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剩余魔妖兽不成威胁,傅晚带着众弟子牵制,同时警戒着四周,谨防变故。

  另外三人围在苏群云面前,都察觉到这具苍白神魂正在不可阻挡地消逝着。

  如今苏群云只剩下一抷破碎的魂魄,行将消散,他蹒跚靠着魔藤滑坐下去,银发寸寸枯败,正垂首看着手心一道咒纹。

  那道咒纹与心口的换命符咒相连,只是自毁了神魂,咒纹也节节断裂。

  闻雨歇缓步走了过去,缓慢无声地蹲在苏群云的身侧,神色悲伤黯然。

  作为长谣掌门,她已尽了除魔荡祟之责,也按照内心标尺走完了选择的路。

  与苏群云的战斗胜负已分,对方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即将永远消失……在她的私心里,不想把最后的记忆再留给指责。

  苏群云终于抬头,朝她淡然一笑,竟先行开了口:“师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闻雨歇眸光轻动,仿佛看到曾经趴在窗上等她的那名病弱少年,见她转过园门走来,便欣喜一笑,挥舞着手中花枝欢呼出这句话……

  她凝视着那抹苍白魂魄,眼眶泛起几分隐忍的红,轻声开口道:“阿云,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你幼时受苦,这几年……也受苦了。”

  苏群云面对昔日依赖的人,才露出几分安静笑意,却轻轻摇头纠正:“师姐怎知我不畅快,我便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他面上平静遗憾,唯独没有一丝悔意,只是避开了闻雨歇的怔愣目光,“……师姐可别在心里为我换上无辜受难的模样,这几年来,我过得当真自由恣意,从未有过后悔。若不是技不如人,我杀他们照样不会手软。”

  闻雨歇如鲠在喉,终是明白,苏群云是在告诉他,他们早就踏上殊途,再有昔日情谊,也不必再谈同归。

  苏群云像是终于被这句话撬开了一丝缝隙,像是故乡一抹清风潜入心间,拂开经年晦暗,汪起稀薄清泉,却稍纵即逝。

  唇边的笑意淡了,他垂眸不辨面色,目光落在手心处,良久后,避开了回答,轻若无声地答道:“……你们无需如此。”

  闻雨歇眼中光亮一寸寸熄灭,慢慢阖上眼。

  夏歧在一旁看着,心里不是滋味。

  在他看来,苏群云已是双脚迈入黄土的人,而他杀了对方数次,也让此人为万千冤魂偿命了,此刻不必急着加速魂魄的消散。

  他冷淡看着苏群云,终于有机会问出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你是真的想让苏菱死?”

  坐在地上的人浑身破败,闻言回以漠然:“与你何干。”

  夏歧眉头一蹙,自然不罢休,又追问道:“依你的耳目和手段,苏菱在进入南奉时便早该牺牲。还有你重生后被送出南奉,你的目标明明是我们,为何就近袭击庇护法阵,而不是赶回来?是怕我们没有及时察觉围攻的那人不是你?”

  之前察觉种种矛盾,他便隐有猜测,始终在意苏菱的用心有没有被回应过。

  苏群云面色纹丝不动,没有一点搭理人的意思。

  这人骨子里的高傲宁折不屈,如今落败在他手中,本就不可能给他好脸色,更逞论回答他。

  但见闻雨歇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眸紧紧着着苏群云,而苏群云面上终于浮现其他情绪——狠狠地刮了他一眼,恨不得将他嘴缝上一般。

  夏歧也不在意,正要说话,忽然察觉芥子里有细微动静,神识一探,发现岁岁越发躁动不安,正在四处乱窜乱嗅,急着寻找什么似的。

  他伸手进芥子空间打了个响指,小小一团雪灵鼬警觉僵住,立马奔了过来,双爪紧紧抱住他的手,急得吱吱乱叫。

  这是久待芥子,闷坏了?

