身后的人猜出了什么,呼吸明显一轻。

  下一息,对方俯身凑近,将他拥进怀里,温热而令人沉溺的亲吻落在侧颈,轻轻蹭着。

  “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阿歧是想继续,还是我们一起歇息?”

  贴在耳畔的嗓音低柔而蛊惑人心,一如片刻之前,然而再也不能在夏歧冰凉的心间泛起丝毫涟漪。

  他倏然扣住那只贴上腿根的手,无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身望向自己的道侣,勉力压低声音,稳住话语。

  “清柏澜,今夜与我亲近的每时每刻,你都在想着如何用上这瓶丹药,是吗?”

  夏歧作为修士的五年过得太仓促,又埋头苦钻剑法,符阵术法一道没机缘去了解太深,他只认真学过驱除魔物相关的符阵术法。

  而那黑色瓷瓶留下的术法痕迹,他恰好熟悉得很,正是霄山防线消灭大规模的魔患后,用来超度和安抚暴烈妖魂所用。

  其中含有忘却前尘,消除记忆的效果。

  五年来他用过太多次这个术法,于是不用一息便能知道,黑色瓷瓶里的术法是何用途。

  而辨认过丹药的材料,便清楚丹药是用来催发术法效果的——术法才是这只黑色瓷瓶的核心。

  在知晓今夜浓情蜜意背后藏着的意图,不可置信与愤怒占据了夏歧的识海,刺激着他想起相关的事情……

  昏迷初始,他模糊听到秋颂念叨着清宴的妖丹,原来是清宴曾向神医谷问过妖丹解引渊一事,想必得到了有希望的回答,才会向秋颂讨来消除记忆的术法……

  清宴竟有这样的计划,用万妖王的妖丹解去引渊,然后让他忘记自己道侣为救他而牺牲了什么?

  夏歧的滔天怒意如火,气势汹汹地轰然冲上灵台,来不及找到发作的突破口,他便被汹涌烈火冲击得一阵阵发晕,耳鸣也尖锐响起,又宛如坠入寒冰之渊。

  清宴此时后悔处理黑色瓷瓶的方式,已经晚了。

  那个时候,他又一次见夏歧因引渊之疼而昏迷不醒,心中惶急无力更甚从前。向秋颂讨来丹药,只是想多一个选择,即便万般非他所愿。只要有让夏歧转危为安的办法,他都要趁早备着,不可容一丝差错。

  但今晚拥着夏歧,贪得无厌地索取对方每一寸温度时,他再回想这个选择,便清醒地明白,牺牲自己,让夏歧忘了道侣地活着……太自私了。

  这个办法,方方面面都是从他的角度出发,丝毫没有考虑过夏歧的意愿,更没有给对方一点尊重。

  这一次,他选择相信自己的道侣。

  那黑色瓷瓶在思虑重重间,忘了放回芥子,两人方才衣物半褪,才滚落了出来。

  他决心放弃擅自选择,便当面毁了丹药。

  ……夏歧竟识得此术法,是他没来及考虑到的。

  此刻紧攥着他的那只手冰凉微颤,怀里的人面色苍白,双眼含着沾上水色的怒意,眼白浮起一圈沉郁的红。

  明明是生气的模样,却看得出对方难过到了极点。

  清宴被攥紧了心,沉默凝视着与他拉开距离的人,罕见地无措后悔。这样的情绪太陌生,识海一片混沌,一时间找不到缓和的办法,只能如实解释。

  “向秋谷主讨来这瓶丹药,本是想多一个选择。但今晚想起丹药,发现这个选择对阿歧来说太自私,我反悔了。”

  夏歧心间压着沉甸甸的愤怒,没有缓解半点,一想到清宴曾有过这个念头,他的心便一凉再凉,压低的声音染上后怕的颤意:“若我没有发现,你会毁去吗,还是会依旧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自家道侣会在“最佳时机”,让他毫无防备地用了丹药,强行抹去他心中比任何事物都珍贵的记忆……

  他一想到这个可能,尽管还未发生,怒意已经推满了,抑制不住失控情绪,攥着清宴的手腕,咬牙略显激动地质问,“清柏澜,你凭什么……凭什么……”

  清宴见眼前的人眼眶已然发红,紧抓着自己的手骨节泛白,他不由分说地将濒临崩溃的人紧拥进怀里,阖眼沉声道:“即便阿歧没有发现,我也不会这样做……对不起,阿歧。”

  夏歧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这个人怎么能如此无情,擅自做决定,竟还认为他能承受得住道侣再次陨落?

  挣扎间,他的言语越发激动,气得要命:“我上一世与你说过,我做的选择自己承担……莫不是清掌门认为我心肺皆冷,等未来哪一天记起,我的道侣牺牲自己救了我,我还能安然活下去?”

  怀中的人看似一通发泄,清宴却忽然意识到,上一世他护着夏歧一起陨落的阴影,永远不会在对方心里消失。

  他惯于做事周全,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会将所有解决方法备齐,好确保夏歧最终安然无恙。但即便只是一个仅供选择的办法,这个想法一旦生出,便会将对方重新推回阴影中。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垂首贴上激动得通红的耳朵:“阿歧,我从未这样想过。这个备选方法是我考虑不周,不生气了好不好?”

  夏歧被温热呼吸包围得密不透风,无端生出无处可逃的窒息,他停下挣扎,有几分乏力的疲惫:“清柏澜,谁都不比你思虑周全。放开我。”

  耳畔的呼吸一顿,禁锢慢慢松开了。

  夏歧撩开帘帐,下了床,看似冷静地一一穿戴衣物,然后转身要离开。

  他才一往楼梯迈步,立马被随之跟来的人拉住,扣在手腕的力道先是因失措没控制好,下一息意识到弄疼了他,忙松开些许。

  他没回头,只听到低哑克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歧,是我的错……不要这样离开。”

  他为清宴的备选方案而生气,听到对方嗓音低落无措,又无端心疼。他下意识一挣,身后的人立马一让再让:“……外面夜深,我离开便好,阿歧留在这里歇息。”

  夏歧深深吸了口气,心间情绪越发杂乱无章,竟还下意识避免再说出什么话伤到对方,只能将嗓音竭力压得平静:“我出去冷静下,喘口气……再谈。”

  气氛静默了几息,扣着他的手终是无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