  他心疼摸着岁岁,在小脑袋上搓搓揉揉,但战场四处魔妖兽,不能将它抱出来,只能收回手,把芥子口稍松,以便留心情况。

  夏歧想到了最要紧的事,面上有了几分正色,继续向地上的人问道:“你是如何与幕后之人搭上的?”

  苏群云冷笑一声,讥诮道:“你不会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夏歧拿剑的手痒痒,心想要不直接把这讨人厌的魂魄一剑劈散算了,却被身侧的清宴轻轻一按手背,以示安抚。

  清宴竟声色不显地淡声开了口:“那我来猜。”

  所有人愕然的目光集在清宴身上,苏群云面上的嘲弄也消失了,清宴开口,自然是掌握了什么,不由背脊微微打直。

  只见清宴眸光冷漠地睨了苏群云一眼,不怒自威。

  “出发前,我调阅过五年前天海宴的列席名册,云历一九五年,你以云苏之名,随徐深前往苍澂天海宴。暂居期间,你在苍澂界内动用了禁术,招来魔患,想必那是你与幕后之人最初的合作。”

  夏歧一愣,又是五年前,还真和苍澂天海宴有关……

  但苍澂平日防守森严,层层防御法阵堆叠,连飞过几只雁都了如指掌,何况宴会期间只紧不松,怎会没有察觉苏群云在苍澂界内的异常动作?

  而且……清宴又是如何知道苏群云用过禁术?

  苏群云眸中掠过诧异,似是没料到对方追溯到这么远的事,沉默几息,出了声:“……当年,请来的神告诉我,苍澂灵气浓郁,任何术法都威力大增,更是魔物趋之若鹜的地方,只需一个缺口,便可趁虚而入。苍澂难以进入,却恰好碰上天海宴这个难得的好时机……那是我第一次替对方做事。”

  夏歧一头雾水地重复了一遍陌生的词:“请神?”

  “禁术召魔。”清宴简洁解释,顿了顿,蔚蓝眼眸冷冽,话语也仿佛沾染了冰霜,“恐怕时至今日,你也未曾知道,自己召出了什么。”

  这话的确猜中了苏群云的心思。

  那召唤来的幕后之人行事谨慎,露面也是虚影,对他的试探向来滴水不漏。如今他与对方反目,死到临头,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他看了一眼被法阵禁锢的魔气,略一思索,还是将所知道的说出:“……对方给我的符阵都出自灵影山,我只知是百年前灵影山的幸存者,想要向当年袖手旁观的门派复仇。”

  夏歧稍一思索,恍然所悟地理清这一连串的契机:“幕后之人许了你咒阵,助你杀死徐深,统领十方阁,你便也为对方所用。但后来,你发现对方想要云章灭世,而我们恰好来了南奉,便一步步算计,每一步都给我们稍留余地,是想把我们引到对方那里,好坐享渔翁之利……”

  苏群云的确是个不甘平庸,野心与城府都颇深的人,但他的不甘心是高于一切的,甚至高于道德与怜悯之心。

  并非诸多禁术毁了他,禁术只是照妖镜,照出了他渴望权势的贪婪与草芥人命的残忍。

  苏群云见清宴再无话问他,蓦地反应过来什么,他死死盯着清宴,语气焦急:“……你知道对方是谁,是不是?”

  清宴却在众人的注视下沉默了。

  夏歧莫名有些不安,清宴向来不喜欢卖关子,在场的人都是信任的盟友与将死之人,无需保守秘密……

  除非,那人的身份也令清宴难以接受。

  夏歧立马循着视线回头,清宴的身影已然消失,而天幕上的禁锢法阵蓦地发出巨大爆炸声,法阵摇摇欲裂,有部分魔气飞溅而出——

  清宴载川一挽,汹涌剑气将大部分魔气挡了回去,又以剑绘阵,修补裂缝。

  不少泄露的魔气却飞溅到平台,夏歧当即拔剑去挡,谁知那魔气竟然穿过了刻着驱魔符文的剑锋,急速刺向他的眉心!

  这偷袭实在猝不及防,距离太近了!

  他瞳孔一缩,后仰已经来不及——

  电光火石间,一团雪白的东西从他眼前窜过,顷刻替他挡了魔气,又在他眼前无力滑落下去。

  他意识到了什么,倏地睁大眼,忙接住那团瘫软的雪白,熟悉的毛茸茸落在手里,他的手剧烈一颤——是瞬间断了生息的岁岁。

  他脑海中嗡一声空白,哪管四周魔气四溅,剑仓促掉在地上,也没发现闻雨歇用符阵将他护了起来。

  他浑然不知周围情况,无措发颤的手哗啦倒出芥子中的所有丹药和法器,散落了一地。

  眼眶被逼得酸涩发红,他跪在地上,急切地寻找着能用得上的东西……

  然而怀中失去微弱心跳的小兽却提醒着他,一切都是徒劳。

  这只雪灵鼬失去妖丹,灵气微弱,脆弱得和普通小动物一般,就算红绳里的符咒抵挡了一部分伤害,脆弱的五脏被魔气一震,瞬间便丧命。

  它平日反应慢吞吞,呆呆的,这次赶来护他却很快……是一辈子最快的一次了。

  他往逐渐冰冷的小小身体里不断注入灵力,视线模糊,绷出青筋的手背落上一滴滴泪。

  自己亲手刻下的符咒碎了,清宴当即便察觉了。

  他瞳孔一缩,眉目一沉,向来声色不显的眼眸浮现罕见的怒意,烧得蔚蓝越发深沉。

  载川因盛怒携上摄人威势,滔天剑气斩上死而不僵的黑龙魔气。

  清光与魔气剧烈碰撞,短短片刻,黑龙魔气在凛冽浑厚剑气下低伏在法阵中,不再造次。

  闻雨歇与傅晚随之将四周的其余魔妖兽隔开。

  夏歧跪坐在原地,锲而不舍地把灵气输入怀中小小的身体里,有人将他揽进怀里,脸颊的湿润被温暖手指拭去,而怀中雪灵鼬被另一只手覆盖,运起了从未见过的术法。

  他仰头看向自己的道侣,沙哑的声音里满是自责:“都怪我……之前发现岁岁异常,我以为是它闷坏了……它四处乱窜,想必是在找出口,若我没有把芥子入口松开……都怪我不小心……”

  如果他当初再细心一些,去看看岁岁到底出了什么事,或许多加安抚……

  清宴的治愈术法换了多种,终是于事无补。

  覆在岁岁身上的那只手顿住,术法也消失了,又无声落在夏歧抱着雪灵鼬的手背上。

  清宴将人揽进怀中,沉声道:“事发突然,不怪阿歧。”

  见清宴也放弃了术法,夏歧意识到了什么,眼里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熄灭了。

  他低头看着小小的尸体,视线模糊成一片。

  这只雪灵鼬虽然小小一只,也不会说话,就算依赖他们,过来紧紧挨着,气息也只是微弱的一点点,弱小又乖巧,他和清宴都把它当做自己养的小孩子。

  片刻前爪爪的挽留力道仿佛还留在他的手背上,他忽然后悔平日关心岁岁的时候太少。

  夏歧浑身不可抑制地发着颤,心间一片绝望的冰冷,六神无主地被清宴紧紧抱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清宴的声音忽然牵动胸口轻轻震荡:“阿歧,那是何物?”

  他迟钝地抬起头,循着清宴的视线,看向四周散落了一地的法器,其中一件的异常顷刻吸引了他的目光——

  秋颂临行前送他的那只玉灯,竟忽然有了灯芯似的,燃着一道微弱的白色微光。

  他一愣,拿了起来,细细打量:“是秋颂赠我的……”

  洁白幽光映出清宴眼中的微讶:“聚魂玉做的……灯?”